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 君要臣死
天凤宫。
时间倒退到昨日清晨。
在西哥的帮助下,破除结界进入房间,第一眼看到床上那个像婴儿一样蜷缩着的女人时,花紫阳知道了什么叫肝胆俱碎,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不着寸缕的肌肤上青紫交错,惨不忍睹,体无完肤,脚腕上锁链泛着森然冷光,衬得这具凄惨的身体更是触目惊心。
她侧着身子,脸向着床内,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单薄瘦弱的背脊高高弓起,芊细的双臂抱着膝盖,可怜得近乎凄凉的姿态。
房间里多了两个人,她也毫无所觉,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睡着了。
“你看看……那是朵朵吗?”花紫阳一直手扯着玥琅,一只手颤巍巍地指着的床上。
在那一刻,玥琅希望自己瞎掉,这样他就可以什么都看不到。
可是他没有瞎,所以他什么都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
将自己红色的外衣解下,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像她小时候那样轻轻抱在怀里。
小时候胖乎乎的,抱着沉甸甸的,现在长大了,怎么反而轻得像片羽毛?
玥琅抱着她的动作很轻,但他还是觉得应该轻点,再轻点,不然她会碎掉。
“朵朵……”玥琅的声音嘶哑哽咽得连他自己都辨认不出,“我知道你很疼,忍忍啊,我们现在就回卿凰宫,让墨溪来给你看看,他是神医,吃过他的药就不会疼了。”
朵朵没有反应,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地沉睡着,苍白的小脸,微蹙着眉头。
就在玥琅痛苦难耐的时候,她好像发了噩梦,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玥琅手足无措,只有紧紧地抱着她战栗不止的身体,仿佛这样就可以帮她将噩梦赶走。
她忽然低低的呻吟了一声,眉头微蹙,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花紫阳贴在她的唇边,听到她模模糊糊地说:“师傅……我疼。”
那一刻,花紫阳的心好像被人整个揪了出来,扔在荆棘丛生的荒原上,鲜血淋漓。
他手里的破天剑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击,天狐一族的神兵自是不同凡响,锁着她脚腕的牵魂链断掉了。
摸摸她白玉般的脸颊,温柔怜惜,花紫阳擦干眼泪,对她轻声诉说:“朵朵,阳阳和玥狐狸带你去见师傅……”
然而,刚走几步,门被轰然推开。
凤帝静静地站在门外,晨风吹起他白色的衣袂,满天繁霜似乎都因他的到来来惶然退避,只要稍微慢上一点,便会在他身周十丈内碎为尘芥。
花紫阳不假思索,将抱着朵朵的玥琅拉到身后,目光笔直地冷视着他:“她是朵朵,为什么这样对她?”
凤帝的到来也没有将朵朵惊醒,她长发披散,身上还披着玥琅的红衣,凌乱的衣衫下,隐约露出赤祼的肌肤。
凤帝淡淡一笑:“你们是以臣子的身份站在这里跟朕说话?还是以男人身份挑衅我?”
“有区别吗?”花紫阳看着他脸上的平静,那平静中蕴含着多少残忍?
“于公,朵朵是君,紫阳是臣,君受到伤害,紫阳岂能坐视不理?”
玥琅接着一字字道:“于私,朵朵是我师妹,做师兄的自当保护她,哪怕是太上皇也不可以伤她。”
“陛下,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花紫阳的声音不复平时的温和有礼,显得冷漠而镇定:“她不到十四岁,算起来还是个孩子,陛下怎么可以这样伤她?”
凤帝默了片刻,淡淡道:“不管你们以何种身份站在这里,别忘了她跟我姓夭,怎样对她,还轮不到你们来教训我。”
“你会毁了她。”花紫阳冷冷地看着凤帝:“朵朵很虚弱,紫阳要带她会卿凰宫,请陛下放行。”
“我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在逼我。”凤帝叹了一口气,展颜微笑:
“你们都知道朵朵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还要把她从我身边抢走?
