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碎骨惊猿走(2)
“百年前,伽蓝第十六代主持坐化,生前他叮嘱弟子,务必在他死后将佛舍利和他的肉身一同火化。他的弟子虽不明白,但还是遵从遗命将他的肉身和舍利一同火化,原以为舍利会被毁掉,未料收拾灰堆时,却发现原来的那颗佛舍利不便没烧毁,外面反而多包裹了一层透明的舍利骨,变大了,而且,大舍利旁边有两颗小舍利。弟子们惊喜交加,拭净三颗舍利骨后,香灯长供。”说完,句泥停了停,再道:“如今,贤劫殿内供奉的正是这三颗舍利。”
还有这种内幕。她听得津津有味。
“荒唐!”释摩兰突然高声大喝,“舍利本应供于佛塔之尖,你们中土伽蓝怎可将它供于佛殿内?”
句泥垂眸向释摩兰揖礼,将前缘一并说了:“早年贤劫殿塑佛身时,佛眼点睛总是失败,枯朽的师兄夜见佛塔灵光,醍醐一醒,第二日取下舍利,以舍利为瞳为佛像点睛开光,两颗小舍利镶嵌在佛眸内,不大不小正好。那颗大舍利则镶入佛像额心,示为天眼。”
“既然如此,贫僧今日定要一观。”见众僧欲拦,释摩兰转向句泥道:“怎么,贫僧一睹佛像也不可以?”
句泥抬手挥退众僧,示意他们让释摩兰入殿。
定香站在殿门边,侧身垂眸,对踩阶而上的天竺国师以示礼貌。错身而过时,释摩兰突然偏头看了他一眼。这个动作很快,可以说只是他迈步时的一个细微举动。
入殿后,释摩兰仰望佛像良久,双手慢慢抬起在头顶上方合掌,徐徐弯腰,对佛像顶礼膜拜。随行的红衣弟子纷纷跪地膜礼。礼毕,他转身向句泥合掌:“主持,那颗大舍利,请归还我天竺。”
“笑话。”戒香冷嗤,“国师只看一眼就要带走天眼舍利,这和抢有什么区别?”
释摩兰也冷下脸,“如此说来,七佛伽蓝是要仗势欺人,强行霸占我天竺达摩舍利了?”音落,右手倏抬,殿外软桥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攫取摇晃,咯咯作响。轿内一物飞起,转眼间落入释摩兰手中。他将此物往地上一放,触地清脆,铮然有声。
是一柄通体乌黑的法杖。听它落地有金属回响,想必不是乌金就是纯钢。
法杖的顶端是一颗纯黑的骷髅头,头顶有九洞,各穿一环,骷髅头下是双耳状的翅托。杖身上纹路游离,仿佛青龙盘旋,杖底则是小巧的莲花托。
“既然是七佛伽蓝,贫僧今日就以一人之力连战七人。如果贫僧连胜七局,主持是否同意将大舍利归还我天竺?”释摩兰语有傲态,似乎经过刚才的比斗,他已将伽蓝武学了如指掌。
句泥面露难色。
这“难色”让随着僧众拥到殿门边的司空乱斩瞧到,她扯扯嘴角,不屑。要她说,句泥其实就是一只老狐狸,不过是一只慈悲的老狐狸,释摩兰现在是很嚣张,等一下肯定吃哑巴亏。
正要冷哼,身后有人比她快——
“以一战七?被天竺国师这么一说,我对那颗大舍利也有点兴趣了。”
“我尊!”她低呼回头。好嘛,不止玄十三,商那和修与力儿也站在后面。
释摩兰不识玄十三,但听他语调邪滑,又有抢夺大舍利之意,面色不觉冷下,正待冷言反讽,却听侧方传来一道低沉如馨的洪音——
“玄尊不必挑衅。天竺国师也不必以一战七。本就无事,何须争执。”
众人向说话之人看去。司空乱斩紧捏衣袖,脸上神情似笑似嗔,迷醉瘫软,已是“雪狮子向火”之态。
能让须弥窟主意乱情迷的人,在场只有一位。
释摩兰的中土功课显然做得不好,他皱着眉头开口:“不知这位是……”
“定香。”年轻的护法不卑不亢,步子也不移半分,三分尊敬三分冷傲,另四分赋予了内敛无华,仿佛一柄惹了轻尘的金刚王剑。
“三香护法?”释摩兰抬头睨视,“想必你就是最后一位。贫僧仅以五成功力小试两位护法,不过尔尔。”
定香静静注视他,并不接话。
沉默过久是尴尬。释摩兰被他的冷漠激怒,反笑道:“刚才你说贫僧不必以一战七,莫非已有自知之明?”
“是。”
“太好了。句泥主持,你也听到了,伽蓝护法自言不敌贫僧,还不快将达摩舍利取下归还。”
“弟子并没有说不敌国师。”定香向句泥合掌颔首。
释摩兰妙目一黯,拂袖斥喝:“那你是何意?”
