第71章 非万觯我求(2)
菊纱微笑:“我们有七人阵、九人阵、十二人阵,不知奈何师太以几人来挑阵?”
“碧清,碧海,你们去会会七破窟的七人阵。”奈何师太偏头,身后走出两名二十左右的年轻道姑,口称:“是,师父。”
菊纱叹气,左右顾盼,随即便有七名绛裙女子走出,七双眼睛打量奈何师太和碧清、碧海,举袖掩唇,笑声低回。
“你们……”菊纱沉下脸,“不要输得太难看。”
“是,菊纱姐姐。”七女脆声笑应。
碧清、碧海足下轻点,翩然跃入场内,身姿缥缈,颇有仙风。
七女弯腰解下脚踝上的铃儿交到菊纱手中,飘然前行,将碧清、碧海围成半圈。红袖蓦抬,手中皆出现一柄一尺五寸长的短剑。
碧清、碧海眼神交汇,仗剑迎向七女。左三右四,将七女绕成的半圆斩成两段。
峨嵋剑宗以轻灵见长,碧清、碧海的剑法显然尽得奈何师太真传。反观七女,杂乱无章,又没有互相配合,哪有阵法的精髓,不过袖舞裙飞,翩然如蝶,久看之下,倒成了花拳绣腿。
剑声铿锵,千佛阁外,众人只听得满耳叮当。
猎尘教教主却微微挺直身体,紧盯七女杂乱无章的剑法,若有所思。眼角余光向菊纱一扫,轻道:“百尺沉潭,懒螭香酣。”
站在菊纱身后的莫东归闻声看来,眸光流传时,右掌轻扶胸口,向猎尘教教主微微行了一个恭礼。
红衣侍者瞪眼欲怒,教主白袖一拂,笑着靠回椅背——峨嵋剑宗赢不了。
奈何师太的脸色也颇为难看,因为她发现自己的门徒与七女缠了一刻工夫,却一点胜迹也显现不出来,就像被一团乱纱缠住手脚,剑法显得越来越凌乱疲惫。
“喝!”七女齐喝倒纵,剑光映日闪烁,在空中绕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前三后四,剑尖直向碧清、碧海刺去,碧清、碧海横剑抵挡,却不料七女的剑尖竟是指向彼此,三女刺向四女的红袖,四女挑向三女的足尖,剑芒于空交汇,似犬牙参差,兵刃相临,又似流光掠空,乍合乍离。
瞬间大挪移,七女已换了位置。再看碧清、碧海,脸色微红,气息微喘,但持剑护体,身无伤痕。
风起,四五片月白色的袖布随风扬起,扬得奈何师太的脸色由青转黑。
碧清、碧清的袖子被绞得一团碎,里衣却不伤分毫。
“奈何师太,请笑了。”菊纱将足铃逐一放到七女掌心。
七女系好足铃,其中一人道:“怎样,菊纱姐姐,没有输得太难看吧。”
奈何师太的脸由黑转白。
原来,菊纱方才所言“不要输得太难看”,是指不要让对方输得太难看。
啪啪啪啪!侧方传来掌声,猎尘教教主浮起浅浅笑意,扬声道:“本座可否请教菊纱姑娘,刚才是什么阵法?”
菊纱垂首回礼,“请教不敢。那是我窟夜多九阵之一:螭咬。”
百尺沉潭,懒螭香酣。凭你搅乱潭水,睡螭不动,阵亦不动,一旦螭醒,利齿如刃,抬头怒吼,刃齿切合,无论你多么无坚不摧,也不过是螭牙下的一点碎物。
猎尘教教主眯起眼:“七人螭咬与九人、十二人之螭咬有何不同?”
菊纱扬眉一笑,反问:“一岁兽与三岁兽、百岁兽有何不同?”