爱她是吧?她是我的骨血,你们凭什么爱她?她有我的爱就足够了,而她也只能爱我。
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们都不会有机会的。”
“陛下……”玥琅压低声音,好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你说得对,我们是没有资格爱她,所以从来就没想跟谁抢,只想一辈子留在她身边,看着她,护着她,做她的臣子也没有关系。
但你这样伤她,玥琅再不愿意,也只能送陛下手里将她带走。
不管你是何种身份,何种地位,玥琅作为师兄,也不能容你再伤她一丝一毫。”
“陛下,她是朵朵,放过她吧。”花紫阳看看玥琅怀里那水晶娃娃般易碎的小人儿,心头一痛,语气就不由有了一丝乞求:
“你不是最疼她吗?她现在很难受,你看不到吗?让我们走吧陛下,我和玥琅不会拐走她,只是带她回卿凰宫,让墨溪给她看看。”
凤帝站在窗边,轻轻抬手,从窗口指向天地之间:“别说是你们,九天十地诸神降临,也休想带她走出这个房间。”
花紫阳遍体冰冷,他望着凤帝的背影,天下再没有任何话语,能比刚才所闻更加残忍。
“放下她,马上离开,我就放过你们。”凤帝转身,负手而立,原本清绝的凤眸充满魔氛,深沉得宛如夜晚的沧海。
这不是他们认识的凤帝,玥琅看着他的眼神有些黯然。
花紫阳紧紧咬住牙,掷地有声:“不放!紫阳有自知自明,在陛下手里或许最多坚持十招,但紫阳不会放手。陛下想做什么不必客气,紫阳舍命相陪。”
凤帝凝视着他,嘴角浮起一丝讥潮的笑容:“十招?”
他一字一字道:“你也太高估自己了。你们两个一起上,若能撑得了五招,我就让你们带她走,如果撑不住,今天就只能死在这儿了。”
花紫阳一惊,猝然抬头,凤帝的双瞳中有漆黑的怒涛旋转,仿佛大海尽头的深渊,似有彻骨之痛在此深埋,深到连自己都难以触摸。
玥琅涩然一笑,抱着朵朵,不管不顾地向门口走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执意要我们的命,就拿去吧。”
凤帝脸色已阴沉到极致,眸子深处有一团光芒,骤然炸开。
那是焚尽天万物的怒火。
云袖挥出,风雷般磅礴凌厉的真气,以君临天下锐不可当气势汹涌而出。
玥琅怀里抱着朵朵,花紫阳一闪身将他们护在身后,全力挡下第一招。
他趔趄退后几步,单膝跪地,擦了擦嘴角溢出的猩红,眼里尽是倔强决绝:“请陛下出第二招。”
玥琅僵硬地回头看他,神色漠然:“花木头,第二招由我来,就算死咱哥俩也死在一起,好歹有个伴。”
“废什么话,快带朵朵走!”
这一刻,凤帝来到花紫阳面前,白色的影子宛如一双巨大的羽翼,覆盖在他身上。
“不愧是我灵字镜的镜主,居然还能开口说话。”
花紫阳的头倏然抬起,凤帝仍高深如海,沉雄如山,宽广如苍天,深邃与浩宇。
但已不是他熟悉仰慕的陛下。
他冷冷看着凤帝,缓缓站起,目光变得森冷:“陛下过奖,出招吧。”
就在这一刻,凤帝的心却感到一丝隐痛。
花紫阳漆黑的瞳孔,是陌生的,从未想到在他身上,看到这样的目光。
凤帝良久无语。
他有信心,可以在三招之内将他们打得爬不起来,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了一丝痛楚。
痛得连胜利都无法触摸。
凤帝看着花紫阳那张苍白染血的脸,看着他目光中深深的创痛。
这一刻,他的心中竟也感到同样的痛。
他怆然一笑,手从宽大的云袖中伸出,第二招淡淡如风之影,云之意,冲着玥琅而去。
玥琅没有回头,将朵朵紧紧护在怀里,后背硬生生挨了正着,身体猛然一震,真气猛然失去控制,钻入了心房,狂猛地轰炸起来。
他一口鲜血喷出,单膝跪地,支撑着身体。
喘息了一会儿,玥琅缓缓起身,抱着朵朵继续往外走。
“请陛下出第三招。”花紫阳护在玥琅身后,静静的注视着凤帝,面上没有丝毫怒色,眸子里更看不出半点情绪。
“你们真的想找死?”说出这几个字,凤帝心中一恸。
花紫阳缓缓道:“紫阳也有自己的底线,有不能舍弃的东西。如果连心中所爱都保护不了,紫阳宁愿死。”
凤帝冷笑,猝然抬手。一道青光如长虹贯日,从他袖底逸出,狂龙般扫向花紫阳。
青光过处,天地崩塌,墙壁、地板、桌椅尽皆化为碎屑,被青光约束成一道乱舞的龙卷,从他身前,向花紫阳寸寸推进!
