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大家难当(上)之三剩女王(1)
冬再也无法忍受秋丢风撒脚的调戏,借由夜色掩护展开蓄谋已久的夺权行动,雷、雨、雹三军齐发,北风彻夜吹奏助威号角,一场厮杀隐于无形,只看见天幕中银蛇乱舞,窗棂外树影癫狂,间或雷公逞雄,电母发威,搅得天地间煞气森森。凡人哪敢动问,唯有蒙头去周公处求安稳,次日一早离开被窝便觉寒意浸人,见庭院彻底荒凉,草木破败,落叶成堆。天空面如淤烬,还来不及打扫战场,云彩失却形状,像被撕碎的棉絮,深深浅浅,一些混杂灰尘的污浊雨水纷纷扬扬自那里飘落,想来天上的残兵败将仍兀自吐血。
秀明9点去镇上干洗店为家人取回前天送洗的衣服,回家时贵和正吃早饭,昨夜他在电闪雷鸣中摸回,经过客厅也不开灯,被出来检查门窗的秀明当做小偷,险些吃闷棒。
“怎么又这么晚回来,你们的项目还没完?”
秀明如此试探,建筑公司确是常年加班,问题是他感觉三弟状态有异。
贵和也发现大哥起疑,忙笑哈哈掩饰,接着借口取换洗衣物,箭步冲上楼去。
今早他看上去倒挺正常,可独自坐在大餐桌前吃饭的身影依然落寞,至少秀明这么认为。
他上前坐到对面,正在洗碗的佳音忙端来一杯饮料,他喝一口,压根没在意嘴里的液体是什么,旁边佳音还殷切看他,斜着身子问:“好喝吗?”
“恩?”
“这是我刚煮的红枣麦冬茶,里面搁了虫草,秋冬季节喝,清热去噪还能温补身体,你最近工作累,容易虚火上冲,多喝点预防。”
贵和笑道:“大嫂太贤惠了,随时随地想着大哥,伺候得面面俱到,孟光见了也自愧不如。哦,不对,孟光是丑女,不能跟大嫂比,该换成刘兰芝,哎,这个又不吉利,我再想想……”
秀明说:“就你那点贫瘠的历史知识,先去向你二嫂请教一下再来卖弄吧。昨晚三点过才回家,今天还去公司吗?”
“去,怎么不去,我们礼拜四交标,正是最后冲刺阶段。”
“你们那个郝所长还在找你麻烦?”
“……早没事了!我是谁呀,出了名的八面玲珑,人际场上的事没有搞不定的。”
贵和嬉笑言欢,尽力把谎扯得逼真,脸一打肿,心就变成三精双黄连,苦上加苦。
他发誓,一个月之前他并不歧视剩女,甚至歧视着歧视剩女的猥琐男,然而一个月之后的今天,他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加入猥琐男行列,每当夜深人静独坐沉思,便发自内心数落起剩女的斑斑劣迹:
1、 只顾智商,放弃情商。
2、 完美主义,锱铢必较。
3、 过份强势,趋近霸道。
4、 固执己见,不可理喻。
以上四点融会贯通便是他的顶头上司郝质华,这女人是那种青春期尚未开始,更年期便提前来到的奇葩,入主建筑六所后就携风雷之势兴风作浪,搞得全所上下飞沙走石鬼哭神嚎。据不完全统计,所里至少70的人直接或间接受到过她的“训教”,贵和曾现场目击三次。
第一次挨整的是设计协理小邬,郝质华检查出她为外商编写的设计案存在严重语法错误。小邬辩称这是翻译部的工作,自己不应为他人的失误担责。郝质华说:“翻译部失职是一回事,你没做好协调监督是另一回事,工作讲究善始善终,全情投入,那种拿多少薪水干多少事的人,我认为她不配向公司索取一分钱。”
小邬哭着跑了,当天递交辞呈,郝质华大笔一挥同意。
第二次是助理设计师小张,他因为忙别的项目耽搁了实体模型制作,最后交出的成品略显粗糙。郝质华一分多钟不眨眼,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检查完后究切:“我给你一周时间让你制作一个90分的模型,而你却用两天时间交给我一件60分的作业。如果论功赏罚,我觉得你这个月只领一半工资就够了,因为你的出勤记录虽然完整,但多半时间毫无作为。这种滥竽充数的行为在私营企业是绝不被姑息的,现在该怎么做你想必心里有数。”
小张恨穷发极撒手不干,无故旷工三天后被按例开除。
第三次发生在昨天,轮到赵国强倒霉,他负责设计的群楼方案刚交上去,便收到郝质华的催命符。他如临大敌的从贵和办公桌前经过,无限悲苦俯望一眼,只差热泪盈眶道一声:“同志珍重!”
