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新帝
七月初二,废太子柳据在湖县行迹暴露,吏围捕之,柳据自尽,其三子一女皆死。
七月初十,乾武帝重赏诛杀废太子有功者。是夜,帝泣血,不能自已。
七月十五,乾武帝诏八位皇子进宫。
夜,寒烨城剪秋殿。
皇帝重病在床,八位皇子按长幼次序进殿探望。朝中官员皆跪在殿外,不时地窃窃私议。
每一位皇子出殿,拥立他为太子的官员便围上去小声询问。而得到的回答大都一样──皇上只问他们身体如何,喜欢什麽,读过什麽书,如此三个问题。
其中七子康王进殿时间最长,达半个时辰之久。十一子凉王仅次之。其余皇子多为一刻锺便被屏退。
月正当空。内监站在殿门前,宣十二皇子宁王进殿。官员中立刻有人小声笑了起来。皇帝这次深夜召集众皇子与诸臣集於剪秋殿,明眼人一看就知此事必与立储有关。而宁王的老师林古却临时抱病缺席,大家都认为林古早已心灰意懒,对宁王失了信心。
说起来,这个宁王最不可能被立为太子,原因有三。其一,宁王的母妃出身贫贱,本为一个宫女,机缘巧合下才怀了龙种。他的母妃生前在後宫中并不得宠,常年与皇帝不得见,到他五岁时,母妃便去世了。其二,宁王从小丧母,生性懦弱,且在外廷中没有丝毫家族势力。以至於就连宫中的太监宫女都敢欺负他,克扣他的岁赐。他的老师林古曾数次不顾脸面地为宁王去向太监讨要岁银,一直在宫里被传为笑柄。其三,宁王对其父皇的文治武功毫无继承,不堪大用。他每日只是缩在府中填词作曲,倒颇像一个乐工。
这样一位皇子,也难怪连他的老师都假装害病,不敢前来。
宁王见轮到了自己,下意识地看向众官员,随即才想起老师此番并没有来。他七岁时就拜了这位老师,如今已有九年。这九年里,林古算是与他相依为命。他是父皇最不器重的一个儿子,也是最不像皇子的皇子。而林古就如父亲一样替他遮风挡雨:为他操办生辰;对他讲学传礼;为他抹开老脸,追著太监讨钱……一直以来一切事他都依赖林古,这时林古居然不在,他著实慌了神,心里惶惑不安。
宁王慌慌张张地进了剪秋殿。在内监的引领下,来到他的父皇面前。
皇帝如同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年,他深深地陷在龙榻里,眼帘紧阖,形容枯槁。
宁王不敢打扰父皇,便在一旁傻愣愣地跪下。
过了好一会,皇帝深重地吐了一口气,一脸疲色,没有睁眼,“是孚陵吗?”
宁王声音颤抖,小声地答应道:“儿臣……给、给……父皇请安。”
“起来吧。”
宁王站起,小心地瞥了父皇一眼,又立刻收回目光,低下头。
皇帝费力地睁开眼,眼前模模糊糊站著一位瘦弱的少年,这是他最小的儿子,可现在他却看不清楚儿子的模样,“你过来,朕看不清你。”
宁王低著头,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半步。
皇帝用手支著要坐起来,一旁的内监赶忙上前。
“你闪开,让他来。”皇帝冷冷地训斥内监,然後眯眼瞅著宁王,语气温和,“你过来呀,还怕朕吃了你麽?”
宁王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小心地扶父皇坐起,并垫好了靠枕。他刚要缩回手来,却被父皇一把抓住,死死不放。
皇帝用他那双浑浊的眼珠凝注著自己最小的儿子,好像要把之前没有看见他的那段时间的损失补足。
宁王吓得心胆皆颤,脸色发白,嘴唇颤抖。他从小就不得父皇宠爱,有时好几年也见不到父皇一面。在他心中,那个高高在上、富有天下的父皇著实比什麽都可怕。
皇帝看了他许久,然後疲惫地闭上眼睛,手仍没有松开,仍是温言问道:“孚陵,你的身体怎麽样?”
“儿臣……挺好的。”宁王小心地作答,又突然想起了什麽,拙劣地补上一句,“托……托父皇的洪福。”
皇帝无声地笑了笑,充满了嘲弄与自嘲,又问:“你都喜欢些什麽?”