花紫阳运气全身真气,正要抵挡,却发现那道青光已到了眼前,他来不及多想,本能地用身体挡住玥琅。
砰然一声闷响,他和玥琅整个身子同时飞了起来,厚厚的墙壁竟被砸开一道巨大的裂隙,碎屑纷飞!
“你们在做什么?”朵朵虽被玥琅护在怀里,没受到任何伤害,但那霸道的撞击之力还是让猛然惊醒。
看看身上吐血不止的玥琅,又看看旁边浑身浴血的花紫阳,颤声问道:“阳阳,玥狐狸,你们怎么了?这么多血?你们别吓我……”
“别怕……”玥琅勉强对她笑了笑,撑起身子,以免压着她,咳嗽几声,又有血从嘴角涌出。
朵朵惊慌失措地爬起来,捂住脸,头疼欲裂,神经质地看着身边两个血淋淋的男人。
是梦吧,一定是做噩梦,好多血,阳阳的,玥狐狸的……
“朵朵过来,到父皇这里来。”凤帝面无表情地对她伸出手。
朵朵呆滞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玥琅和花紫阳伤痕累累的身体,爱与恨,怨与嗔,怒与火,仿佛人世间所有矛盾复杂的情感全部交织在一起,化作地狱的熊熊烈火烧灼着她。
“你做了什么?!”
凄厉的尖叫声将昏死过去的花紫阳唤醒,他伸出手,无力摸摸地摸摸她的脸:“朵朵……别哭,一点小伤,没事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她不知道自己在问谁,她找不到自己声音。
“阳阳,你好多血,我给你擦干净……”慌乱地用手抹去他嘴角的血,可是,猩红的液体像打开的水龙头一样怎么都摸不干净。
手慢脚乱地给他擦了一会儿,又去擦玥琅的,血实在太多,她只觉得两只手根本不够用,神经兮兮,语无伦次地喃喃道:
“怎么办?怎么办?阳阳,这么多血,你告诉我该怎么办?玥狐狸,你今天的衣服太红了,换一件吧,大红不适合你。墨溪呢,墨溪在哪儿?师傅快来帮帮我,阳阳和玥狐狸流了好多好多血,楚涟,小夜,花爷,你们在哪儿?快来帮我救他们……”
“冷静点朵朵,他们死不了。”
谁在说这么冷酷的话?她目无焦距地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声音空洞,幽幽如鬼气:“你胡说,流这么多血怎么会没事?我不相信你,绝对不会相信你……除非你帮我救他们。只要你肯救阳阳和玥狐狸,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玥琅挣扎着缓缓站起来,将全身都在颤抖的朵朵拉到自己身后,看着凤帝,轻轻道:“陛下要怎样才肯放了朵朵?”
凤帝静静地看着他,看着眼前这张邪魅的脸从熟悉变得陌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仇恨,没有怨怒,没有嘲讽,平静而诚恳。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世界竟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失去了控制,仿佛沦入了一个陌生的空间。
“放了她?”他凝视着玥琅,冷冷一笑,“凭你们两个想从我手里抢走她,简直是妄想。”
他的目光锋利如刀,寸寸剜割在玥琅脸上:“我只在奇怪一件事。你们为什么还不求我?求我让你们死得快一点?”
这种威胁的话,他以前从未说过,此刻不知为何说了出来,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
玥琅低头一笑,花紫阳挣扎着从血泊中爬起,平静地直起了身子。
凤帝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心中竟然有了一丝惶恐。
他们现在不是君臣,而是以男人的身份对峙,不能让他们在这时候跪下!
这一跪,他们是放下了一切,却并不卑微,心坦荡如镜,却照出他一无所有的悲凉。
这一跪,作为男人,他就彻底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