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八章 一声叹息
与刘润生不欢而散之后,杨度快步的离开了行政院,一出行政院的大门,他脸上的愤慨忽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淡淡的漠然,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的嘴角还带了一丝玩味的笑容,只是这丝笑容一闪即逝,很难让人察觉。
“老爷,您出来了。”看到杨度出来了,一名穿了长袍马褂,看起来像个下人的中年人立刻赶过来,走到杨度近前后,他却左右看了看后,又低下头小声问,“情况谈的怎么样了?”
“哎,还能怎么样,不成。”杨度叹了口气。
“怎么,他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个中年人一脸怒容。
“这年头,又有什么天下之大不韪的。”杨度戏虐的一笑,接着就摇摇头,“总之,这事儿我已经跟他们提出抗议了,但正如我之前所说,这只能是表明我们的态度,对实际情况根本没用,照这样看来,最终还是得靠实力来说话。”
“事情就没有挽回余地了么?”那个中年人皱眉。
“除非李志高发疯,或者突然死掉。”杨度笑了笑,“要不然,换做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同意交出那四条船的。”
“可是……”
“好了,你只是我的一个下人。”杨度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这些事情不是你该操心的,你只需要把自己的本分做好就行了。”
“是。”那个人一听,立刻重新低下头,不再过问这些了。
看到他消停了,杨度轻轻摇了摇头。
如今虽然清廷垮台,表面上消灭了帝制,但还没有真正的成立共和制的民国。而且长期以来的上下尊卑也没有完全消除,因此正常来说,一个下人是不可能这么随意跟主人讨论这些事情的。
不过,杨度的这个下人与众不同,不同之处在于,这个人原本是袁世凯的家丁。后来派杨度过来这边的时候,袁世凯看到杨度孤身一人,就把这个武功高强的家丁派给杨度当下人兼护卫,专门负责杨度的安全,算是一种恩宠。
当然,这人除了护卫杨度外,还有一个监视杨度兼传递消息的特殊使命,说白了,这人就是一个密探。对此。杨度是心知肚明,因此过去对他也还算客气,从没有拿主人的架势。
当然,就算是密探,按说也不该随便问杨度这些,实在是这个密探出身军旅,对密探这行不太专业,对袁世凯又一向死忠。加上以前杨度对他十分的客气,因此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后。就口不择言的问了起来,完全没有下人跟主人之间的语气。
现在被杨度一番训斥,他也反应过来,以为杨度是提醒自己目前身在险地,不能乱说话,于是就继续低眉顺眼。不再多嘴多舌了。
看见这个“下人”不再多嘴饶舌,杨度嘴角微微一撇,这就跟他走到停车场里专门配给自己的长安星光面包车边,打算乘坐这种“高档汽车”回去休息。
然而,就在他刚刚打开车门的时候。忽然一个声音呼住了他:“皙子兄,别来无恙!”
听到这声呼唤,杨度停下了上车的脚步,转过头一看,是一个穿西装戴眼镜,留着四六分短发,带着一脸温和笑容的中年人。
看到这个中年人,杨度立刻睁大了眼睛:“耕父?是你?”
“没错,可不就是我咯。”那个人笑眯眯的点点头。
这个被杨度称呼为耕父的人,全名叫夏寿田,过去跟杨度算是好友兼同学,都一起在大教育家,家以及号称帝王之师的王闿运门下。
论起来,夏寿田在过去可比杨度有名气多了,在光绪24年的时候,夏寿田就中了进士第八名,并且殿试中还获得了榜眼,取得清代湘南地区科举最好成绩,历任翰林院编修、学部图书馆总篡,可以说前途一片光明,在王闿运的弟子中,他原本是混的最好的一位。可惜,后来他为父辨诬,触怒了朝廷遭到革职,从此逐渐淡出历史舞台。
在另外一个时空,他在民国元年的时候会当上湖北省民政长,后来袁世凯称帝,制诰也多出其手,是一个极力鼓吹帝制跟帝王之术的人。
但在这个时空,他的人生却进入另外一个拐弯,成了江南政府行政院的机要秘书,很受刘润生的崇信。
之所以受到刘润生的崇信,是因为刘润生毕竟出身低微,因此对那些文化人,特别是有功名的文化人相当信任,而夏寿田曾经当过榜眼,写的一手好字,并且在被罢官之后,性子也磨平了很多,待人接物比较圆滑,这才入了刘润生的法眼,在陶成章去职,刘润生成为行政院院长之后,就把他提拔成了行政院的机要秘书。
不过,夏寿田成为机要秘书的事情,也是刚发生不久的事情,由于还没有正式任命,所以外人所知不多,因此杨度对此也是并不知情。
“好哇你!”杨度笑着指了指夏寿田,“来这里也不说一声。咦,看你这身打扮,怎么,你来这里是……”
“呵呵。”夏寿田笑了笑,“这里说话不方便,而且,我肚子也饿了,你不请我吃个饭?”