“儿臣……”宁王不知该怎麽说。这次诏命他来,老师没有叮嘱他任何事。他又性子怯懦,不敢撒谎,生怕会遭到严厉的责罚。
“说实话。”皇帝的语气不怒自威。
“儿臣……儿臣喜欢写写曲子,听听琴什麽的……”宁王如实作答,眼里现出羞惭的神态。他也知道作为一名皇子是不该整天干这些的,可他从来也没敢把自己当皇子来看。再说除了老师也根本没人管他,於是他自轻自贱地认为这些都无所谓了,反正治国的事跟他无关,他天天做些皇子应做的事也没什麽用。
皇帝听了他的爱好似乎并没什麽怒意,而是继续问道:“嗯,你都读过什麽书?”
“呃……林先生总教我读些史书,说让我好好学习历史,以史为鉴。”这句话一答出,连宁王自己心里也不禁洋洋自得起来。其实他平日里根本没心思翻那些枯燥的史书,只看些曲谱与古词。於是他巧妙地回答是老师让他看的,至於他看还是没看他却没细说。这样既不算他撒谎,也不会惹怒父皇。
“他说的对……”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朕累了,你退下吧。”皇帝终於松开宁王的手。
宁王跪下深拜,心想总算是安然无恙地挨过去了,然後逃跑似的离开。由於太匆忙,一下撞倒了一盏大红的宫烛。他慌忙踩灭地上的烛火,朝旁边的宫女抱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皇帝在里面听到了这句话,面上肌肉奇怪地抽动了一下。他心里悲哀、怜悯、放心又无奈地想:“这个懦弱的孩子,太不像我了。难道是我杀伐太盛,上天为了惩罚我,才让我不得不选择这个最不喜欢的小儿子吗?哎……但他孤立无援,无系无派,也许是最合适的人选了,我不能让大瑞再陷刀兵之祸了!”
他微微挪了挪身子,内监立刻弯腰上前。皇帝小声吩咐了一句,内监点点头,退了出去。不一会随之进来了四位老臣,一齐跪下。四人依次为护国将军顾尧卿、丞相纪怀臣、车骑将军金迪和御史大夫穆弘。
皇帝仰望大殿,神情忧伤,缓缓道:“朕这一生,悖天逆命,穷天下之力,征伐四夷,以致天下愁苦,而今追悔不已。朕在离世之前,想与诸卿商议,太子的人选。”
下面一片鸦雀无声。
皇帝垂头,半挣双眼,俯视四位大臣,试探地问:“众卿,朕诸皇子中,谁可继承大统?”
大臣们飞速地交换著眼色,无人敢提出自己的想法。皇帝心中已有合适的人选了,这是他们都心知肚明的。
纪怀臣早猜到皇帝会这麽问,便用先前想好的圆滑话来回答道:“此乃陛下家事,臣等不敢过问。陛下所择之子,便是臣等衷心辅佐之主。”
顾尧卿在旁同意地应了一声,另两个大臣也齐声点头称是,心里都暗赞纪怀臣的老道。
皇帝微笑地点点头,这才抛出自己心中所想,“卿等认为朕的小儿子孚陵如何?”
大臣们连忙乖觉地齐声叩首道,“陛下英明!”
