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苏醒（上）
“我一直对我的外孙女有种无法抹掉的愧疚之情。”右原王把眉头拧在一起，眉间像是夹带了许多许多的愁苦和哀痛，“我利用她来一步一步地实现我的计划，为了自己的私利毫不怜惜她──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我是多麽卑鄙啊！她把我当成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而我却因卑鄙的野心而忘了她是我的外孙女，把她当成了一颗棋子……”说到这，两行热泪涌出他的眼眶，流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
“颜召荣死後，她回到我的身边。我本来是想要尽我所能来补偿她，想把她失去的幸福还给她，哪怕只是残缺不堪的幸福。那样我的心也会因此而得到一点点救赎的宽慰，也许能稍稍减免良心对我的谴责。可无情的命运竟从我手中把她夺走，不给我这个补救的机会。命运啊，难道你要让我一辈子都背负著这良心的枷锁吗？！不！不！不！我不会屈服的！只要我一天见不到她的尸体，我就不会相信她已经死了！她或许只是厌倦了我，厌倦了这个地方，所以离开这儿去过她自己的生活去了。艾离两年前就已经去寻她了，就算寻遍天涯海角，他也会将她找回来的！”右原王近乎悲惨地痛呼，眼球鼓起像要突出眼眶似的，太阳穴上凸起紫青色的经脉，一下一下地跳动，看起来可怖之极。
晴冥淡然地瞧著眼前这个濒临疯狂的老人，无奈地耸耸肩，毫无怜悯地说：“我说她死了就是死了，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他没有义务也没有意愿去抚慰这个老人，因为他的心是冷的，不可能去温暖另一颗心灵。
右原王沈默不言，只是大声地呼哧呼哧喘气，接著大声咳嗽起来。
有好久好久，两人坐在那一句话也没说，他们像颇有默契似的都不愿在对方有心事的时候冒昧地打扰彼此。右原王望著石桌上的一点出神，晴冥也在思考自己感兴趣的事。
一尾燕子如黑色的闪电般以一个很低的角度切入晴冥的视线范围里，在割断他的思路後转眼低飞掠走。
晴冥抬头望天，一片浓重的乌云正从东面飘来，里面似乎裹挟著一场大雨。他用一种半是叹息半是欢快的语调说：“正所谓怒龙挟雨，看来回凤原战局已定，淳於寰要大败而亡了。”
“他败得冤，可惜了路功名为他献出那条围点打援的计策了。他败给的不是人，而是天意。”右原王这时已恢复了往日的常态，刚才那种激动亢奋的表情在他脸上完全消失了。他抿著嘴，神色严肃，略带惋惜地摇了摇头。
“不过纪玄月也不是等闲之辈，凭著她的本事，那一万鄂阳军是围不住拥有两千精兵的她的。我不必算也能猜出颜军在回凤原与鄂阳军交战前，她就已经脱困了。到时鹿死谁手，尚难断定。”
“纪玄月此人强势、睿智、缜密而又冷酷，的确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右原王眼里掠过一道杀机，双手死死地绞在一起，仿佛想用这双手立刻掐死纪玄月一样。
“她以区区女儿之身，晓析人心，窥测天机，谋断沙场，杀生无数，早已大大折了阳寿。再硬的命也禁不住她如此折腾，依我测算，照此下去，她往後的日子不会长远。”
“那她究竟还能活多久呢？会不会助颜若苏完成了大业後才死呢？”
晴冥朝右原王斜瞥了一眼，似笑非笑而又带点神秘的口吻说：“你不必太过忌惮她，保不齐有朝一日能让她为我所用。”
“果真如此可就太好了。我也早就动过这个念头，只不过她还是颜若苏的女人，而不单单是他的谋士，多了这一层关系，恐怕是不那麽好拆的。”
“那麽，只要颜若苏一死，他们的关系也就不拆自散了。”晴冥不动声色地说。脸上的肌肉好像很懒、极为吝啬地动了分毫。他心里想：“纪玄月此人心智高迈，优於常人，若能为我妻，所诞下之子定能更好地继承玄武，成就大业。”原来他从很早就开始为自己的继承人打算，虽不至於像母亲那样憎恶人类，蔑弃婚姻，但他也对平常女人提不起半分兴趣。也许出於对智慧的尊崇与畏拜，他那颗高傲的心灵唯独对这个足智多谋的纪玄月青眼有加。早在他於齐州与她隔河相望时，他便对她生出了浓厚的兴趣。後来又陆续听闻她以高超的权术、谋断与策略，助颜家兄弟东奔西突，南征北战，立下了汗马功劳。於是他就愈加喜欢起纪玄月了，并认为他们两人的结合，在才智乃至各个方面都是珠联璧合的（他完全忽视二人在年纪上的差异，觉得这是无足轻重的庸俗陈规）。他当然也知道纪玄月与颜若苏的关系，并对这种关系所可能造成的对他的不利影响考虑得很深。最终他认定只要消灭了颜若苏，凭他的能耐，很有把握可以达成目的。并且踢走这块阻在他前路上的绊脚石也是他身为玄武宿主的终极使命。
右原王自然是看不出也无心去揣度晴冥心中的思绪万千，他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利益。他挑了挑眉，脸上展露出平日里的微笑，说：“当然，有你在，老夫是一千个放心的。”
天色骤变，犹如暮色四合。一道闪电跃过长空，能将望向它的人耀花眼睛。紧接著炸雷哄响，震耳欲聋，瓢泼的大雨跟著落了下来。
晴冥望著铺天盖地垂下的雨帘，平静地说：“从现在起，颜若苏的灵魂已经献祭给苍龙了。”
两千余里外，落阳险谷谷口，颜军大营西南方十里处。
两千玄甲步军以牺牲一半人的巨大代价勉强拼死了颜若苏的三百白袍骑兵。
“我军已攻破颜军大营,现在只有你在负隅顽抗。”玄甲军的千夫长宋歹匕阴沈地笑道。他接到的命令本是在明日日暮时分加入回凤原战局，以增加鄂阳军胜利的砝码，谁知颜若苏这闪著金光的头颅竟带著三百骑兵来送死，这是他始料未及的飞来之财。
“束手就擒吧,我赏你个全尸!”宋歹匕手握弯刀，边说边变幻著身位,以寻求最佳的突破点，心里已在盘算这次的军功与封赏。
颜若苏四周密密麻麻地被围了数重。刀剑圈成的甲阵正缓缓收拢,兵士们贪婪凶恶的目光利箭般投向他，犹如面前是价值不菲的金石。这个曾在万军中杀个来回的敌军猛将如今已穷途末路，身陷重围。他的三百白袍军全军覆没，他的遗风马也早已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哀婉的马嘶声湮没在铁甲的摩擦声中。
一团巨大的墨云不知何时悄然而至，压得天色突然黯淡下来，萧瑟的秋风携著丝寒意吹拂著颜若苏被汗水粘在颊边的长发。
幽绿的灵魂火焰不安地跳动，仿佛怀著万分的喜悦等待著什麽。
忽然众人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颜若苏只能听见自己搏动的心跳，愈来愈快，愈来愈有力，简直要跳出他的胸膛。
黑暗自他的脚下突然洞开，怪物般吞噬著所有光明，无尽的黑暗拥抱著颜若苏，世界一片漆黑！
颜若苏的头痛得像要裂开，慢慢地，他的精神开始涣散，身体变得空虚，轻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