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阳关血战(上)
五月的最後一天。夜幕降临,月色隐匿无踪,浓墨般的天空中雷云滚动,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沈闷的味道,一场暴风雨将至。
上千堆篝火燃在城头,熊熊的烈火冲天而起,烧红了半边夜空。层层叠叠的弓弩手们错杂排开,布满三丈宽的城头以及各个作战楼台。垛堞上开有外宽内窄、三个一组的“品”字形射击孔,每人右手侧的地上都摆满成捆的箭矢。後面有军士源源不断地将大箱的战材搬运上城。城头上每五十步置一沙灶,内里烧灼著沙土与石灰水。每百步设弩台与炮台各一座,皆突出外侧城墙两丈,高出城头三丈。
史明堂与几个护卫站在最高的那座观敌台上,远眺城外。沙阳关下眼所及处,无数火光跳动,犹如密集的火蚁铺满平原的大地,一直蔓延到天与地模糊的交界。海一般的黑色铁甲闪烁著凄然的冷芒,仿佛万点星辰。数百头牛拖拽著小山似的抛石车、高达八丈的攻城塔以及通身包著铁皮的巨型冲城槌缓缓移动。那些高大的抛石车比平常的石炮大数倍,被军中唤为“毁天炮”。这种重型抛石车经由田信的改造後,威力大增,不但能发出比之前重十倍的石料,且操控的人手大大缩减。每座攻城塔都高比城墙,前侧蒙著数层厚实的牛皮,用来阻挡弓箭。塔中藏兵数百人,塔下轮轴滚动,缓慢地前移。重步兵方阵中央是被三十头公牛拉动的巨型冲城槌,槌身是整根百年树龄的巨木,外侧裹著铁皮,巨大的锥头为锻铁铸成,闪著令人畏惧的寒光。随著一下下撼地的步伐声,一排排身披重甲、手持大盾的步军方阵齐头并进,缓缓向城下推进。
敌军战鼓般的脚步声回荡耳边,城头的军士们望著眼前噩梦一般的景象,尽力平静著自己的呼吸。一个持枪的少年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他的父亲在一旁悄悄握紧他的手。
闪电的獠牙撕裂夜空,四野里一片雪亮,滚动的电光耀出战士们坚定的眼眸,震耳欲聋的雷声紧随而至。城头的五千守军肃然挺立,直面眼前电光闪耀下的滚滚铁潮。
一滴豆大的雨珠悄然落下,打在史明堂的肩甲上,水花飞溅。他抬头看了眼夜空,随後滂沱的大雨哗哗落下,砸在战士们的铁甲上,发出咚咚的脆响。
大雨浇灭了城头上许多燃起的沙灶,而火势浩大的篝火却无法轻易熄灭,火舌高高蹿起,舔舐著黑色的夜空。电闪雷鸣,瑞朝的战士们在大雨中挺直站立,像是一尊尊钢铁的雕像。
甘州军本阵,一座高高的木楼竖立其中。丁远凭栏眺望,远处的沙阳关静静地矗立在那,有如一道即将阻拦洪潮的水闸。暴虐的闪电接连撕破黑夜,塔楼下涌动著枪戟的森林,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甲潮上浮著一层惨白的光,锵然的铁甲摩擦声响彻原野。
“此时攻城是否过於仓促?恐怕会损失惨重啊。”身後的胡展也觉得有些不妥。
“一将功成万骨枯。只要攻下了沙阳关,帝都寒烨里那群骄奢淫逸、纸醉金迷的狗官们都会抢著献上归降的文书,到时寒烨城自可不战而取。能立下此等不世之功,牺牲一些人又有何妨?”丁远冷冷地说。
“将军说的是,是末将妇人之仁了。”
此时甘州军前阵到达距沙阳关五百步时停步,全军静立。前军将领雷逵仰天一声咆哮,随後所有重步兵以大刀敲击盾牌,长枪兵们以枪杆猛击地面。九万大军齐声低吼,汇成一片令人惊惧的可怕声浪,海啸般席卷一切,大地开始随之战栗地颤抖。
望著城下战意盎然的甘州大军,城头的守军们握紧手中的弓背与弩机,神色
肃然。
史应元腰挂长剑,依次走过前排弓弩手的身後,高喊:“兄弟们!敌人近在眼前了!战斗的时刻到了!用你们的怒火去点燃荣耀!用你们的弩箭去指向黎明!”铮然一声,剑光飞扬,银色的宝剑出鞘。
所有弓弩手引弓扣弦,目光直视城下蓄势待发的海潮。
观敌台上,史明堂手按佩剑,默默估算著距离打击面。忽然,他的瞳孔紧缩,“传令!神机弩发射!”
“神机弩发射!”传令兵洪亮的嗓音喊起。
城头十多座传令台依次举火为号。弩台上的每床弩车都架著整整八张巨弩,弩弦之间相勾连,最後置於一根大弦上,大弦连著绞车。随著绞车的轮轴转动,八张巨弩同时开弓,每支弩臂的矢道上都排下了八根粗如车条、长达七尺的铁弩箭,箭簇大如牛角,头部探出两尺的铁刺。箭尾处系著数百丈长的绳索,蛇一般盘踞在地上。
负责瞄准的军士双眼眯起,校准方向,瞅著城下密密麻麻的甘州大军,狠狠骂道:“他娘的,叫你吼,老子叫你吼个够!发射!”
