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赴宴
乾武帝太初三十九年春。帝御驾亲征,携颜清、顾尧卿等众将,倾全国之力以三十万步兵、十余万骑兵分别兵出定壤、戴郡,出塞两千余里,远征大漠。
同年十月,瑞军大破蛮蒙十五万大军於风马原,蛮蒙族最精锐的骑兵全军覆没。蛮蒙单於率五百精壮骑兵,冲出瑞军包围向西北方向逃去,投其右贤王部。自此蛮蒙远遁,百年内未敢再犯边境,史称“漠远之战”。
此战一举奠定了乾武帝千古一帝的旷代武功。也是有史以来,农耕民族对抗游牧民族最大的一场胜利,大瑞骑兵在草原上挫败蛮蒙主力,打破了蛮蒙骑兵霸主的神话,并一雪瑞朝建立以来代代与蛮蒙和亲的屈辱。其煌煌君威,远扬四海,纵横捭阂,武震八荒。此後,村社戏场,年年评说,当年的金戈铁马与浩荡风云经久不衰,被无数後人心驰神往,为其岁岁兴叹。
然而史书上并无对瑞军伤亡的记载,历史悄无声息地掩盖在千古无二的雄韬武略下,而风马原上数十万瑞军与蛮蒙骑兵相拥的白骨被永远地掩埋在漫漫黄沙之下。
战争,作为人类最残酷的行为,是最违背人类本性和理智的。它总是伴随著数不清的暴行、背叛、欺骗、抢劫、纵火和屠戮,其短时间内所造成的损失是战争双方很多年都难以恢复的。多年的战争不但重创了蛮蒙族,也拖垮了大瑞朝雄厚的国力。其时瑞朝多地民生凋敝,经济衰败,土地贫瘠的地方更是饿殍满地,盗贼猖獗。原本殷实的国库在历次战争中消耗殆尽,无力赈灾。各地已零星爆发了几场小****,虽说都很快被镇压下去,但民怨四起,内忧未平,而帝都却仍是一片歌舞升平。
太初三十九年腊月初六,连续三日的大雪压不住帝都的一片欢腾。城内处处张灯结彩,与银白的雪色一起把城里点缀得分外妖娆。数十年罕见的盛大典礼迎接漠远大捷归来的瑞朝大军。宽达两丈的朱红色华毯从内城径直铺到城外十里,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如同一道殷红而漫长的血迹。数十万百姓冒著大雪夹道相迎。本就繁华的寒烨城在这天宛如被精心打扮的新娘,豔美得让人迷醉。
是夜,皇帝与众将在清晖阁彻夜饮酒,畅谈至天明。
次日清晨,栊香阁。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睡梦中的颜若苏,他厌恶地把头埋在绣著白梅傲雪的花枕下,那敲门声却并无停歇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快,像要随时推门而入似的。
身边的紫莲睡眼朦胧,轻轻推了推颜若苏的身子,“公子,是找你的吧。”
颜若苏恼怒而无奈地下了床,沈重地摇摇脑袋,迷迷糊糊中鞋也没穿,便去开了房门。
门口弯腰站著一名头戴细麻帽的少年,原来是他的小厮,“少爷,秦叔来找
您,说是有急事。”
颜若苏点点头,小厮跟著他走进厢房,伺候他穿衣洗漱。过了半斟茶的功夫,他走到前厅,悠然地坐在太师椅上,抬眼瞧著面前的中年人──颜府的管家秦叔已在厅里等候多时了。
夸张的笑容堆在精悍瘦削的管家脸上,他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乖觉地把小厮递来的红黑靴子套在颜若苏脚上。
“什麽事啊?大清早的就来吵。”颜若苏打著呵气问道。
