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暗痕（下）
天祚四年的岁末，齐州无战事，眼看著一年就此过去。齐州四郡在纪玄月的经营下，休养生息了小半年，很快走出战乱的阴霾，恢复了生机，百姓也渐渐富足起来。
转眼到了新年的元宵，正是一年一度举家欢庆的时节。每年的这时候，许多平日里居於深闺难得出门的女子都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外畅游。富家大户的家主多会带著妻女上街游玩，观灯赏月。即使是贫苦人家，也会身著新衣，与好友亲朋相互庆贺，把酒相酬。
东泉郡这一年的元宵尤为热闹。战乱已过，家家户户都祈盼来年风调雨顺，远离战祸，於是在这样的年节上一点不敢马虎。早在岁末时几大豪门巨商更是豪爽地出资修缮了长达九里的梦华街，以供游人赏玩。到了元宵这天，梦华街上扎起了十余丈高的灯山，上置三万余盏灯。灯山左右以五色彩缎结妙德、贤德菩萨像，身跨狮子白象，并於指尖处出水五道，远观有如冰龙入海。更有精巧工匠用辘轳绞水引上灯山最高处，以木柜储之，放下时如飞瀑挂山，绝似仙境。山下遍结彩棚，铺陈珠翠、玲珑玉、犀角梳等等玩好之物。间设有舞馆歌场，乐棚戏局，致使游人如织，车马交驰。自灯山至承德门楼牌处围有百丈木栅，内竖两长竿，高数十丈，其上悬有上百彩纸戏人，风动时宛如飞仙。
待到傍晚时分，灯山已上彩，金碧交辉，灯月相映，曳光摇彩，溢辉流金。街上遍布彩帐锦棚，烟香缭绕，花鼓箫管，笙乐鼎沸。又於灯山至太虚阁沿街列出灯烛万盏，在夜空下望之蜿蜒如火龙奔走，光耀霄汉。整条梦华街车水马龙，焰光熠熠，镂金错彩，一片繁华景象。
喧闹声渐渐远去，远处一间干净清幽的小酒肆里，一男一女对坐窗边。
一袭绯色捻金仙花袍上罩著一抹淡色的轻纱，乌黑的发髻上结著一点朱红，如同一枝迎风绽放的香梅，搁在桌上的手指尖处探出细长的亮红指甲，一身迷人的醉红无不流露出一种奢华的豔。
男人斟满了一杯酒，送到她面前。
女人端起酒杯，阖上眼睛，一饮而尽。
他也随之饮了一杯，而後嘴角轻扬：“好香的酒。”
她轻轻地笑，“怎麽？公子哥也会喜欢这样小店里的酒？”
“我好久都没喝过酒了。”男人苦笑，“江南的米酒味道太甜，我喝不惯。”
“其实我也好久没怎麽喝酒了。”她收敛了笑容，安静地低下头。
“寒烨的酒还是不错的。有时候我还常常想著聚醉楼的醉美人呢。”
“不。”她叹了口气，“只是我不想像以前那样借酒消愁了。”
“借酒消愁吗？”他轻叹一声，又为她斟满一杯。
她又饮了一杯，脸上微微现出点红晕，“元宵之夜，举城沸腾，我俩却躲在这偏僻的小酒馆里，真是一对古怪的人呢。”
“你我都是好静的人，正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笑著打趣道。
她注视他的双眸，“你还是没变。”
他不再笑了，一时沈默起来。
“有时候我在想，要是当初什麽也没发生，我现在会是个什麽样呢？”她转头看著窗外，似乎是在喃喃自语。
“我想你会在故乡过著快乐平静的日子，有一个爱你的丈夫，或许还会有一双可爱的儿女。”
“故乡……”她淡淡地一笑，苍白的笑容里似乎含有许多许多的往事，让人觉得美丽又悲伤。
这时远处传来烟火轰天的震响，又杂有很多人的欢呼声，几朵硕大的烟花盛开在夜空中，多彩的焰光映在她的侧脸上。那一刻她仿佛身披全世界的色彩，炫耀般绽放著那种活色生香的妖娆。
转瞬间，绚烂的烟火如流星般闪过刹那的芳华，凋零消散。
女人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我在帝都也没见这麽热闹呢。”
“我们出去走走吧。”男人站起来，牵起她的手。
小巷里，“砰”的一声脆响，一小团烟雾包著火光在女人脚下炸开，惊得她猛退一步，眼看要倒栽过去，身旁的男人连忙将她扶住。
“嘻嘻！”几个顽皮的孩童欢叫著不知从哪个胡同里钻了出来，一齐跑到她面前伸出一双双脏兮兮的小手。
这是东泉郡的民俗“爆春花”──元宵的夜里，孩子们往往将不会伤人的小爆竹点燃了半掩在路上，然後便躲藏起来。若是有路人经过时恰好在其脚下炸开，就可以追上去向他讨要迎春的喜钱。被惊了的路人多半会给孩子一些小钱，以图吉利。
男人掏出钱袋，一一倒在小家夥们的手里。
孩子们讨得了钱，欢喜地一哄而散。
女人望著跑远的孩童，露出一丝笑容，“看看他们，那麽开心，真好啊。”
“孩子嘛，永远是开心的。可惜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两人又往赤华山上走去，不觉间已临近午夜，一轮明月当头，早春的夜风像女人的长发般拂过心灵，山下一湾碧水淅沥沥地流淌，淡淡的清香遍布山野，远处嘈杂的乐声依然不绝於耳。远远望去，高高的灯山上华灯宝炬，光影迷乱，灯火辉煌的梦华街上绚彩争华，人头攒动，极尽繁盛浩闹。
“真美啊。”男人指著远处。
“再美又怎样？不过一年一次而已，就如昙花一现。”
“可毕竟是美丽过啊，既然曾经美丽，即使一生只有一次，也不枉了。”
此时梦华街头开始大放焰火，五彩缤纷的烟花在夜空里摇曳著千姿百态的花形，灿然的光焰为树丛涂上一层华丽豔美的容妆。那一瞬间就连迷人的夜晚都羞红了脸颊，整个世界美得恍如一首浪漫的情歌。
刹那过後，无数迸裂的火星拖曳著长长的光痕划落，宛若群星坠落人间。
眼见这飞星美景，他赋诗道：
“一夜梅花落晚城，一轮明月醉东风。
一山灯彩千光乱，一岁烟花万树明。
一缕暗香浮碧水，一声箫管弄春情。
醉时回看花深处，已是人间烂漫红。”
男人牵著她的手，遥望天边，绚丽的烟花正在那里绽放。他深深地叹息，似乎是漫不经心地一问：“不知明年的这个时候，我还能否牵著你的手，一起看这人间烟火？”
女人没有回答，眼中倒映出漫天灿烂的花火，如同镜花水月般迷幻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