无垢黑眸徐徐抬平,那双佛眼中,无情无欲无求无感。众人见他的嘴微微掀动,说出一句话。话音虽轻,却也坚定,一霎秋风。
他说的是:“南泉斩猫。”
众人心头一凛,寒凉忽生。
“南泉斩猫”是佛家的一段公案。早在唐朝时,南泉山上有一位叫普愿的和尚,世称南泉和尚,有一天,南泉和尚见东西两堂的和尚争夺一只猫,细问原因,才知近来寺中老鼠猖獗,这只猫正好可以捕鼠。东堂的和尚说猫是他们先看到的,应该归东堂所有,西堂的和尚说猫卧在他们门前,应该是西堂所有。两争不休,两堂僧人便请南泉和尚判断这只猫到底归哪一堂。南泉却拿出一把刀,将猫儿斩成两截。猫既死,东西两堂的和尚也不争了。
猫是灾祸之源,灭了灾源,人心得以清净,人心清净,便不再有争执。
南泉和尚虽然劝退了两堂僧人,但他自己也犯了杀戒。
“咦——”玄十三惊讶地看向司空乱斩,“你家定香今天格外与众不同。”
“那当然。”她得意洋洋,妖眸生辉,“我家定香一向与众不同。”
我家定香——简简单单四个字,宛如当着伽蓝僧众的面给了他们每人狠狠一巴掌。
须弥窟主似真似假痴缠伽蓝定香护法的风月传言已是江湖尽知,虽然定香并没有刻意去解释,但好事之人总喜欢在蛛丝马迹中搜寻一些他们需要的暗昧,再添以春情秋愁待月西厢,说者有心,听者有意,众口悠悠,难免被传得有些难听。
释摩兰并不是第一次来中原,或多或少听到一些,也不知他联想到什么,眼中浮现一丝鄙夷,冷道:“不净之人有何颜面在佛前放肆!”
“凡尘灭尽,自然本性圆明。”定香向司空乱斩瞥去一眼,非常随兴,似乎就是因为听到她说话才发现那里站了一个人。
铃环一响,释摩兰举起法杖向定香攻去,骷髅头来势汹汹。定香踏步侧移,避开法杖直取释摩兰双臂,不料释摩兰的动作中途急变,竟反身向佛像纵去。定香提袍相随,一式“蝎子卷尾”缠住释摩兰双足,迫他不得不回身自救,也将他成功逼离佛像。
“驴驮经书,尽污法华。”释摩兰冷哼,“贫僧就以正宗金刚拳会一会定香护法。”将法杖往地上一竖,法杖不倒之际,拳已当胸袭来。
定香也知此时不是打禅机耍嘴皮的时候,凝息沉气,以掌迎拳。
两道身影在佛前缠斗,释摩兰身影游走,定香下盘沉稳,只在小范围内移动。释摩兰的金刚拳入风有声,似愤怒金刚捶山长啸,定香的掌法却如千叶花开,转掌成扇,曲指成苞,五指拨动,错错杂弹,将释摩兰的拳逐一化解。
他用的是“观音小垂手”。
金刚拳的要法在刚硬,小垂手的掌法却以柔相克,仿佛愤怒金刚的拳头全部击打在水面上,拳入水时,水花轻溅,水面起波,但很快波平水静,水面恢复原状。
众僧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自家护法以严谨认真的态度和旁人过招了。护法缘武品上,瞧那些上台挑战护法的武僧落败,他们只是觉得护法的武功高很多,并将其视为未来的目标和榜样,但不会觉得冰森犀寒。今日观定香护法与天竺国师对招,虽然定香护法脚下移动的范围不超过一张蒲团大小,整个人却像变了一样,有一种让人屈膝折服的冷严。
年轻的小沙弥们满眼羡慕,在心里猛说“小僧要练到什么时候才能有定香护法这么厉害啊”,戒香、慧香警惕红衣僧侣,眼中亦有惊艳,句泥神色不动,他身边,云照禅师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蓦地,定香转掌成拳,正正迎上释摩兰的拳头。
罡气****,犹如柔软的水面瞬间冰冻,百年冰封硬比铁甲,生生承下砸来的金刚拳。
释摩兰撞到法杖,立即反手握住,急退五步才止住身形。
定香只退两步。
释摩兰紧闭双唇,怒瞪定香。
“般若我佛!”定香合掌揖礼,“积柔即刚,积弱即强,学武要刚柔相济,才是上道。”
释摩兰深吸一口气,咬牙缓道:“想不到定香护法深藏不露。”
“兰若错了,并非贫僧深藏不露。伽蓝武学虽源与西方大乘佛经,但久处中原,百年相承,佛武早已自成一家。道在于化,佛在于修。修行者不但要修身,更要修心。心是佛,武是佛,心是魔,武是魔。”一席话似梵音清雅,令人如沐春风。
释摩兰被他呛得一口气上不来,脸色铁青,调转枪头,“句泥主持,你今日是不会将达摩舍利归还我天竺了?”
“主持恕罪。”定香快影如风夺过释摩兰手中的骷髅法杖,趁众人惊异之际纵上佛肩,将骷髅头对准佛额上的舍利狠狠一击。
众僧惊呼。
佛额上的金色舍利“咔啦”一声脆响,内部出现一道龟纹。这纹就像一张会生长的网,很快漫延到舍利骨的各个角落。接下来的画面就如半夜突生的梦魇:金色舍利裂成无数细小的颗粒,沿着佛额慢慢滑落,滚过佛鼻,流沙潺潺,仿佛两道金色佛泪。
失去瞳子的竖立佛眼以深深的黑洞凝视众人,眼眶因撞击出现一道横向裂纹,就像在眼睛中间砍了一刀。
“国师。”骷髅法杖托在双手递还释摩兰,年轻的护法依然是云在青霄水在瓶的表情。
震惊之后,释摩兰已经气得完全不顾风仪了,取回法杖,怒极咬牙:“好!好!七佛伽蓝擅毁我达摩舍利,本座一定会记下!”果然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连自称都不再是谦语。如今舍利已毁,再留下也是枉然。他拂袖转身,离去前留下一句:“他日本座定当上门讨教!告辞!”
目送红衣僧侣远走,年轻的护法将目光移向久未出声的玄十三。玄十三玩味一笑,突然抬手拍掌,“定香护法好功夫。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司空乱斩在他身边扯袖子。
“……乱斩说的是。”玄十三乖乖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