皇帝颤颤巍巍地坐了起来,他眯著眼睛,一一注视眼前的四位大臣,目光昏浊却饱含力道,“既如此,朕便将大瑞江山与太子孚陵托付给诸位爱卿。卿等作为辅政大臣,务必兢兢业业,辅佐太子,使我大瑞国祚绵长。”
“臣等必效死力,辅佐太子,以光我大瑞气魄。”
“纪怀臣,朕立你为大司徒。以後朝中诸事,皆由你来定夺。”皇帝昏老的眼中满是殷切的期盼,“朕就把新皇以及这大瑞朝,都托付给你啦!”他的语气极重,每一个字都滚烫得仿佛烙在心头。
“臣承蒙陛下错爱,愧受皇恩!”纪怀臣深深一拜,眼中噙满感激的诚挚泪水。同时心里生出因皇帝对他的信任而产生的恐惧和一种将与大瑞生死与共的又沈重又荣耀的责任感,而且这种责任感比之前的更严肃更强烈了。
皇帝抿著嘴,颤抖著点头,然後精疲力竭地躺了下去。
夕阳,余杭,宝石山。
山中怪石嶙峋,皆呈赭红色。夕辉轻洒下来,漫山流霞缤纷,色泽瑰丽,宛如颗颗璀璨的宝石镶嵌在山间,熠熠生辉。
颜若苏独自行在山中。这一个月来,全靠小哑巴每日给大户人家洗衣缝补,两人才能勉强度日。他也曾给人家当过短工,却总因手脚不麻利而被辞退,於是只能到山中寻找些草药野味,贴补家用。而今天又是一无所获。
天色渐敛,暮色四合。他垂头丧气地走著,不敢回去。一次又一次地空手而归,让他无地自容。每天都是小哑巴在养他,他感到自己的无能与无耻,他鄙弃他自己。
入夜,星月浮现。颜若苏腹中饥饿难耐,他在山中辗转来回,却仍是不肯回去。羞耻的情感困住他回去的脚步,使他痛苦地蹲坐下来,灿烂的往昔与灰暗的现在同时交叠浮现在他眼前,如此无情,让他心痛。
一轮圆月高挂。他知道自己无路可走,终於无奈地踏上回去的路。他不敢想象小哑巴见到他时的表情,那不会是嘲讽、尖酸和冷酷,而是善良、关切和怜爱,可她越是对他好,他就越觉得痛苦。“我是她的什麽人?我有什麽资格让她辛辛苦苦地养活我?”他想。山路崎岖难行,他几次被脚下的怪石绊倒,伤痕累累。
深夜,流云遮月。颜若苏摸索著前行,突然遥见前方一点朦胧的灯火明明灭灭。那一点光明像是一阵暖流沁入他的身体,流入他的心田,温暖著他,拥抱著他。
小哑巴手持一盏昏黄的油灯,焦急地翘脚站在那,等待。
颜若苏的眼睛湿润了,他朝著那点光明飞奔而去。
当芬芳消散,繁华落尽时,这世上终有一个女子肯为他在漆黑的夜里点亮一盏明灯,为他照亮回家的路,使他不会一个人迷失在茫茫的黑夜中。
他冲上去紧紧拥抱住那份幸福,害怕她稍纵即逝,离他远去。
小哑巴先是一愣,随後闭上眼,满脸幸福,轻轻地抱著他。她不知道他能属於她多久,可哪怕只有一瞬,她也愿意用一切去换。
天边星光烂漫,时间就此定格。
七月二十四,宁王府。
“我不要当什麽太子,更不想当皇帝。先生也知道我根本不合适,请先生去向父皇说说,让父皇另立一个吧。”宁王用恳求的语气对林古说。
“说什麽胡话?陛下让你去剪秋殿,快些去更衣。”林古眼神依然严肃,却掩不住内里一股浓浓的、疯狂的喜色。
“我……我不想去。”宁王低头咬著手指,畏怯地说:“几个哥哥本来就讨厌我,现在他们盯著我的眼神就像要生吃了我一样,我好害怕……我根本不想当皇帝,还是让父皇赶紧收回皇命,让哥哥们去当太子吧。”
“你这个傻子!当了皇帝,会拥有全天下的一切!”林古目光炯炯,声调里带著压不住的亢奋。
“我不想要那麽多,我现在就已经很满足了。”宁王神情惶恐,嗫嚅地说。
“孩子,全天下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你可以拥有任何一个女人,包括她!”林古意有所指地暗示道,他深信对那个女人的渴望会主宰宁王的心灵,并帮助他战胜懦弱,登上皇位。
“她?”宁王猛然抬头,眼中闪现一丝光华,同时脑海里一个女子娇蛮的模样迅速清晰放大起来,占据了他的一切思想。
剪秋殿。
宁王小心谨慎地坐在龙塌前。皇帝闭目仰躺著,神色舒缓。
“孚陵,你的哥哥们对你好吗?”皇帝声细如蚊地问。
“好……都挺好的。”宁王不敢说哥哥们的坏话,只得违心回答。
“你知道朕为什麽立你为太子吗?”
“恕儿臣……愚钝,儿臣实在不知。”宁王确实不知道,他一开始听到立他为嗣的诏命时根本就不敢相信,他还以为是宣旨的公公跟其他太监宫女一样拿他玩笑,想让老师将他赶出府去。
“你在各方面都不出众,可唯有一点,你比朕都强──你懂得容忍。”皇帝的嘴角露出一丝惊讶与自嘲的笑,从来不服输的他似乎不能相信居然会说出自己比儿子差的话来。
“可别人都说儿臣懦弱……”宁王不能理解,自己的缺点为什麽在父皇看来却成了优点。
“是的,你是个弱者,所以你才更能同情弱者,怜爱弱者。朕希望你即位後能爱民如子,减轻赋税,与民休息……”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宁王有些明白了,连忙说著林古早就教好他的回答。
皇帝叹了口气,话锋一转,“朕死後,你要多加小心右原王柳安,以防他叛乱。”
宁王一惊,“什麽?皇叔祖怎麽会叛乱呢?”