“大事啊,二少爷。昨日老爷与大少爷随皇上大胜而归,举国沸腾,二少爷也该略有耳闻吧?”秦叔穿好了靴子,恭恭敬敬地弓身站起,露出谄媚的笑。
“闹得这麽凶,聋子才听不到。不过父亲该有很多应酬,不会因为我不在而让你来找我吧。”颜若苏揉揉双眼,露出一双明亮的淡棕色眸子。
“老爷自然是极关心二少爷的,只是昨夜皇上宴请群臣,於清晖阁夜谈,此刻老爷还未归府。刚才宫里派人通报说,皇上诏今夜於乾波殿大设宴席,所有皇亲国戚与关内侯以上的大臣都要赴宴。”秦叔依旧笑咪咪地小声说。
“那关我什麽事?我那点芝麻大的官位离关内侯还早呢。”颜若苏埋怨地瞅著管家。
“二少爷有所不知。皇上特诏,此次所有随军将领,食邑在两千户以上的须携带家中公子赴宴,老爷是此次漠远之战的主将,二少爷是非去不可了。”
“哎,还是没逃过去。”颜若苏无奈地耸耸肩,心里对这种例行公事的宫宴很是厌恶。
街上隐隐传来几个孩子熙熙攘攘的笑声和欢呼声,颜若苏的目光投向窗外,大雪已不知何时停了。
傍晚时分,乾波殿门外早已人头攒动。乾波殿设在皇宫外殿,每每举行大瑞重大皇家宴会。每年的节日期间,皇帝都会邀请诸王与众臣彻夜同乐,这次是为漠远大捷破例举行的盛大筵席。
夜幕降临,数十盏巨大的宫灯将乾波殿内照得一片辉煌。席间的矮桌上都陈放著青胎纹金瓷瓶,内里是娇豔欲滴的白梅花。此次为庆祝漠远大捷,特意排下蛮蒙的酒菜。烤全羊的肉香夹杂著上好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让众宾不由得狠劲地嗅著。
堂上的雕龙皇座还是空的。四百多位宾客已陆续就座,被分为两排,文武大臣与诸侯在一侧,诸王子与世家的子弟在对面。为的就是让年轻公子们不受家里的束缚,恣意欢悦。昔日金戈铁马的一众武将,此刻也都身著便衣,平添了几分随和。
颜若苏身穿银底织金妆花锦袍,腰佩玲珑翡翠勾玉,指上戴著雕花白金戒,脚踏棉缎衬底的描金黑靴,这一身行头无不彰显出风流公子的气派,散出刺人眼睛的贵气。他把目光投向对面,仔细地搜寻他的父亲,然而宾客们尽是锦衣华服,难以分辨。
一只手在颜若苏面前指向靠近皇座的一角。“看,父亲在那边。”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身旁是一位面容冷俊的人。那人身穿一袭绣著暗红色花纹的黑袍,腰间没什麽饰物,头发也有些凌乱,脚上是一双崭新的武将厚靴。他丝毫没有周围王侯公子常有的那种慵倦闲散的神气,而是腰骨笔挺,脸上不苟言笑,一副军人做派,全身都散发出一股逼人的英气,整个人凌厉得像一杆战枪──那正是他的兄长颜召荣。按军功,颜召荣本该坐在对面,然而他父亲却在入座前对他耳语了几句,说他年纪尚轻,资历尚浅,不宜坐在一众老臣之中。他也就不得不谨遵父命,坐在弟弟身旁。
颜召荣是大将军颜清的长子,几乎继承了其父亲所有的军事才能。七岁便随颜清入军营,十四岁已随军出征。擅骑射,十五岁於阵前三百步射杀蛮蒙前锋主将。十七岁率八百轻勇骑兵直弃大军数百里,远击蛮蒙祭天神坛,斩首捕虏两千八百级,以一千六百户被封为锐军侯。十九岁被任命为飞赤将军,独率一万精骑兵出定壤,狂飙突进千余里,连破蛮蒙右贤王五个部落,斩首虏三万八千级,加封食邑五千户。二十一岁率五万骑出右京平数千里,轻装简从,深入不毛,取食於敌,全歼蛮蒙左贤王部,斩首虏七万三千级,登临瀚海,祭祀於天狼山,加封五千八百户,封大司马飞赤将军,与颜清同位。此次漠远之战以二十二岁的年纪担任大瑞前锋军主将,将飞赤营三千精骑并入前锋营,率五千前锋军冲锋陷阵,斩敌一万。漠远会战结束後即领旨率轻骑三百夜逐蛮蒙残兵,沿途斩敌数千,急行八百余里,於第三日夜突袭蛮蒙村落,手刃大单於的伯父须卜屠顿与大单於之母老阏氏。身负辉煌军功的他被世人称为不世出的天才将领,一直被传为军中神话。