身後的军士以大槌猛击弩牙,轰然一声巨响,排矢猛然前推,弩机後座产生巨大的反冲力,打在上面的雨水向後掠出数道银亮的线条,六十四支铁弩箭拖著长长的粗绳爆射击出!
城头上总共六十架八弓床弩同时发动,无数巨矢齐发,声如雷吼!
从甘州军上方的空中远望,沙阳关就像是一头狰狞的巨型蜘蛛,喷射出万道蛛丝!
连排的巨矢在空中飞跃七百步後平射向甘州军密集的步军方阵。巨矢落处,一片凄厉的哀嚎,前两个人的身体被一股骇人的力量撕为两段,之後巨矢力道稍颓,又洞穿两人後,将第五个人钉死在地上。只是一瞬间,甘州军中死伤数千,倒伏连片!
随後,城头传令台上再举一火。所有弩台上的绞盘转动,数千根巨矢被倒卷的绳索向城上拖回。长绳快速回卷,到两百余丈时,绳索通体裹著数层血肉,大雨浇著绳盘,将弩台上染得血红一片。
甘州军本阵,木楼顶。
“这个史明堂还真有两下子。”丁远极目远眺,远处数千支巨矢在空中划过一道道长长的血痕被收回城头。
胡展望著方才还声势震天,此刻却哑然无声的甘州军,担忧道:“将军,我军士气有损,须速速反击。”
丁远冰冷地一笑,“那就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田大将军的杰作吧!毁天炮发射!”
只听甘州军中的号炮轰天一响,数百架重型抛石车下方钩住杠杆的铁钩被同时启开,杠杆另一端沈重的生铁坠下,投臂猛然翘起,抛出重逾千斤的巨大石料。
那一刹那恍如高天上的诸神对罪恶人世的天谴!
数百块灭世般的巨石划过浓墨似的夜空,砸向沙阳关的城头。霎时间城上的数座塔楼与弩台炮台被轰得粉碎,落在城头的巨石将城上砸出六尺深的巨坑,坑里是数十守军模糊的血肉,雨水渗透进去,令人作呕的味道从那里散溢出来。
夜空中电光咆哮,将这惨烈的一幕映得分外可怖!
周围的许多守军吓得双腿颤抖,武器掉落在地上。
“坚守阵线!”史应元在城头上大喝,“不要向恐惧低头!”
传令台上的令火再次举起,守军的六十架投石机齐声发射,一块块巨石飞掠空中,砸落在铁甲的海洋上。弩台上十人一队,快速将收回的铁弩箭填装在矢道上。
这时甘州军中一声低沈浑厚的号角吹响,随後数百号角与之回应,交织成片,那是冲锋攻城的信号。犹如开闸的洪水般,无边无际的铁潮汹涌袭来。
观敌台顶,史明堂平静地说:“开始了。”
前几排的甘州军士兵在冲到城下两百步时突然陷进壕沟,落下去的人被暗埋的竹刺透体穿死。後面迅速涌上来数支作业部队,每人背负著装满泥土的篓筐,将土倾泻进沟中。
城头处,浑身浸湿的史应元举剑大吼:“准备!”
守军们冷然瞄准城下那些作业的甘州军。唰唰落下的大雨击在弓弩手们的盔甲上。
“放箭!”随著史应元的长剑挥下,城头数千张弓弩上水花****,遮天的箭幕夹杂著瓢泼大雨落在甘州军身上,成片成片的军士倒下。而甘州军军令如山,那些军士们顶著箭雨填埋壕沟,宁肯被射死也不敢後退。
数波箭雨几无间隙地落下,前排的甘州军士倒地,後面的军士紧跟著又冲上来。转眼间,壕内几乎被泥土与尸体填满。後上来的军士取来一块块木板,铺在上面。
此时,双方的大型器械在空中展开比拼。城上的守军炮弩齐发,甘州军的毁天炮不断地抛出巨石,无数箭矢与巨石在夜空中交错飞过,蔚为奇观。
转眼已是午夜时分,大雨渐渐停歇。阵阵北风驱散空中的浓云,夜空里星辉斑斓,清朗的月光洒在城头。然而残酷的战斗却一刻未停。
城下的第一道防线被突破。往前看去,地上横扎著一排交叉的木架,架子上嵌满了一尺多长的利刃与尖刺,是为拒马带。月光如水银般泻下,那些利刺映射出冷冽的光芒,犹如怪兽那凶猛的獠牙。
甘州军的毁天炮已改为发射烧红的石料,燃烧的火团拖曳著长长的浓烟划破夜色,恍如流星火雨般射落城中。所落之处,无一幸免,滚烫的碎石溅在周围的军士身上,伤者无数。城里数十处起火,上千名青年女子与老人采来井水扑救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