一道冰芒闪过教主眼底,他昂头片刻,蓦然笑道:“中原女子果然伶牙利齿。”
菊纱只笑不言。
无人开口,突然间安静下来。
枯等的确了然无趣,得得禅师轻诵佛诺,状似对句泥说话,其实让所有人都听到:“主持师兄,如此枯等无趣,倒不如听听《西游记》。”
句泥点头。
得得禅师看向菊纱。菊纱却嘟起嘴:“原本为诸位英雄准备了《西游记》第五本:惊遭女儿国,又遇火焰山。不过看这时辰,只怕是唱不全了。”
得得禅师诚恳道:“但唱无妨。”
菊纱歪头:“你说的?”
“是,是贫僧说的。”得得禅师无奈摇头,他的语气有点像长辈轻哄负气的小儿一般。
菊纱倾颜晒笑,丽容无双,又带些憨态纯真,似阳春三月盛开的白玉兰。
“天真烂漫!”句泥对武林同道笑言,不过听在他人耳中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
说唱戏,七破窟倒还真的唱起来。各门派看得也认真,原因无他:铁扇公主与孙悟空的打斗可是真功夫,那轻功,那兵器,那诡异近妖的身手,无不让人心中暗暗戒备。
就在悟空一棍子打向铁扇公主时,唐僧上场了。
一声鼓点走一步,唐和尚慢慢悠悠踱到悟空身后,道:“佛有慈悲心,得饶人处且饶人。她已被你打败,取了芭蕉扇,你放过她吧。”
悟空收棍冷笑:“师父,我看你慈悲的不是佛心,是色心。前日打那猪妖,怎不见你得饶人处且饶人?”
“顽徒,为师也说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既然是猪妖,能不饶,就不饶。”
“切——敢问师父,你修的是哪门佛?”
“无量——寿佛!”
铁扇公子趁师徒二人争执之际纵身掠起,隐入绛裙女子身后。悟空一见,转棍嗤笑:“这下好了,她真的逃了——”
“芭蕉扇可有到手?”
“到!”
“甚好!我们赶路要紧。”
“……师父,那边是女儿国,我们刚从那里逃出来。要过火焰山,走这边。”
“为师想再去和子童道个别。”(注:子童乃女儿国国王之名。)
“你不怕再被她招为国夫?”
“那日多亏你救得为师,不过走得太急,没给子童留点信息。”
“……你是想被她追上吧?”
“阿弥陀佛,为师一心向佛,但求真经,怎会受那红粉骷髅的迷惑。”念经,念经。
“请师父上马休迟缓,众神人紧护攒。龙马又奔徒弟每欢,到前途更无妖怪断。天地知,佛法宽,敢着你同住涅槃!”悟空握起唐僧的手,“走——”纵身掠起。
唐僧被悟空提着走,却一手向后伸开,面向女儿国,神情悲痛,不忍离开。
众僧表情可圈可点,嘴角抽搐的,眉心跳动的,神情木然的,满脸通红的……当然,更不缺八风吹不动的淡定,就如句泥,就如七殿禅师,就如两位。
各派目瞪口呆,显然不适应这种场景变化。
猎尘教教主却看得津津有味。当唐僧被悟空拉走却面向女儿国时,他抚掌大笑,根本就当是看了一场丑剧。
贺夏景站在武当掌门身边,澹台然与他并立。看清唐僧的容貌后,澹台然上前一步,眉心拧起。
“澹台兄?”贺夏景轻疑。
“唐僧……”他睁大眼,意欲追上去。
“那是七破窟部众,非我佛门门徒。”手持不落佛珠,气度如灵台明镜的洞山禅师在他身侧笑道:“兰若入戏太深了。”
“那个和尚……”他还想说什么,张张嘴,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脱口的话反而吞了回去。寻思片刻,他转问洞山禅师:“禅师,贵伽蓝是否有位笔梦师父?”
“笔梦?”洞山抬头回忆,将记忆中的门徒搜寻一遍后,摇头,询问云照禅师,“师兄,伽蓝中可有法号笔梦的门徒?”
“不曾。”云照答得干脆。
洞山转向澹台然:“兰若可是在寻找故人?”
