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手 过分,恨空,藤泽的想法
我觉得,赵向北很好对付。泉谷英雄一边吃饭一边和依田纪基探讨上午的比赛,很简单的方法就能对付他。
依田纪基扭头看着他满是好奇:什么办法?
不理他。这是泉谷深思了两天想出来的办法,他要破空就让他破,他要洗活就让他洗,不理他,他能有什么办法?
依田纪基睁大眼睛看着他,半晌之后叹了口气:你以为他只会乱来么?难道你没看到他对实地的爱好么?如果小松上午有一点放松的话,你以为赵向北会因为实地不足而不得不这样四处乱来么?他说错了一点,其实如果赵向北实地很多,也不会安稳终局,总要四面搞一搞才舒心。
这是风格问题,和他是不是实地充足没有太大关系。
当然,如果实地超过对手很多,而且外面的模样也不浑厚,小赵也不会故意的没罪找罪受。
这也算是地铁流的一个变种吧。
在马晓春和钱宇平看来,这种先捞后洗并不纯正,不像赵治勋或小林光一那样纯粹是埋头取地然后深深打入。赵向北的围棋最大特点是:恨空。
这是对实地的极度敏感造成的吧?马晓春吃饭的时候和老陈交流看法,他似乎对实地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不论是自己的,还是对手的。反正只要对手可以成大空的地方,他就总惦着要给人家破掉,而毫不在意用什么手段。
老陈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那你说,赵向北这小家伙,是跟谁学的棋呢?
不知道。马晓春这半年来也在扫听这个,但没人知道小赵的出身来历,他在业余那里是很有名的,号称打遍朝阳无敌手。下棋的不是国安局,总不能真的去翻查人家祖宗八代。
其实查也没关系,小赵他爸爸都说不清楚的事情,别人自然更加不知道了。
小松英树很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他内心里并不觉得自己冲动了,小赵那东挖一下西敲一下的,换成谁也受不了这么明目张胆的挖墙脚,反击出来是必然。
小赵被反击了,高兴了,挽起袖子搓搓手开始施展他……或者说他们那一个时代棋手都爱干的一件事情:捣乱,搅局,然后翻盘。
小松开始头疼了。看着赵向北抓着刚才他的过分手靠在上边的那枚白子,吃不下吐不出,满心的难受还没地方去诉苦。
他咬了很久的牙,继续反击。
赵向北更高兴了,直接顶在那里,就是不让小松找一个行棋的调子出来。
小松无可奈何之下,退让了。
藤泽秀行闭眼了:太缓了!
赵向北都快笑出声来了,揪着这个缓手一通穷追猛打,完全不管自己身后留下来的一片是多薄。
只是对小松来讲,外面白棋的厚薄已经不重要了,他无论如何要把那一串拖出来,不然连官子的机会都没有。
他毕竟是个日本棋院的六段,虽然被追砍的难看了点,但好歹是活出来了。即便被逆转了形势很差,也不能说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官子了么?藤泽突然来精神了,我看看我看看,小松还有希望么?
依田纪基勉强点头:算是有吧……
盘面黑棋落后6目,贴目是5目半……藤泽差点骂出声来,这叫有希望?你哪个脑袋觉得这棋叫有希望?
依田纪基的回答让他又沉默下来:赵向北毕竟不是职业棋手,在这种还有不少地方没定型的情况下,为什么小松没有机会?
半个小时之后,赵向北的表现让依田把话吃了回来:还有不少大官子。不过小松真的没机会了……
算了吧。小松不想再丢人了,把一枚白子轻轻放到右下角,认输了。
这也是三连胜啊。赵向北拿毛巾擦把脸,舒了口气:好歹,没丢人。
在北京的三天比赛结束之后,日本的大部队就要回国了。藤泽秀行则南下去南方转转顺便游山玩水。在欢送晚宴之前,藤泽把小赵叫到了房间里,神色复杂的看着他。
您找我,什么事情?小赵看看翻译,翻译耸耸肩表示他什么都不知道。
藤泽秀行酝酿了很久之后,才缓缓地说:你觉不觉得,现在的中国围棋很不发达?
赵向北点点头:是的。
藤泽又吸了口气,问:那你有没有兴趣,到日本来?
赵向北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怔怔的问:去哪?
