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夜:窥视(二)
当天晚上,我从联系人里找到了X县一个老朋友小A的电话,小A是我当年在X县结识的哥们儿,最初几年时常联系着,近几年虽然生疏了,但听说他在本县当了警察。
小A接到我的电话显然十分惊喜。寒喧了几句,我单刀直入地向他问起城西旅馆的一系列旅客失踪案。
“……那个旅馆还没倒闭?”小A有些意外。他支吾着说这案子不归他管,只知道从三年前起就有人报案,说亲戚在城西旅馆入住后就失去消息,警队调查后发现原来城西旅馆已经发生过几起类似案件,每一件到最后都不了了之。
“那么,1999年城西旅馆意外杀人案那个凶手呢?现在在哪里?”我问道。
小A诧异:“你怎么又问起这案子了?“
“又?”我反而一愣。
“哎哟不好意思,”小A在电话那头陪笑,“最近问起这个的还真不止你一个,听说网上有人也提到那件事了吧……你说那个瘦徐啊,早就死了,我想想,也就是三年前吧,病死在监狱里了。”
“那个女人呢?她家里亲戚呢?“
“那么久远的事,我可不知道,得偷偷地查,”小A压低声音,“不过我听说,那个女的背景不怎么干净……”
原来瘦徐来到城西旅馆不久,人们便发现天方夜谭里有个总是系着红腰带的女子,时常倚在旅馆门口和他聊天。聊着聊着,红腰带的女子有一天便提着一个编织袋,进了瘦徐家的门,也进了旅馆的门,堂堂正正在旅馆楼上租下间小偏房住下了。
都说瘦徐捡了个女人回家,还传闻这女人曾经在天方夜谭从事不正当职业,也有传说这女人是个台商家里逃出来的太太,总之是来得不干不净。
意外发生之后,女人的尸体没有亲戚前来认领,而瘦徐也在三年前病死在了监狱里。
连续出事的城西旅馆随后便几次被倒卖,最新一任老板打算把城西旅馆拆除,重建成歌城的一部分,看起来,这一桩桩往事也将随之简单结束。
但我却觉得自己正从一个简单的偷拍任务渐渐走向一片丛林迷雾。
夜幕降临,歌城终于安静了,唯有旅馆楼道间时不时飘来的低声絮语和窸窣响动,像羽毛般细细挠动着我的心,甚至脑中渐渐浮现出当年那个女子曾轻柔地解开红腰带,在隔壁房里和瘦徐身躯交缠。
然后那缠绵的景象又瞬间化做红白夹杂的一摊:红的血,比一抹细腰带更艳丽:白的脑浆,比丰满的大腿还雪白……
忽然,我背上倏地一凉——有视线!
有谁在看我!
我猛地转头,只看到纱窗外无月的夜,漆黑,阴鹜。
错觉吗?
被莫名注视过的感觉挥之不去。我干脆起身,坐到沙发椅上,靠着靠垫,点燃了一根烟。
电脑里的录影并未停止,摄像头里传来201房中昏暗的影像。
不看不知道,一看,我却惊得连烟头都差点掉下来。
他在做什么?
许文川身着一件睡袍,直挺挺地站在房间中央,投下一道黑色诡秘的阴影。
他的嘴一张一合,仿佛在念叨着什么。
最可怕的是,他的手里,竟然握着一把亮闪闪的刀!
仿佛一尊暗夜的塑像,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有十来分钟,偶尔会挥舞一下刀,令我心惊胆颤。
我从未偷窥到过如此诡异的场景,不禁背脊冒出了冷汗。
兜里的支票突然变得沉甸甸起来。
我彻夜未眠。
早上我喝了一大杯咖啡,强打起精神。许文川后半夜躺回了床上,还起了个大早,我偷偷尾随他到隔壁吃了顿早餐,又见他夹着那个公文包进了一家手机店闲逛。怕引起怀疑,我便约小A出来见了个面。
小A凑在我耳边说:“真不好意思,你要我查的资料不能带出来。”
昨晚他偷偷跑回警局的资料室翻陈年卷宗,又打电话问了当年带他的老警察,关于瘦徐过失杀人的认定几乎无懈可击。
可惜的是1999年的警局系统落后,记录也不规范,案件调查后期有部分资料遗失了。
我沉默片刻,试探性地问他资料里有没有姓许的人物,他撇嘴摇了摇头。
“当年的事儿,就没有一点点可疑的地方?”
“那就是个小案件,去了几个警察,问过当天在场的旅馆员工,也就没了。”小A笑了,把警帽取下来,扣到桌上,“也怪了,当年协助办案的几个老民警要么退休了,要么问起来,也一个个都挺回避的。”
回避?我咀嚼着这其中的古怪,小A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说兄弟,你到底在查什么?”
