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女人心(上)
茹莺踏前两步朝漆黑的无尽虚空里望了两眼,在确认那个倾倒众生的女人的确坠入深渊後,脸上呈现出一种略带伤感的微笑。生性善良的她根本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双手沾上鲜血,成为一个夺去别人生命的人。
这一切得从九年前说起。那时她被颜若苏赎了身,不习惯帝都寒烨的繁华嘈杂,心系故乡,於是提出要回五余国为遭难的父母重修坟墓。她一路或走或停地走了两个多月才回到家乡。为父母修缮墓地後,既为了守灵以缅怀愁思,又为了享受重回家乡宁静的生活,她在那一呆便是小半年,直到颜家获罪诛灭全族的消息传来。
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後,茹莺深深地感到震惊和担心。她想自己能脱离苦海全凭著颜若苏的帮助,他不顾两人悬殊的地位差距,不但没有对她颐指气使,反而真心地像哥哥关心妹妹那样对待她,并且赠她一大笔钱资助她回乡。在她心里,早就把颜若苏当做她的亲哥哥了。可以说他已经是她现在仅存在世上最亲的亲人了。可现在他遭了难,深受他大恩的她怎麽能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呢?她虽与颜若苏乃异族,但父母从小就教育她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像这样的大恩。於是在经过简单的料理後,她再次背井离乡,只身走向寒烨城(她认为应先从这个出事地点寻觅表哥的行踪),走入乱世中的瑞朝。
茹莺一路风尘仆仆,等到了寒烨城後,正值乾武帝驾崩之时。其时举国同丧,万家共哭,百姓们沈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茹莺望著这个对她来说愈加陌生和灰暗的寒烨城,内心被一股剧烈而复杂的负面情绪攫住了。
她在一处客栈安顿下来後,立即去往颜府。那里当然已被查抄,她又在周边到处打探,可都无济於事。那时候武帝刚刚驾崩,整个帝都戒严,一队队高举长枪的卫兵穿行巡逻在街上,不时朝这个四处抛头露面的女子投来严肃与怀疑的目光。一名巡逻的卫队长瞧她形迹可疑,便上来盘问。正在这时,路过的一名锦衣华服、气度温和的年轻官员,一眼认出了茹莺,将她搭救。原来这名官员正是颜若苏从前的好友江盛怀,自然也识得茹莺。
两人在一茶楼的角落里坐下,茹莺很高兴能找到一个熟人,赶忙问他是否知道颜若苏的近况。江盛怀因能为茹莺做点事(在他心里模糊地觉得给颜若苏相关的人做点事能使自己的愧疚之情稍减。因为出於政治立场,再加上他懦弱的个性,他在颜氏之乱时没有为颜家提供任何帮助)也感到高兴。於是便就自己所知将石松营之变和之後颜氏之乱的前前後後对她详细讲述了一遍。在谈到颜若苏时,他十分肯定地认为,颜若苏定然在颜氏之乱时逃出城了,因为在城中没有发现他的尸体。後来在城东方向的确也追捕到过几个颜氏的逃犯,年纪都在十六以下,但其中也无颜若苏。所以他是逃走了,但往哪个方向逃,逃到哪里去了,江盛怀就无从所知了。这也是江盛怀对颜若苏行踪的最後认知。
茹莺听完後,顿时茫然失措,不知该去何处寻颜若苏。江盛怀又对她说颜召荣已经在东泉郡南边的长晖山驻军,劝她去那投靠。她听了摇摇头说:“第一我不认识颜召荣。还听说他脾气暴躁,是军人做派,不好相处;第二,因为我出身低贱,若苏哥哥认我做表妹,他府里的人没几个承认的;第三,我一个小女子,去那全是男人的军营里,举目无亲,这个中危险……”
江盛怀点点头,觉得还是茹莺说得对。他认为她细腻的心思与周全的考虑自然是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命运後,在阴暗肮脏的烟花之地里磨砺出来的。他想了想说:“既然眼下茹莺姑娘无处可去,也不知道若苏老弟的去向,不如暂避到我府。等我打探到他的行踪後,第一时间送姑娘前往,如何?”
茹莺犹豫地瞧著江盛怀的眼睛,看到里面闪耀著一片真诚,“好吧,不过我不会吃白食的。我可以当江公子家的歌女,自食其力。如果你不答应,请恕我无法领江公子的这个情。”
“好!一言为定!”江盛怀很钦佩眼前这个倔强的女子,对她很有好感。
两人又聊了一会,便一起回府。之後茹莺在江府呆了四年,直到天祚四年五月,颜召荣归顺的消息传到帝都,同时江盛怀得到密报,颜若苏也出现在东泉郡。
茹莺听了这个消息感到无比高兴,她迫不及待地告辞了江盛怀,朝东泉郡行进。
不幸的是,她到齐州时正好是颜军与康军交战前夕。整个齐州戒严,她因一时不慎说出了与颜若苏的关系,被康军的一夥探马俘虏到东来郡。直到囚禁了三个月之後,颜军奇袭东泉城外的康军大营获得大胜,一举统一了齐州,这才从东来郡将她放出。
随後,茹莺更是不幸地沦为战利品。她是被塞著嘴绑著手从牢里放出来的,颜军的战後军备官瞧她模样长得俊俏,为了讨好上边,连问也不问就送到了纪湛云的房里。
大战过後,按规定所有将领都会得到战利品,其中女人自然也包括在内。纪湛云赴完宴带著一身酒味回房,迷迷糊糊地看到自己屋里有个五花大绑的漂亮女人,自然什麽都明白。
第二日清晨,西城门打开之後,茹莺戴著头巾,紧裹著一身棕色驼毛毯骑马第一时间出城。一刻锺後,街上渐渐有了行人,纪湛云火急火燎地骑马在街上横冲直撞,嘴里还大喊著“闪开!闪开!”一直追出城去。
城外十里,两匹马一前一後驰骋在原野上。茹莺骑著红枣黑鬃马急欲甩开追她的纪湛云,竟一个斜冲闯入农家的地里。纪湛云也不管那麽多,紧跟在後面,边跑边喊:“好媳妇,慢点跑!”
茹莺回过头来怒视他娇嗔道:“谁是你媳妇?你这不要脸的坏东西!”
纪湛云听她骂了也不生气,笑嘻嘻道:“你都是我的人了,当然是我媳妇啦。”
茹莺听了火更大,竟气得流出泪来,“你这死流氓,敢毁我清白,我恨你八辈子,死也不嫁你!”
“别著急死呀!”纪湛云担心她性子烈,真的要寻死,再想想她娇憨的可爱模样又心里喜欢得要命,赶忙严肃地建议道:“我娶了你不就不算毁你清白了麽?好媳妇,别跑了。”
茹莺脸一红,不做声了,内心徘徊在被侮辱清白的羞耻心与听到刚才那句话造成的小小感动之间。精神上的犹豫也体现在了身体上的踌躇不前,她不自觉地勒了勒马缰,胯下的马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放慢了速度,迈起了小步。
纪湛云见机会来了,赶忙趋马上前,一把夺了茹莺的马缰,“咱们下马谈谈,好不好?”
於是两人便下了马,在金黄的小麦地旁进行了谈话。从不远处可以看见,茹莺脸上的怒容一点一点消退,一抹羞涩的绯红渐渐占据了她美丽的脸颊。最後,充满幸福与憧憬的微笑挂在了她的嘴角上。她点了点头,看样子对纪湛云合理的提议与诚恳的态度感到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