日本。藤泽秀行很认真的和他说,第一,中国围棋缺少比赛,这对于棋手的成长来讲是很没有好处的。日本的职业围棋体系已经成熟了,对于培养棋手也有一整套方案。第二,现在中国虽然有一些天才,但相比较于日本围棋的厚重,还是太单薄了。你不想和他们说得那些六大超一流进行比赛么?他换了口气,平复一下心情,继续说,你不需要入日本国籍,只要成为客座棋手就可以参加所有的大头衔赛。这样不是比你留在中国更好一些么?
赵向北从来没考虑过要出国下棋这件事情。他之所以一直不愿定段,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国内围棋虽然很热却没多少比赛。还有一点就是钱途不亮,想要靠这个吃饭至少要等到88年以后。
就算他能煽动老陈去拉来赞助,薄弱的棋手厚度也是个问题。
但如果去了日本,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日本有七大赛,棋圣名人本因坊这些大赛赛制严密设置合理,棋手厚度更不是中国少少40余专业棋手可比。由于日本经济形势向好,大企业对于围棋比赛的赞助也是慷而慨之,棋圣1700万日元的奖金是历史最高,暂时还看不到有被打破的迹象。
最让小赵踌躇的,是他们家老爷子的态度。
老爷子打了一辈子日本人,现在他孙子要去日本,会不会用拐杖打断他腿尚未可知。
估计不会有好结果。小赵的犹豫被藤泽看在眼里,说:你想一想,我下个月才会回日本。如果你什么时候想去,就和我说一声,我去操办所有手续。他望着赵向北的眼睛说,希望,你可以多多考虑吧。
翻译的目光是诧异的,但也不敢错漏了什么。等神思恍惚的小赵出去的时候,他悄悄拉了他一把:我很难办。我需要汇报……
汇报吧。小赵捂着额头低声说,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说完自顾自的走了。
老陈听翻译说了这件事情之后,首先表明态度:这个事情不要外传!到我这里就好了,不要再向上汇报了,明白么?
翻译很犹豫:可是职责所在……
先不要上报。老陈很果断,可以把藤泽和小赵聊天的事情汇报一下,但具体内容不要多说,不然就是麻烦。明白么?
翻译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看着他关上门离开,老陈同样捂着额头犯难。他对小赵出国的事情并不支持,但从个人角度来讲,他也不愿反对。
如果小赵出国去了日本,那么国内围棋显然就会少一个人才,对于求贤若渴的中国棋界来讲并不是好事。而且小赵满脑子的想法和新思考,对于一直苦苦追在日本身后的棋手们来讲有一个极大的促进作用。马晓春和钱宇平就是个好例子,他们每周和小赵的两盘棋,生生让他们的水平再进一步。
把这么一个人放走了,他觉得自己五年之后的生活将会是一片灰色。
可赵向北自己是怎么想的?老陈并不是那些为了国家大义就要求别人舍弃一切的人,他现在更在意的是小赵的想法。
日本现在是站在世界围棋顶尖的地方,这一条是谁也无法否认的,对于其他地方的棋手来讲,能够面对面的六大超一流打番棋,这种吸引力无与伦比的。
如果小赵想去,体委并没有任何理由阻拦他。因为那小子并不是体委的在编职工,和马晓春他们并不一样。前几年也曾有人动议说派几个年轻棋手去日本留学学习一下,但是被体委高层否决了,所以没走成。
如果小赵想去……老陈头疼:要是一个招呼都不打的就走,也没治。他又开始埋怨藤泽:你这是想起什么来了?!
我就是想把他带到日本去。藤泽在和小林觉喝酒的时候叹气,因为我觉得这孩子非常有天分,而且脑子里面充满了咱们也许永远也想不明白的古怪念头。
但中国方面不大可能放人。小林觉连连摇头,这样的棋手,放到哪里都会争抢。虽然他现在看上去只是个自由的业余棋手,但如果他们觉得需要的话,明天就可以发给他段位证书。然后成为国家公务员。他们只要不允许,他就不可能去日本。他眯着眼睛看着藤泽,怎么?那个叫高尾什么的小家伙,还不能满足你教弟子的**么?
高尾绅路很好。藤泽连连摇头,实际上,我不认为我可以担任教导赵向北的工作。我也不觉得我有什么可以教他的。相对于他那种古怪的下法来讲,我觉得我已经过时一个世纪了。
小林觉不觉得自己过时了,他坚持认为自己的下法是正确的,对于古怪那个词,他很赞同:的确很古怪。以前从没见过这样子下棋的。恨空能够恨到这样一个地步。看他下棋时候我就在想,他完全可以用手段让某些对方可以成地的地方送给他成地,然后换来大局上的优势,不是更好么?