我眼珠一转:“我在写一篇报道,跟各种民间传说有关。”
“传说?”小A恍然大悟,朝我挤眉弄眼,“你住的那个出事的2楼吧,我有朋友之前在那里住过,半夜觉得有人一直在偷窥他,但那天晚上整层楼只住了他一个人!再后来他就干脆退房了。”
我假装哈哈笑过,心里却是一紧,飞快地扫视了周围一眼。
事情变得复杂了。调查对象在半夜有奇怪举动,意义不明……不知是否和城西旅馆的传说有关……
我一面打着报告,一面附上了两张昨天午夜的截图,不知怎的,打字的手有些颤抖。
已开始调查201房的旧案,案情有疑点,虽然目前没有发现与调查对象有直接联系……另外,许文川来后,我在旅馆的员工身上也发现蹊跷。楼下餐厅的老妪似乎在调查对象到来时感到紧张,昨晚一直在搬动箱子,她是旅馆建立以来工龄最长的员工,会不会是在心虚什么呢?
我不安地靠回沙发椅,一连串的失踪案,诡异的传说,再加上我亲眼目睹的奇景,难道城西旅馆2楼真的闹鬼?
不,无能的人才会崇尚鬼神之说。
这旅馆一定有人在装神弄鬼,试图掩盖什么。是老妪?是驼背?还是许文川?
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想到这里,我又在报告里加上一个问句:
鉴于事件的特殊性,如果调查对象出现人身危险,或者反之有伤害他人生命的倾向,是否需要我的帮助?如果需要,是否会有额外酬劳?
我的作风,金钱至上,坦坦荡荡。
完毕,发送。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老妪抱着苍蝇拍,半眯着眼站在门外,我才发现她一只眼睛已经瞎了。
她手上有一封浅蓝色的信。
终于来了。
“这里很久没收到信了,”老妪一面将信递给我,一面颤悠悠地自言自语,“也很久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了……你听……真好听……”
我疑惑地张望一番,才发现原来楼下人行道上有两个小孩在打闹,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个妇人孤寡一生,年老膝下无子,见了小孩倒是格外喜爱,连衰老的眼中也绽放出神采来。
她的眼睛还眯缝着,却听“啪”一声脆响,手里的苍蝇拍已经零秒出手。
“我见过你。”她说,墙上黏着一只刚被拍死的苍蝇尸体,被她轻轻挥到地上。
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她却接着说:“你以前来过这里吧?像你这样衣冠楚楚的客人可不多。”
我嗯了一声,敷衍道谢,慌忙地关上了门。
她见过我,也就是说,十三年前我来这里时,她就在这里工作了。
一个模糊的影像渐渐从记忆里浮出。那时似乎也有这么个拍苍蝇的妇人。
她可真老了。
她那时还跟我聊起过瘦徐的过去。
她也一定亲眼见证了女人从楼上滚下来的那一刻。
我打开信封,如愿以偿地拿到了一张属于我的支票。
附上的一张空白的打印纸上,上有两个字,简短有力:查她。
落款:LT。F。T。
她,毫无疑问指的应该是老妪。
她身上会有什么线索?
我拨通了小A的电话。电话刚接通,那边就传来小A欣喜的声音:“你猜怎么着?我找到当年目击证人的笔录了!”
警队的笔录里找到了当年第一个报警人的证词,无巧不成书,这个人恰好就是我刚才的送信人。在楼下餐厅工作的瞎眼老妪。
证词里描述,那晚人们都听见很大的争吵声。走廊里隆隆地响着尽头那间偏房里瘦徐的咆哮,翻来覆去也都是一句话。
奇怪的是,找到的这份笔录有被涂抹过的痕迹。这段话的后半截都被抹掉了,瘦徐他们当年究竟在争吵些什么,已经无从知晓。
“会不会是做伪证了?”我大胆猜测,“难道瘦徐是被冤枉的?”
“不不不,”小A信心十足地摆手,“他自己当场认罪,现场各种证据也很充足,被涂抹的地方都不是决定性的东西。”
我继续看笔录。
吵到后来,女人似乎从房里跑了出来,楼道里回荡着甩门声。
接下来的一瞬间,他们听到某种声音——
咕咚,咕咚,咕咚。
人们纷纷推开门去探寻这独特,却又令人惴惴不安的响声。
然后他们看见,在水泥楼梯的尽头,城西旅馆前台的不远处,躺着一个瘫软的身体,脑袋碎得又白又红的一地。
瘦徐惊慌失措地追了下去,他面色扭曲,背起地上的女人,就往门外冲去。
那日人们所见的可怖的情形,清晰地传递到了我的脑海里,而老妪所描述的那身体从楼梯上滚下的声音似乎也在我脑中余音不绝:
咕咚,咕咚,咕咚……
“但是,”小A顿了一下,“后面这句话也改动过。”
在笔录中,这句:“人们都说是瘦徐的脾气发作,把他第二个老婆也克死了。”中的后半句被改过了。
“大概,她精神紧张吐词不清吧。”小A满不在乎,“你可别告诉我,做笔录的这女人还在城西旅馆工作?”
“还在。”我侧头看了一眼工作中的电脑。
几分钟后,老妪蹒跚的身影出现在了第二个镜头里。她抱着一个金属箱,和我之前见过的几乎一模一样,方方正正,挂着一个重锁。
四顾无人,她便一步步地从那摔死瘦徐老婆的水泥阶上下来,然后再次将金属箱搬回了楼梯下的那一隅。
金属箱里到底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