“不……没什么……谢谢。”他摆摆手,表面上掩饰过去,心头却浸入寒意。如果笔梦僧人都是假的,那她对他的欺骗岂不是早有预谋?她……她究竟想让他干什么?
唐僧,分明就是一张笔梦的脸!
洞山见他不愿多谈,也就不再多问。移目之际,第二队武僧飞快跑来:“禀主持,七破窟众人已渡江,正在上山。”
日头渐升,众人早已等得心浮气躁,听到禀告立即安静下来。功力高深的凝神细听,入耳的,依旧是风入松般的细碎铃声。
铃声还在山林之中,却有四道身影旋踝而来。两男两女,怀中皆抱有一琴。他们席地而坐,琴枕于腿上,勾起商弦羊角之音。曲声先是单调,西楼人静夜,钟磬两三声;随后急如溪泉,因声含香气,其韵流水音;再次为梅雨浠浠,和着忽轻忽远的细碎铃声,其声如色,而色如秋水寒。
十六名彩衣女子踏草而来,长裙授带,香风阵阵,形如飞天,身姿如舞,踩着乐拍渐至渐近。众人被其美妙绝伦的舞姿吸引,等回过神,才发现她们后面静静走着两队人马,男子青衣,行左,女子杏白浅红的染色束腰裙,行右。
一名男子走在中间,手持一柄三尺宽的水墨绸面铁骨伞,伞下坠数张金铂,灼灼刺眼。
十六名彩衣女子舞近后,身姿一收,琴声止,步伐停,万籁倶寂。
菊纱不知何时立在一名琴师身后,嘴唇微启,一道长吟似抽丝的蚕茧,细细绵绵吟唱而起:“啊——”
无词,只那时细时粗时长时短却始终没有尽头的“啊”,已唱进众人耳中,勾进众人心底。
蓦地,乐起。
彩衣飞翻,香馥弥散。
受天之祐,神化四方,神至灵爽,神坐云翔。
天飨神歌!
青郊启蛰,和风习习,芬流紫宸,惟皇是宾。
地飨神歌!
素臆回文,临风舞怪,自尔神俊,天飨,地飨,人飨!
大——圣——乐!
多年之后,当人们提起今日之见之闻之憾,无不眉飞色舞,唏嘘感慨。而今日的窟佛赛之结果,却如千年画柱伫于天地,成为江湖绝响。一曲大圣乐,绕耳数月不止息。后人再要兴风起浪,姽婳魑魅,却终是超越不了今时今日的七破窟。
歌止,舞停,曲终,香散。
水墨绸面铁骨伞已至眼前,琴师立起,六名部众抬三张红木软榻缓缓上前,放于千佛阁轴心位置,并于左手侧各放一只长腿四足圆木案几。七破窟部众面向正南,齐齐跪地:“恭迎窟主!”
风动人至,一人已出现在铁骨伞边,除了几位眼力好的,再无旁人看清他是从何方出现,
似乎他原本就站在那里。
一袭对鹿花树纹绫袍,短发轻垂额角,俊容顾盼,视线扫过伽蓝僧众时蓦然一笑,众人眼前刹时一花,满目的深秋枯枝瞬间变为春日杏瓣,一池春水,暖暖荡漾。
夜多窟主,闵友意。
又一人踏足出现,苍发披肩,黑衣如墨,衣摆下绣几朵白蘑菇,随着他的走动,白菇跃跃欲动,不显突兀,倒令人觉得清灵可爱。
“你跑那么快干嘛?”他手中捏着一株草,根上泥色新鲜,显然拔出来不久。
“老子高兴。”闵友意歪头。
“……”他抿抿唇,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绢将带泥的草包好,立即有彩衣女子提篮上前。他小心翼翼将草株放入篮中,冰容如玉,偏偏向彩衣女子道谢时唇角微勾,似一缕东风吹破冰玉,入心入脾,宛然东君临世。
厌世窟主,翁昙。
两人同时回身,一顶七彩软轿迎面抬来。纱有七重,色有七彩,重重密密,让人无法窥得轿内风景。
闵友意伸手:“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