相较於颜召荣这位颜家的光荣,颜若苏则显得“骄纵”而“狂浪不羁”。 颜若苏是颜家幼子,比颜召荣小四岁。出生时,其母难产,分娩後不能再生育。因此,母亲对他的溺爱无以复加,一直当做心肝宝贝的宠著,更别提送他去军营了。其父颜清碍於妻子爱子心切,也不好干涉。颜若苏从小就养成花花公子的心性,十二岁便有丫鬟陪房,十四岁已懂得花钱捧唱戏的姑娘,终日与几个爱好相仿的世家子弟迷恋於声色犬马,游玩於烟花巷陌,扑蜂追蝶,纸醉金迷。偶尔为美人舞文弄墨,也尽是华糜繁缛的淫词豔曲。在旁人看来,他便是彻头彻尾的纨!子弟,众人往往在背後叹息道:“他全然不似他的父兄,简直败坏了颜家的名声。”然而颜家势力极大,家门显赫,皇帝的妹妹安阳公主是他的母亲,皇後颜泽芸是他的姑母,又有其父大将军颜清与其兄飞赤将军颜召荣在塞外屡立战功,於是谁也不敢惹了这个小太岁,反而让颜若苏愈加肆无忌惮起来。而由於大瑞常年对蛮蒙开战,他与父兄难得一见,再加上三年前母亲的去世,使得他们的关系便异常冷淡。
颜若苏顺著颜召荣所指,在人群密集处寻见了父亲。颜清正与身旁的右原王频频举杯,父子两人的目光在一瞬间敏锐地闪接,又旋即错开。
“父亲清减了。”颜若苏低头为自己斟酒。认为打了这个招呼已算尽到了儿子的职责。
“是啊,只因连年的征战。此次回朝,往後应无大的战事。”颜召荣也把面前的酒杯斟满,眼中流出惋惜与遗憾的神态,语气也透露出些许无奈。他心想著以後若是没什麽仗可打了,自己的一腔铁血和一身武艺毫无用武之地,就此便得过上太平日子。他想象著过了许多年後,他变成了一幅老骨头,闲著没事磨磨锈枪,和一众旧部坐在院子里聊聊天,喝喝酒,回忆策马奔驰、纵横沙场的往昔,直到老死在病榻上。他一想到即将要过上这种日子,不禁吓得打了个寒噤。
“见过兄嫂了麽?”两人举杯,却隔了段距离,没有碰上。
“嗯。”颜召荣心中不快,冷淡地回答。其实他回来後还没来得及回家,根本没见过妻子,现在只是随意敷衍弟弟。他也知道弟弟完全是出於客套,没话找话而已。
“哥哥这次建功归来,有没有想过要纳个妾呀?”颜若苏打趣道,“用不用我帮哥哥去寻个勾魂的美娇娘呀?”他深知哥哥这人崇尚功名和荣誉,最憎恶这类所谓消磨意志的把戏,存心想戏弄哥哥一下。
颜召荣忿怒又鄙弃地瞥了弟弟一眼,冷哼一声,“不必了。”心里对他愈发地厌恶和鄙夷不屑。
兄弟俩本就互相看不上:做哥哥的常年出征在外,对这个留在寒烨整天只知吃喝玩乐的弟弟除了鄙薄就是讥诮。在他看来,一个男人如果不活在追求荣耀的路上,而将生命败坏在喝酒与女人身上,简直就是糟蹋自己,虚抛生命。做弟弟的却也瞧不起哥哥,认为哥哥除了打打杀杀什麽也不懂,哪比得上自己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风雅。他徘徊游走在女人堆里,尝到的是笑傲千红万豔的得意与满足,并自以为这是哥哥那种蛮武之人永远也不能体会到的乐趣。然而每每静下心来时,他看到自己对哥哥有种难以描摹的复杂感情──嘲笑反而羡慕,甚至妒忌中带点敬畏与崇拜。他有时也会想象著自己骑马驰骋在辽阔的草原上,想象著在蓝天白云下挥刀斩杀敌人,大声吼叫著浴血奋战,那种对冲锋陷阵的憧憬之情总是时时攫住他的心。但他知道这只是个无法实现的梦,於是对哥哥总是怀有种妒恨的敌意。