“哈哈哈,打秋风打到我头上了。”杨度笑道,“行,大家这么久没见,既然你想让我请客,那我断然不能拒绝。你说吧,想吃什么?”
“那就去美味居吧。”夏寿田笑道,“那里的毛峰熏鲥鱼跟鱼咬羊可是很出名的,我想吃很久了。”
“美味居?你还真会选啊。”杨度苦笑着摇头。
美味居是一家饭馆,主要以沿江菜为主,这家饭馆历史并不长,总共也就开了半年不到的时间,但时间虽短,名气却大。之所以名气大,除了这家饭馆装修够豪华,师傅够水平,味道够地道,服务够周到,价格够昂贵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家饭馆的后台够硬气。
美味居的老板是个女人,夫家姓陈,因此大家也都叫她陈氏。陈氏是本地人,原本不起眼,但她说起来跟李志高还有点渊源,因为她的老公就是原先陈家庄的主人陈大少,也就是最早卖给李志高一座庄园的那个陈大少。
前文说了,陈大少是个瘾君子,因为从小就吸大烟。身体差的一塌糊涂,而且一事无成,只会不停的败家。半年前,这个陈大少跌了个一个跟斗,忽然不知怎么的就死了,此后陈氏就成了寡妇。
死了男人后,陈家的家产也被陈大少的堂兄弟给抢夺一空,陈氏一个人无依无靠不说。而且还因为长得好看,被自己老公的堂兄给看上了。不停的百般刁难,万般无奈之下,她想到了李志高,但她不敢直接去找李志高,就找到了刘润生的老婆张氏。
虽然张氏名义上还是李志高的内宅管家婆,但因为李志高秘密很多。因此平时很少在陈家庄住,陈家庄基本都是给张氏以及刘润生的老娘住,李志高在外面另有居所。
念及这点旧情,加上张氏心软,听了陈氏的哭诉后。新生怜惜,就亲自出面当陈氏的靠山。张氏一出马,不但陈家的人立刻断了的对陈氏的邪念,还把陈氏死去老公的家产还给了陈氏,因为感激,加上也想有个更强的靠山,陈氏就跟张氏拜了姐妹。
这陈氏做的一手好菜,尤其擅长沿江菜,有一次她来陈家庄串门,亲自下厨做了点私家菜,正好李志高过来跟刘润生谈事儿,就留下来吃了顿饭,席间对陈氏做的菜赞不绝口,连说美味。此后陈氏也起了心思,干脆跟张氏合股开了一家美味居,专门做沿江菜。
因为美味居有刘润生的老婆张氏做后台,加上李志高跟刘润生也经常过去吃饭,很多高官也逐渐跟着过去消费,这样一来,这家美味居逐渐流行开去,每天都络绎不绝。再后来,陈氏听了李志高的建议,把饭店的格调变高,花重金装修,又请了许多名厨,还增加了戏台子,洗浴桑拿等其他设施,把原本的普通饭馆变成了高档的私人会所,这样一来,人虽然少了,但名气反而更大了,因为来美味居的都是非富则贵,成了名符其实的以吃饭为主的高档会所。
总之,能去美味居吃顿饭,本身就是一种实力的证明,夏寿田虽然刚刚被任命为行政院机要秘书,但手中并不宽裕,于是才想到要杨度请客。
杨度呢,按说他自己也是没啥钱的,但他身为联络特使,一切花销都由袁世凯买单,换句话说就是可以公款吃喝,因此他才这么有底气。
就这样,一行人乘坐杨度的公车,直接来到了美味居,又要了一个雅间,点了几个招牌菜,然后就开始边吃边聊了起来。
一开始,夏寿田跟杨度都是在忆往昔峥嵘岁月,也就是回忆过去的那些年,但说着说着,杨度却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头,因为这夏寿田后来说了很多隐喻,明显是话里有话,也就是说,他今天找自己吃饭,目的并不单纯。
发觉不对后,杨度不动声色的找了个借口,把那个袁世凯派来的长随打发走,等房间里只有他跟夏寿田两个人之后,杨度干脆把酒杯一放:“耕父兄,这里没外人了,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呵呵。”夏寿田笑了笑,也放下酒杯,“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好,既然你问起来,那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贤弟,在说之前我想问问你,你对今后的时局如何看?或者说,这天下将最可能落在谁的手中?”
