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玄武
东来郡，桂水阁。
阁里正秀著一曲柔美华豔的舞蹈。靡靡之音中，一尾白得耀眼的鸽子扑啦啦扇动著翅膀从窗外掠进了阁子，轻盈地落在从者伸出的手腕上。他解下鸽子脚上的小竹筒，抽出里面的纸卷，略微过了一眼，转身恭敬地呈给坐在一旁观舞的康禄。
康禄展开纸条，上面一列小字，字迹潦草：“吾为公之内应，公可高歌猛进，胜日可待。”他阴冷地一笑，将字条递给身边的心腹费子侯。
康禄挥退了面前的几个舞姬，侧头问：“信得过麽？”
费子侯沈吟片刻，低声道：“信得过。这个女人在寒烨时便多结交权贵，暗里为各地叛乱推波助澜，著实为削弱瑞朝出了不少力。”
“但她是右原王的人，这其中可有什麽蹊跷？”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既然他们想借我们之手除掉颜召荣，而颜召荣也正是我们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合力铲除之并无不妥。”
康禄摸著颊边的小胡子，目光忽地犀锐起来，“传杨翼风来！”
时值八月初五，康禄在补充兵员後，亲率四万大军，以杨翼风为主将，马呈、冯婴、周韦为偏将，向西行进。
东泉郡，曙光阁。
“又来了，上回打得他落花流水，这回还将老底翻出来，亲自来送死。”纪湛云冷冷地嘲笑道。
“倒也不可小觑，康军的兵力依旧是三倍於我军。”纪玄月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眼盯著地图，沈思了一会儿，“康军的前锋还是马呈，他是个沈不住气的人，此前康军与我军交锋，未得一胜，他如今定是建功心切。这次我们先以利诱之，在半路上给康军一个下马威。”她说著指向图上一处谷地，“侯丹，你带两千老弱残兵驻於龟山之北的龟阴谷谷口，待遇敌後，触之即走，将其引到龟阴谷里，我命人在谷里藏些茅草火料，以火攻吃下他的三千前锋。”
“是！”侯丹已见识过纪玄月的手段，现在对她是言听计从。
“纪湛云率主力於寿昌原与康军决战。”
“我？”纪湛云从未独自领过这麽多兵，一时有点犹豫。
“不必担心，此战你先守住阵型不乱，待康军後院起火时再全力反击。”
“後院？姐姐是要对康军侧背偷袭麽？”
“嗯，颜召荣率飞赤军从涩水北岸绕到康军後军，实施突袭。”
“嗯。”颜召荣点点头，“我会在天黑时急行军，尽早赶到。”
“我军兵力有限，你带多少骑兵可以成功？”纪玄月抬眼看著颜召荣。
“一千足矣。”
“好，我就在城中等各位的好消息了。”
八月初八，豔阳高照，龟阴谷。
此谷地位於两山之间，地势低洼，谷口狭窄，正是诱歼围攻的绝妙之地。
这时程安正指挥著数千军士将大量干柴、硫磺、硝药等引火之物堆藏在谷中，山上所设的伏兵也开始砍伐木材、收集石料，准备等康军进谷後以石木堵塞谷口。
程安低头算算日子，估计康军前锋三日後便到。他扭动著肥胖的身躯，认真地检查谷里放置的火具。突然身後传来一阵静而冷的笑声，那种感觉就像是极北之地深处一缕阴冷的寒烟，森森然地从心底爬了出来。
“谁？”程安一惊回头。
他身後站著一名不大的孩子，全身被一袭暗黑的素袍笼罩，一头明丽的白色短发亮如水银。明媚的阳光照在那孩子的身上，却让人怪异地生出一种阴冷的畏惧与不安。
“你是谁？”程安强按下心里的躁乱，又问了一遍。
白发小童阴森的目光射向程安。说来奇怪，那小童的身高只及程安的腰，可他的眼神却带给程安一种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寒意，仿佛是神在高天里俯视著俗世里的凡人，无爱无恨，无喜无悲。
“你不必问我是谁，我的存在不是你所能理解的。”小童将目光移向四周，看著大捆的木柴与遍地的硫磺，“纪玄月是要用火攻麽？”
程安又是一惊，旋即又问，“你认识我家主人？”
小童抬头望望天，微微摇头道，“回去告诉你的主人，她的火攻之计无法奏效。”
“为什麽？”
“三日之後，必降大雨。”
“你怎麽知道？”
小童没有回答，转身便走，只留下一个浓墨般的背影。
“等等！你到底是谁？”程安一脸疑惑，想追上去。可他无论怎麽跑，都好似陷入泥沼般在原地奔跑。
“不必追了，你我还会再见。”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犹如渐渐远去的风儿传回来似的。
程安只觉一阵浑身发怵的战栗，再定睛看时，白发小童早已凭空消失。他松开一直攥紧的双拳，发现手心里尽是冷汗。