他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对方成地的。藤泽对于小赵的了解显然超过小林,他对于实地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敏感性,斤斤计较每一目。你知道昨天晚上马晓春和我说什么么?他看着小林觉说,如果可能的话,赵向北宁可自作刀把五也要多抠两目。如果对方也这样来抠他,那他就会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立刻反咬回来。他倒满一杯酒一仰脖喝下去,舒口气低声说,对方没有错误的时候,他会用各种千奇百怪的手段逼迫对手犯错误。如果对方犯了错误,就像狼一样的扑过去,哪怕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不要也可以,直到其中一方倒下。他又倒了一杯酒,绝不接受两分,决不让对手满意,绝不退缩一直战斗到最后一分钟。这种思想太可怕了。
小林觉注意到的,不仅仅如此:我觉得,他对力量的运用,以及对速度的理解,和我们有很大不同。在布局的时候他并不在意对手守地的举动,对于守小角似乎有一点抵触……也不算,只能说不是很喜欢。他更喜欢快速的布局,争取最快的把四面全都走到,然后扎扎实实的捞地。今天小松开始时候下的很好,就在于他遏制了赵向北的速度。只是后面有些软弱了,才会输掉比赛。
藤泽哼哼的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这让小林觉很不爽,但辈分上的差距让他也只能反问:难道我说错了么?
你的确说错了。藤泽笑着说,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我只是在想,如果换成我坐在那里,会不会比小松下的更强硬一些?
小林觉有些硬的说:我只知道,如果是我,我绝不会让他如此轻易脱身。
好。藤泽拍拍手,自己倒一杯酒,望着杯中的波光粼粼,那你觉得如果强杀的话,把握有多大?
六成以上。小林觉表现出了一个身为强者的气势和骄傲,也许局面很难控制,但杀掉的把握在六成以上。
藤泽连连点头:这就是了。本来是你优势的棋,硬是让他变成了局面难以控制,还有很大的可能性逆转,那么你觉得这还是软弱或者反击的问题么?
小林觉呆了半晌,终于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是说虽然他下的很过分,但至少把不利的局面扭转回来了。也就是说,不管小松怎么应,都已经不好了?他的语调有些苦涩,有些不能接受。
是的。藤泽喝光杯里的酒,低声说,当他面对不利局面的时候,就会这样的胡来。在我们看来这是一种非常不好的下法,因为一不留神就会遭到反噬,那结果就是必然会输。他可能知道比赛铺地板他是比不过小松的,所以既然横竖是输,那还不如输的轰轰烈烈。
是这样子。小林明白了,而咱们如果面对这种局面,也会掌握着分寸下。而分寸的结果,就是依然要输这么一目半目。他不愿接受这种半目败,所以……
所以他就不顾及分寸了。藤泽看小赵更加清晰了,这种下法,过于追求胜负了。
小林觉点头:是的。这是一种胜负师的下法,但不是道……
道?什么是道?藤泽突然冷笑起来,那赵治勋是道么?
小林觉一向不觉得韩国人有什么道可言,连连摇头。
那小林光一呢?
这位是穿山甲,即便小林流开宗立派,也算不上道。
那加藤正夫呢?
职业杀手看上去比赵向北能杀多了,可也不是道。
那看来选择比较小了。藤泽笑了起来,二枚腰,龟步的美学大竹,你觉得哪个比较靠近道?
二枚腰的坚忍不拔比他的能力更让人惊叹,虽然他的能力已经到达了超一流的高度,几乎无人可以比肩。小林觉在心中默默地点评,突然有点走神:至于美学大竹,他如果遇到赵向北这样在棋盘上自作刀把五的,会不会弃盘拂袖而去呢?
藤泽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笑着说:那么看上去只有宇宙流比较靠近道了。那么我们算一算,他伸出手指来一个个的往下数,他们说的六大超一流,只有一个武宫正树是‘道’的,但是头衔最少,只有个本因坊,还缺少更有力的支撑。他喘了口气,那么赵治勋,或者说赵向北,为什么就不是另外一条通往道的路呢?
地铁流么?小林觉哑然失笑,您可是曾经说过的,我们的棋过不了多少年就会被遗忘,只有武宫正树才会流传200年。
被遗忘了,又会怎么样呢?藤泽秀行说,反正这条路已经有人了,那么必然会走下去。其实我很想看到的是,赵向北的这条路,能走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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