老友有难,贵和岂能作壁上观,偷溜至郝质华办公室外,那女人嚣张无忌,训人时从不关门,他假装在门外复印资料,竖起耳朵关注里厢动静。郝质华在甩出赵国强的设计案后讲起故事,她说:“你一定知道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有一座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塑像。那是件举世无双的伟大艺术品,当地有个奇怪现象,经常有人在雕像下晕倒,不分昼夜屡屡出现。人们自然关注这一怪象,经过调查后发现,这些晕厥者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他们前往该地,目的是观摩学习大师的作品,到那儿以后无一例外都被雕像无与伦比的巨大美感吸引,沉醉痴迷流连忘返。由于长时间观察分析,甚至忘记进食,最后体力透支而晕倒。真正的艺术就该有这样动人心魄的魅力,真正的艺术家则是为创造这样的作品而存在的。你在大学时给你上第一堂课的老师一定讲过,建筑也是门艺术。对待艺术至少得以虔诚的态度,你随便这儿抄一点那儿抄一点,东挪西撮最后干脆把过去的项目胡乱改动几处拿来交差……是盲目相信自己的能力,还是过分高估我的容忍度?”
赵国强心里擂鼓,赔笑道:“郝所,我也想好好完成任务,可时间来不及,我手里还有两个项目没弄完……”
“哦?这么说你还准备做两个粗制滥造的方案,以此刷新水平下限?”
“不,我的意思是……是……这次情况特殊,下次时间充裕我一定好好做。”
“谁都不能保证下次情况不特殊,我们这个行业瞬息万变,分分钟都可能有新项目出现,
有旧项目修改,拿‘特殊’做借口可行不通。”
“……我实在无能为力,这么短的时间内能交差已经很不容易,您可以问李所或其他所的
领导,我们一直是这样的。”
“那是在我来之前,我来之后你就得按我的要求工作,所里需要改进的地方不在少数,怎能老让心态停留在过去的模式中?”
“反正我没办法,要不您换人,让时间富裕的人接手,我真的干不了。”
听赵国强采取鸵鸟战术,贵和不由得捏皱一叠A4纸,接下来的冷场更是无声胜有声,他完全可以想象郝质华正扬起高傲的头颅,暗暗发功,弹指间即可将那不知趣的下属毙于掌下。
不出所料,郝质华再开口已锋芒毕现。
“赵工,你确定要我换人?”
“……”
“……你来公司两年,一直在设计部工作,缺少实践经验,我觉得……”
贵和只听开头已猜到她准备把赵国强发配边缘地区守工地,危机当前不容犹疑,他丢下复印纸箭步走进办公室,腆着笑脸说:“郝所,听说福光商业中心的裙楼设计出了状况。”
见郝质华将方案向前推,他忙拿起翻看,说句良心话,这设计值100个臭鸡蛋,不仅无美感,还缺乏起码的诚意,他们的大学老师看到准掀桌子。
郝质华说:“情况如你所见,我身为质量把控者,为我们所交出这样的方案深感耻辱,不过赵工似乎理由充足,他说时间不够,还说这是他的一贯作风,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年公司业绩评比,咱们所的排名都会垫底了。”
她的表情非常严直认真,俨然一丝不苟的判官,使得效果更骇人。贵和不能坐视朋友挨刀,拿起方案册说:“这事由我处理,我负责在今天之内完成修改。”
郝质华看看他和赵国强,问他:“你打算为朋友两肋插刀?”