两人仰头饮尽,然後都不说话,各怀心事,陷入尴尬的沈默。
殿里突然归於寂静,长宫太监胡公公捧著拂尘,声音尖锐而傲慢,“圣上昨夜与众将同乐,不慎著凉,有恙在身,今日宴席由太子首座。”
顿时种种惊疑布满了大殿,众臣一时间交头接耳。
“不知皇上的龙体……”右原王不安地低声问道。
“右原王大可放心,昨夜皇上还精神振奋,此刻只是有点小恙。”颜清镇静地举杯,“喝酒。”
右原王一口饮尽,眼中似乎有点狐疑与失望。
一会功夫,太子驾到,众宾起身。
“诸位快请坐。父皇偶有小疾,由本殿代为出席。今日是庆功宴,专为庆贺漠远大捷。想我大瑞承父皇神威,开疆拓土,扫除蛮夷,得了这场亘古未有的大胜,著实需要好生庆祝一番!诸位切勿拘谨,一定要开怀畅饮。”年逾三十的太子声如洪锺,颇有些武将的气派。
太子与众宾同时坐下,眼睛扫了下不远处的舅父颜清,两人微笑地点头致意。
大殿中奏起宫廷的华丽乐声,烛影摇红中,数十位女乐轻盈地旋舞,粉红的水袖时时遮掩著舞姬豔美的脸庞,匀称修长的身姿如游龙般舞动,堂中立刻传来阵阵的喝彩声。
这是当今皇後颜泽芸三十多年前在暖香堂上舞的一支“飞凰衔月”。当年的绝色佳人翩翩起舞,倾倒众生,迷醉了青年皇帝钢铁般的心。此刻的太子望著舞姬们曼妙的舞姿,遥想母亲当年的绝美身姿,不由得心怀崇敬,会心一笑。
颜若苏瞧著这些舞姬轻柔的身姿,心绪早已飞驰,似乎透过舞姬,看到了姑母颜泽芸年轻时那一场绝世的飞舞。
一曲奏尽,舞姬们颔首谢礼,在众宾的不舍中莲步宛退。
气氛略微有些冷场,乐师中一位琴手旋即奏起一首苏杭的乡间小调,清澈的琴声恍如把宾客带入被丝丝细雨温润著的江南:青砖黛瓦的小楼下,一湾绿水环绕,小桥上独立一位撑著翠色油纸伞的女子,朦胧的细雨中,显得迷幻而缥缈。
颜若苏抬头望向众乐师,几名老人中竟多了位妙龄的女琴师。她双手操著一张象牙作的白色长琴,一双明豔的眼睛也正看向这边,两人的目光相接,颜若苏欣赏地微微颔首,琴师还礼微笑,露出璀璨的皓齿,似乎有什麽话想告诉他,却欲言又止。
琴声越发柔和起来,丝丝缕缕得像是轻纱笼罩在堂中,把人们的睡意都勾了出来。琴师低头抚琴,嘴角处露出一丝不为人察觉的浅笑。
所有的宾客都陶醉在这温软似梦的感觉里。恍惚中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又好似依偎在心爱的女子身边,慵懒地坐在花间赏月。
古筝的四个突如其来的强音霎那间打散了堂中柔美的意境。琴声骤然间变了,从江南忽然来到了沙场,丝竹管弦同时奏起,万千急弦中,人们看到了千军万马奔驰在浩瀚的草原。
一枚呼啸的白色羽箭从窗外流星般射入堂中,深深地扎进梁上的横柱里,末端处拴著一根细长的红棉,众人惊愕地望向窗外。
什麽人胆敢在皇宫内行刺?
此刻没人发现琴师的脸上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