“这个话题有点大啊。”杨度淡淡一笑,“怎么,耕父兄有什么好建议?”
“你啊你,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藏着掖着。”夏寿田指着杨度摇摇头,“我还不了解你,你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你要是心里没点想法,你会跟我过来吃饭?我可不信你不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什么。”
“呵呵。”杨度笑了笑,又拿起酒杯,轻轻的抿了一口,“好酒,真是好酒啊。”
“算了。我也不跟你绕弯子。”看见他这幅模样,夏寿田干脆摇摇头,“其实我今天来,是受人之拖,这个人你刚刚还见过,他就是行政院的刘院长。”
“哦。”杨度眼睛眯了眯。“你是说刘润生?”
“你啊。”夏寿田苦笑着摇摇头,“人家可是堂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行政院院长,你就这么直呼其名?”
“那叫他什么?”杨度撇撇嘴,“他好像没有字号吧,而且他还以这个为荣呢。”
的确,刘润生以前是货郎子出身,没有字号,后来跟着李志高发迹了,也依然没有给自己取字号。反而以这点为荣。刘润生的这些做派,固然赢得了许多中下层民众的欢迎,但像杨度这种知识分子,却对此颇不以为然。
“算了,我不跟你争这些。”夏寿田摇摇头,“反正说也没用。”
“我倒是奇怪了。”杨度道,“你怎么会给他当说客的?”
“没办法,谁让我现在是他手下呢。”夏寿田说完。就把他刚刚获得行政院机要秘书职位的事情说了出来。
“哦,恭喜恭喜。原来是高升了。”杨度拱拱手,“耕父兄,你以后这可是鹏程似锦啊。”
“取笑了。”夏寿田苦笑着摇摇头,“既然都说开了,我也没啥好隐瞒的。刘院长的意思是很看好你的才能,想拉拢你到我们这边来。因为根据消息。北边最近要把你换回去当参议,换唐绍仪过来当全权特使,所以刘院长想让你做内应,去北边后,把北边高层的消息传过来。”
“原来是想让我当叛徒跟奸细?”杨度笑着问。“你觉得可能么?”
“我觉得……可能。”夏寿田定定的看着杨度,“你是一个聪明人,而且你在这呆了这么久,不会看不出天下大势如何。实话说,照目前的情况看,就算袁世凯他那五十万大军的扩军计划能实现,也根本无法当李主席的对手。袁世凯靠的是什么?无非就是靠钱罢了,但要比钱,这天下谁还能比得上李主席?更何况李主席还有神秘势力做靠山,不但有钱,还有大量的先进武器跟设备。
那,这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可以说是日新月异,每天都有新变化,一片朝气蓬勃的新气象。说句不客气的,现在李主席要想出兵的话,袁世凯根本挡不住,就算再等一等,李主席的力量只会越来越强,而袁世凯无论如何追赶,也是追赶不上的。”
“呵呵,有些事情,可不是光看对比就行的。”杨度淡淡一笑,“没真正碰过,谁知道是不是草头兵,要这样的话,大家也不用打仗了,大家排队数人头就是了,谁的人头多谁就赢好了。”
“你这是在自欺欺人啊。”夏寿田摇摇头,“这都什么时代了?这年头,比的是谁有钱,比的是谁有更多士兵跟新武器。袁世凯连陆军都磕磕绊绊,听说连武器都不全,而李主席这边武器一点不缺,飞机大炮都有,还有很多重炮……算了,这些我不说了,你肯定看的比我明白。总之呢,如果没意外,这天下早晚是姓李的。
如今,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都看明白了,而据我看,李主席也的确是个成大事的人,所以说,为了你好,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尽早抛弃袁世凯那条注定要沉的船,及早抓住这边的梯子才是。”
“哎,你说的我都懂。”杨度叹了口气,“只可惜袁公带我恩重如山,我不忍弃之。”
“恩重如山?未必吧。”夏寿田冷笑了下,“要真是器重你,怎么会把你扔在这边这么久?而且,最近为什么把你调回去?还不是因为对你最近的工作不满?要真是对你好,干嘛只给你一个总统府参议的职位?”