“不是。”
贵和断然否定,神情趋近“伟光正”,又不是傻子,想脱险,当然得把戏作足。
“我是所里的技术总监,国强是我下属,按理他负责的项目我都该亲自把关,所以这次他没好好完工我也有责任。”
“原来如此,那你应该督促他返工,何必亲自动手,你手头好像也有正在进行的项目。”
“是,cpd地块的项目下周投标,我正在做标书。可是国强比我更忙,他还有两个项目要向甲方汇报,确实抽不出时间。我保证,在不耽误投标的前提下完成这个项目的修改,哪怕今晚通宵也会交出方案,这是我作为总监应尽的职责。”
他绷着个扑克脸扮正直,女魔头审视良久,终于收刀入鞘,之后的加班便顺理成章。以他的经验天赋,临时凑个方案不难,难的是如何过郝质华那关。尽管恶其为人,但经数度交锋,他承认这女人的确是行家里手,她长了双猫头鹰的眼睛,任何设计,只要经她过目,大小缺陷无所遁形。她只靠目测也能快速算出建筑物的间距高差、一针见血指出方案的原型出处、甚至误差仅1°的屋顶倾斜度也逃不过她法眼。贵和觉得她真该去建筑质量监督委员会任职,定能将所有豆腐渣工程一网打尽。
他花尽心思动足脑筋,赶在晚上10点前改好方案,又与制图部的同事共同奋战至凌晨1点多,好歹完工。郝质华耐心陪他们熬到出图那一刻,看了他交来的cad平面图、手绘稿及效果图后,当场鉴定:“灵感来源于菲律宾裕利大厦、造型模仿西班牙Cristalia商业园、细节又照搬了米兰马尔彭萨机场喜来登酒店会议中心,典型的中国式拿来主义拼盘风格。不过你很聪明,抄袭得很有智慧,看得出在这方面驾轻就熟,某些地方也能体现独立思考的痕迹,良品谈不上,但比赵工那个好很多,我相信你有认真对待。”
她合上册子,不置可否。贵和劳形苦心,忍耐力降至临界点,再被她半讥半讽评头论足,心里毒虫乱爬,一时难以自控,说:“郝所,能允许我说几句吗?”
没等郝质华点头便自行开始:“我承认我的方案照搬照抄国外设计,不单这次,以往很多项目也或多或少存在抄袭。但这绝不仅仅是我个人的行为,事实上我们公司,乃至整个中国的建筑行业都存在这种现象,可以说是公开的秘密。您常年在国外工作,可能不了解国内行情,举个简单的例子,国外的建筑师设计一栋小型别墅,普遍工作周期是36个月,而国内的建筑师往往要在二十天甚至更短时间内设计一套大型商住综合体,时间分配上根本不能与国外同日而语。这是中国国情决定的,每做一个项目,都有无数张嘴催促我们赶进度,从开发商到地方领导,都不是有耐心的主。他们重效率,因为高效率才能产出高收益,至于建筑本身是否具有高度的审美价值,能否成为艺术品,这些反倒不在他们关心范围内。全国每天有成千上万栋高楼拔地而起,每年有无数新型城镇诞生,靠得就是这种高效率。如果事事按国外标准进行,大概再过100年中国的城市化建设还在原地踏步。当然,做为一名建筑设计师,业内很多同行都不赞成这种急功近利的做法,我们也有梦想,希望成为高迪那样伟大的建筑师,设计出经得起时代考验,长盛不衰的优秀作品。看到周围耸立着一堆平庸丑陋的钢筋水泥体,整个城市渐渐沦为失败的拼图游戏,我们也深感挫败。但这些是大环境的局限性造成的,我们即使再不甘,也无力改变现状,要在行业中生存发展,必须顺应时势,像这次正遇行业旺季,所里每个设计师都身兼数职,这样的工作强度下,哪怕再厉害的天才也不能保证设计质量,要顺利交差,我们只好抄袭拼凑,没人觉得这么做光彩,全是硬着头皮完成的,在这行几年混下来,少有人能保持建筑师的尊严,所以请您稍微理解我们的苦衷,别再揭我们的伤疤,往伤口上撒盐了。”
他说完微微欠身,快步走出办公室,径直收拾东西下班。郝质华当时的表情如何他不得而知,但不看也知道那高傲的女人定会因他这“大逆不道”的顶撞而光火。旧怨未消又添新仇,她掌握全所员工的生杀大权,随便使点绊子他也扛不住,估计下个卷铺盖滚蛋的人就是他。
秀明在贵和走神时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失意,料想他肯定隐瞒了许多不如意,欲要询问,又奈何不了他那死鸭子嘴,因此发动侧面攻势,假意对佳音说:“你有空去找淑贞阿姨,请她再帮这小子物色个合适的姑娘。”
贵和吃惊:“大哥!您怎么也提淑贞阿姨,准备继承爸爸遗志,继续折腾我?”