“那时你还未出世。”皇帝微微睁眼,眼里流淌出深深的忧虑,“当时大瑞国力尚衰,不足以对蛮蒙开战。朕为了要稳定大局,做好战备,只得答应与蛮蒙和亲。当年出塞和亲的就是朕的皇叔柳安的女儿长乐翁主。右原王的父王柳长是高祖皇帝最小的儿子,右原王自觉辈分比朕大,又自恃才高,因此对朕的即位多有不满。而且朕又将他的女儿替公主远嫁蛮蒙,後来长乐翁主因不习水土,诞下一女後不久便撒手人寰,右原王则更是深怨於朕。朕对右原王心怀愧疚,所以一直对他的封地甘州未加干预。可朕担心离世之後……”
“儿臣见皇叔祖从未对父皇流露出丝毫不满啊。”
“这正是朕最为害怕的,所谓大恨不言。朕本想在漠远之战後削了他的封地,没想到却紧跟著出了太子之祸,这事便耽搁了。”皇帝叹息一声,“不过你不必担心,有护国将军顾尧卿在,右原王不足为惧。你只要多多听从四位老臣的话,这样内有大司徒,外有护国将军,定能保我大瑞国泰民安。”
“儿臣知道了。”宁王点头。
“还有,你登基後,要把顾揭飞召回寒烨。”
宁王悚然一惊,面色发白,冷汗涔涔流下,手也哆嗦起来。他以为父皇什麽都知道了,便吓得想当即跪下,求父皇开恩。
然而皇帝却没有看他,依然仰望著大殿,“朕之所以要把他远贬渊州,并非为了严惩他,而是为了你。待你即位後,便立即下诏赦免顾揭飞,他定会对你感恩戴德,死命效忠於你。这样,朕也就放心啦。”
宁王暗自松了口气,镇静下来,连连答应:“儿臣谨记。”
“还有,别忘了,要……要善待你的兄弟们。”皇帝吃力地转头,凝视著宁王。
“请父皇放心。”宁王重重地点头。
“好,好,你退下吧。”皇帝长舒了一口气,阖上眼帘,“若是你都能办到,朕在九泉下也就瞑目了。”
宁王跪拜而退。
皇帝躺在龙塌上,面容安详,认为已经做完了穷尽他所想、人力所能及的一切准备。他为了给宁王扫清登基的障碍,忍痛下令除尽废太子的一切势力,前後共诛戮了三万余人,甚至还断送了他那年幼的三个孙子与一个孙女的性命。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王朝,为了天下,为了不愧对列祖列宗交给他的基业。他自信在自己死後大瑞会走出战乱,步入一个太平富足的时代。至於别人批驳咒骂他的手段残暴无情,他根本不屑於去解释,一切功过是非自有後人去评说。於是他不慌不忙、平心静气地等待著死亡的降临,感到一种超脱俗世、轻松愉悦的奇异感觉。带著这种奇怪的轻松感,他坠入了一个斑斓美丽的梦。
在梦中,皇帝发现自己在一个巨大无比的宫殿里,周围的一切都金碧辉煌、光彩照人。他坐在高高的龙座上,俯视下面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们,他们正在高兴地舞蹈,欢快的笑声响彻大殿。他看著这群幸福的人们,内心为他们的幸福而感到宽慰。这时,宫门处响起了连续不断的敲门声,可除了他没有人能听得见,人群依旧热热闹闹地欢笑著。他独自走下一层层黄金垒成的台阶,去推开了宫门。门外是一片威严、永恒、神秘而不可知的漆黑──死亡。他最後回头望了一眼,嘴角处凝成一个泰然、安宁和解脱的笑,一脚踏入黑暗。
太初四十年七月二十五凌晨,帝崩於剪秋殿,终年六十三岁,谥号乾武帝。这位雄才伟略、文治武功的千古一帝在将身後之事一一安排妥当後安然离世,然而历史的车轮却并未按照他所设想的方向去行进。
再伟大的人,在历史的长河里都如同苍茫大海中那一粒微弱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