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运筹(中)
“如果我没猜错,田将军腹中已有良谋。”右原王也不抬头,眼盯著手中的扳指,似乎是不经意地一说。
“退兵是一定要退的。以寡击众,在攻城上绝不可为。日前出征时,军报上并未探知瑞朝军力依然如此强大,以至现在轻敌冒进,骑虎难下。”田信话语平静地分析道。
“本来不过六万兵力,没想到这麽快就从东、北、西南几个郡调来了八万大军。”右原王摇头,脸上有些失意。如此重大的失算,让他深觉自己的情报网不够缜密成熟。
“不如以退为进。”田信终於道出了自己的打算,眼神犀利,灿亮得像是发现野兔的猎鹰的双眼。
“以退为进?你是说,让瑞军出城迎战?”右原王内心燃起希望的喜悦。
“是,攻城必败。不过瑞军要是出城追击,那胜算就大大增加。”
“我们退了,难保瑞军不识破我们的诱敌之计。”右原王目光炯灼地注视著田信,心里掂量著诱敌出城的可行性,同时期盼著田信对城外作战的获胜做出保证。
“瑞军中定然会有人阻挠出城。但瑞朝大军的成分很复杂,并非表面上那样铁板一块,十四万大军中有三万是中央军,还有各地数支被派来勤王的援军,正所谓派系众多,各方势力相互掣肘。所以瑞军里会有很多人急於求功,这些人都是後调来勤王的部将,基本没参与之前颜氏之乱的平定,因此绝不想错过这次的平叛机会。此外应该还有很多将领基於别的原由赞成出城作战,我们就需要在这几方势力後面多作些文章,煽风点火。”田信面色冷峻,直视右原王。
“我明白了,只需煽动那些争立战功、想出城作战的人。那麽……”右原王陷入沈思。
“王爷在朝中布下了那麽多棋子。此时不用,更待何时?”田信早知右原王在朝中拥有广大的情报关系网,这时调动朝中的势力对决战大有裨益。
“就算能说动这些人,可护国将军顾尧卿绝不可能被蛊惑。此人出身将门世家,为人极为老成持重,沈稳有度。有他在,瑞军不会出城。”右原王对顾尧卿颇有顾虑,很是忌惮他。
“其实有时候在形势所迫下,进与退之间只欠一声高呼。我们要做的,就是添油加醋地让这呼声高到别人压不下去的程度。”田信嘴角挂起一丝狡黠的笑,“如果上意如此,我想顾尧卿是不敢不从的。至於如何动摇上意,便要看王爷的手段了。”
“那麽城外野战,田将军可有把握?”右原王心里想著呼灼兰的那几位裙下之臣,已然胸有成竹,现在缺的便是田信的一句话。
“如果王爷的情报无误,那麽瑞军的兵力配置我已完全掌握。敢问王爷对在下是否完全信任?”田信冷然问出这一句。
右原王楞了一下,惊讶之余不动声色地捋捋长须,随即笑道:“田将军何出此言?本王若是不信任田将军,怎会拜田将军为帅,统领甘州十万大军?”
田信当即跪下,“请王爷赎罪。自古多有为将者被君主猜疑导致含恨而败,如今在下想走一招险棋,可能有损於攻城战具,不利於攻城,但绝对会重创瑞军,灭其士气,到时沙阳关自可不攻而破。只是此举风险很大,怕有人猜忌,向王爷进上谗言。在下死不足惜,实是怕这即将到手的江山毁於一旦!”
右原王双手扶起田信,神色严肃,“田将军放心,本王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已拜田将军为军中主帅,无论田将军用何种韬略战术,本王绝不干涉!”
“好!既然王爷立下此言,在下就能为王爷赢下这一仗!”田信眼中光华烁然,锋芒如剑。
两人大笑击掌。
晨,雪停。万道阳光刺破云层,白茫茫的原野被日光耀得晶莹璀璨。
沙阳城将军府,书房。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排在铺开的宣纸上。顾尧卿秉笔书写,笔杆微动,笔下一列列精细的楷体字如清水般流出。字迹清雅俊秀,又带些遒劲潇洒之意,笔力沈著,洋洋洒洒三千余言,题为“静气之道”,如同一篇秀才作的锦绣文章。
房门轻扣三声。
“进来吧。”顾尧卿的笔没有停。
门开了,进来一位青衣文士,手里握著卷宗。
“文厚,怎麽样了?”
“叛军今早依旧派来几人在城门前叫骂,这次是点著诸位将领的姓名骂。从护国将军一直骂到军中各校尉。一开始守城的军士们忍著不出声,之後也开始在城上与叛军对骂。後来叛军骂到右将军时,言辞尤其辛辣恶毒,恰巧右将军经过城上,便立即怒火中烧,扬言要领兵出城教训他们。”
“吕阶现在何处?”
“现持刀跪在将军府外请战。”
顾尧卿笔下又起一列,“不说他。田信的事查到了麽?”
范文厚将卷宗在桌边展开,“翻遍了军尉司所有的存档,终於找到了田信的名字。将军猜的不错,他果然曾在军中服役。只不过是个非常不起眼的小军校,归在邹康广将军麾下,而且一当就是二十年。”
顾尧卿微微点头,“说下去。”
“其实卷宗上除了祖籍、家世的记录外,真正对他的评述极少,只有八个字‘性格冷郁,好静少言’,於是我便去邹将军帐中询问。邹将军对其咬牙切齿,说对他不薄,他反而吃里爬外,投了叛军。後来我又问了几个石松营里的士卒,他们一致说田信是个没胆气的软骨头。说以前宾延会战的时候,许多骑兵营都跟著大军出征了,而石松营里都是步卒,闲来无事便在沙盘上用些泥塑的棋子充当各兵种列阵对垒。这本是军中无聊时耍的把戏,大家只当是消遣娱乐。之後田信来看了一阵,也上去与他们斗起来。田信一上,所有人接连落败,从清晨一直斗到了深夜。说来也怪,田信似乎对世间所有战阵都了如指掌,大家想破了脑子合力跟他斗阵,也敌不过他。後来大家被激怒了,有人说田信是纸上谈兵,要不就真刀真枪地演练一场,要不就单打独斗定胜负,否则就得给对方磕头认输。田信沈默了一阵,当即就磕了三个头回营了。因此从那以後,石松营上下都对他侮蔑嘲笑,而他再也没有玩过沙盘游戏。直到一个多月前,他与全家突然失踪,投奔了叛军。”
顾尧卿抬头,眼里满是遗憾与担忧,“此人城府极深,太可怕了。他知道军营里厮斗是重罪,得军法处置,所以才忍气吞声,当众给那人磕了头以脱身。如此怀才不遇、忍辱负重的奇才在瑞军中竟埋没了二十年,实在太可惜了!”
“将军说的是。他这人其实极重功名,一心削尖了脑袋想要出人头地。他曾数次毛遂自荐,向上级提出个人的战术意见,还希望当上军参谋,然而每次都因种种原因与机遇擦肩而过。而且,我去过他的家,就在城南二十里处,那里早已成了一片废墟。他走时只卷了家中细软,把房舍烧的干干净净。我问他的邻属,他们说那本是间极为简朴的瓦房。估计田信的生活应是很清苦,可他从未对任何人抱怨过。越是这样,他对大瑞的恨也越深……”
“所以他不会回头,他的退路已被自己付之一炬。右原王倒是慧眼识英才,这麽短时间内敢将他提拔为主帅。”顾尧卿放下紫兔毫笔,眼神犀锐,“如果不是重担在身,我倒真想在战场上会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