“好了,耕父兄,你别说了。”杨度摆摆手,“今天我们只论私交,其他不论,如果你再说,那我就走人了!”
“可是……”
“耕父兄!”杨度定定的看着夏寿田,“我也知道袁公目前比不过李公,不过,做人要有始有终,我不能吃着北边的俸禄,做着南边的官,更不能做奸细,那才是真正的毁我。就算我以后要来这里,我也一定会先正正经经的辞职,并且不会泄露北边的事情,这样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你说呢?”
“这……”
“好了好了!”杨度给彼此倒满了酒,“你我兄弟好不容易见面,不提这些扫兴的事情了,来,干了,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好吧,那我们就不醉不归!”夏寿田点点头。
就在杨度举杯痛饮的时候,心底里却在不停的冷笑。
杨度是谁?那是聪明绝顶的主,他太了解这个同学了,他心胸狭窄,才没那么好心邀请自己当同僚呢。
以杨度的看法,刘润生出身小商人之家,虽然比较会算计,但却本性忠厚,不太可能提出让自己当奸细的提议,因此那个当奸细的提议,十有**是夏寿田提出来的。
可以想见,一旦自己接受了这个提议,那么他的仕途就算是到头了,因为任何一个政府,都不乐意让一个奸细获得高位,这跟清初时期大赏投诚者的情况已经完全不同了,更何况自古以来做这个事儿的人就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而且,杨度心高气傲,在他看来,刘润生论能力,最多只能当个小镇长,再高就不行了,他唯一可取的,就是够忠心,另外就是运气好,是最早从龙的人。
但是,以目前李志高政府的新气象来看,李志高越来越注重能力,因为李志高现在弄的那些都不是普通人能搞的,因此在今后一旦统一全国,必然是有能力的人获得高位,而他杨度只要别犯大错,早晚能在未来的分肥中获得一席之地。
因此,虽然杨度早就不看好袁世凯了,但一来这争霸天下的事儿,不到最后一刻很难知道鹿死谁手,二来他就算以后要改换门庭,也得清清白白,至少得先在北边那里辞了职,然后才好来这边投靠,万万不能干那种当奸细的活。
当奸细或者可以一时得利,但早晚会被人顾忌,这些事情,他明白,夏寿田也明白,因此夏寿田让自己这么做,就是没安好心。
不过,想到这里,杨度不得不再次在心底里来了一声叹息。
平心而论,杨度原先是看好袁世凯的,他早在清朝的时候就认为袁世凯能取得天下,可谁知道后来凭空冒出个李志高,也不知道从哪儿获得的支持,在短短一年多就取得如此大的成绩,并且越来越强,一下子就把袁世凯甩开,而且是越甩越远。
现在,连夏寿田这个这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都开始提前谋划了,就说明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看好李志高,而不看好袁世凯。
在以前没来太平府的时候,对这边还只是雾里看花,但当杨度亲自来到这里,并且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会越发明白两者之间的差距。
总之,袁世凯跟李志高相比的话,财力不如,军力不如,连人心向背也不如,如果没有意外,比如李志高忽然死去,否则袁世凯很难在这场争夺天下的游戏中有多少胜算。
在杨度看来,如今李志高大势已成,暂时的不争,只不过是为人谨慎,想做好万全的准备而已。因此目前最好的策略,就是劝说袁世凯放下执念,早早跟李志高投诚,这样或许还能在未来获得一席之地,要真的硬碰硬,只能是鸡蛋碰石头,得不偿失。
可问题是,袁世凯能放下天下第一人的执念么?能再次放下身段,屈身与李志高这个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之下么?
算了,这次回去后尽力而为吧,只要对得起袁世凯的知遇之恩,把人情还给他就够了,至于以后,那只能是以后再说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