“不可能。”纪玄月平静地驳斥道，“我昨夜还注意观察了天象，未来数日内都不可能有雨。不但无雨，後天还会东北风大起，到时火借风势，正好助我火攻。”
“那个小孩绝不简单。”程安极力想描述方才自己所感到的那种怪异的压力，可一时又无法用言语恰切地表达出来。
“你多大的人了，还能被一个小孩儿骗成这样。”纪玄月冷笑了一下，不再理他。
程安欲言又止，不知如何来说。
八月十一，天降大雨。
纪玄月先前在龟阴谷内准备的一切皆毁於一旦，放眼望去，山谷内一片狼藉，满地尽染成黄黑之色。康军的三千前锋也被大雨阻住行程，避雨於小博山下。
曙光阁。
“程安！那个白发小子到底是什麽来头？”纪玄月勃然大怒，“必须立即找到他，否则必为我军心腹大患！”
“回主人，我已经查了几天，实在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程安拭去布满额头的冷汗，“他就像是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
“他究竟是什麽人呢？”纪玄月咬著指甲，深深地担忧起来。程安知道，他的主人从来都是一个人安静地思考，只有在临凭绝境时，她才会不自觉地咬起指甲。
颜若苏走过去拍拍她的肩，沈声道：“这两天苍龙刀一直鸣吟不绝，似乎与什麽东西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语的共鸣。我怀疑是……”
“难道……”纪玄月眼中渗出一丝惊恐。
这时一人闯进阁楼，大声喊道：“查到白发小子的行踪了！有人说见到他正往北边的大河走去！”
“快追！”纪玄月急忙冲出门，只身跑进大雨中。
後面的颜氏兄弟、纪湛云与程安也赶忙追了出去。
大河滔滔，奔流不息，滚滚大潮卷著浪花东去，涛声阵阵。
纪玄月一行人冒雨驰马急追到岸边，看到的是面前一道长达数里的火林阻於河边──那是沿河三百多艘渔船被点燃形成的火焰森林！
更为诡异的是，大雨倾盆如万箭齐发，然而大火却逆雨冲天，似乎毫无阻碍。水与火在半空中相激撞，腾起一大片奇异的白雾。
纪玄月急喘著气，下了马朝河上遥望，可大火阻住了她的视线，眼前的整个空间都被烧得扭曲变形。
一起来的几个人也都下马走来，惊叹地注视眼前的奇观。
突然一缕冷风吹过，正对著他们的烈火之林竟像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拉动著向两侧分开，如同一场空前绝後的大戏在此盛大开幕。
火焰的幕布就此揭开，众人朝河上望去，只见河心处一叶孤舟，在翻滚不止的浪涛中岿然不动。
“小心！”颜召荣警觉地站到前面张臂护住大家。
“你就是玄武吧！”颜若苏走上前朝小童大喊，“这招倒是挺炫的！”
“我就是玄武。”白发小童在船中低声回应，那声音一直传到岸边，在众人耳边清晰可闻。
“你怎麽跑了？不和我打麽？”颜若苏朝他举起苍龙刀，刀身在刀鞘里剧烈地颤抖，一阵锋利的鸣响。
“哎呦！”小童伸手捂住肚子，虽是隔著很远看不清他的表情，仍可觉察到他此刻在忍受著剧痛。
“怎麽？这就受不了了？”颜若苏得意地笑道。
小童抬头，目光如箭一样射了过来，“不要高兴的太早，这只不过是我腹中的玄武珠在与你的苍龙刀回应。”他伸出食指指著颜若苏，“你现在还是太嫩了，不配与我交手。苍龙刀在你手里沈睡得像个婴儿。”
“妈的，要是有船，我真想过去砍了他！”纪湛云忍不住骂道。
“这麽说，你对苍龙刀很了解了？”纪玄月随即问道。
“呵呵，纪玄月，你也算是脑袋有点灵光的人。我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不如我俩打个赌怎样？”
“哦？如何赌？”
“我们就赌这天下归属，你辅佐苍龙与我对抗，看看我们最後谁赢？”
“那你有几分胜算？”
“我有九分把握夺得天下。”小童傲慢地一挥手，河里怒涛翻卷，一条水龙腾跃，蓦然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水字──九！
“呦，我还以为你有十成把握呢！”颜若苏不屑地嘲讽。
“哈哈哈哈！”小童仰天长笑，“若是十成把握，岂非无趣？”他说著又一挥手，水龙入河，溅起硕大的水花。“颜若苏，你我再遇之时，便是在烈火横涌的战场上了，希望到时你还能记得你身边的这些人！”
一声清脆的响指，烈火之林猝然熄灭，大雨浇在船只的残骸上激起缕缕白烟。众人再望向河心，那只小船早已消失不见了。
纪玄月沈重地叹息一声，“看来真正的腥风血雨，还在後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