秀明说:“爸爸在世时一直焦心你的个人问题,没看到你结婚就去世,他在泉下多半不安心,所以这事必须尽快了结。”
“欸!您不是无神论者吗?现在又信起黄泉来了。我看您先把我这条命了结了吧,反正我也活得差不多了。”
“胡说什么!你小子皮痒是吗?!”
秀明大声喝斥,佳音也在拿小菜时轻轻推了贵和一把。
“吃饭时不兴说这些,多不吉利。”
贵和笑道:“还是大嫂对我好,说话又温柔又动听。大嫂,搬回来这段时间最让我感动的就是又能吃您做的菜了,我这张嘴吃遍整个上海滩,最后还是只能被您的厨艺驯服。就算每天工作累得只剩半条命,一吃到您煮的美味佳肴,立刻满血复活。”
佳音心头美滋滋的,脸上堆满慈爱的笑,把他爱吃的萝卜干炒小黄鱼挪到他跟前,拿筷子挑不带刺的肉夹在他碗里,边夹边说:
“我以前也不会做饭,全是婚后学的。你呀,赶紧娶个能干媳妇,将来肯定吃得比这还好。”
秀明点头:“听见你大嫂的话了吧,她也希望你赶快结婚,快三十的人就别挑了,看看千金和灿灿,你就不觉得脸红?”
贵和说:“我干嘛脸红啊,千金是女人,我是男人,男人四十岁结婚也不算晚。”
“你!一会儿说你喜欢年长的女人,一会儿又说要拖到四十岁结婚,你想等四十岁娶个五十岁的女人,两个人手拉手去装假牙吗?”
“我没那么说,但结婚是终身大事,我总得挑个万无一失的对象,爸爸临走时交代我们不许离婚,我必须严格遵照他的遗嘱行事,否则就是不孝子。”
他说“不孝子”三个字时故意加重语气,这是对付秀明的杀手锏。
秀明当真不能沿此线深入,改口说:“婚姻问题自然要认真对待,可是对老婆的要求跟对人生的要求一样不能太苛刻,你见过完美无缺的人生吗?只要觉得差不多就行了,别跟猴子掰玉米似的,看着这苞更比那苞大,掰一苞扔一苞,倒头来两手空空。”
贵和说:“大哥这话不对,完美的人生或许是虚拟程序,但完美的女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大嫂不就是全天下女人的楷模吗?温厚端庄贤惠和善,我就没见过比她更标准的贤妻良母。”
秀明被一把逮住语病,应对不及,只听佳音对贵和说:“你又卖乖,我哪有那么好,离你大哥的要求远着呢,也就差不多而已。”
话里飘出若有若无的酸味,正好协助贵和再将秀明一军,贵和顺势诈痴佯呆,像小时候向大嫂撒娇那样脸直往她围裙上蹭,嘴里念念有词。
“大哥那叫不知足,我就巴不得娶大嫂这样的老婆,要不您跟大哥离婚,然后咱俩结婚。”
秀明操起筷子给他一下,喝令他早点滚蛋。大嫂,搬回来这段时间最让我感动的就是又能吃您做的菜了,我这张嘴吃遍整个上海滩,最后还是只能被您的厨艺驯服。就算每天工作累得只剩半条命,一吃到您煮的美味佳肴,立刻满血复活。”
佳音心头美滋滋的,脸上堆满慈爱的笑,把他爱吃的萝卜干炒小黄鱼挪到他跟前,拿筷子挑不带刺的肉夹在他碗里,边夹边说:
“我以前也不会做饭,全是婚后学的。你呀,赶紧娶个能干媳妇,将来肯定吃得比这还好。”
秀明点头:“听见你大嫂的话了吧,她也希望你赶快结婚,快三十的人就别挑了,看看千金和灿灿,你就不觉得脸红?”
贵和说:“我干嘛脸红啊,千金是女人,我是男人,男人四十岁结婚也不算晚。”
“你!一会儿说你喜欢年长的女人,一会儿又说要拖到四十岁结婚,你想等四十岁娶个五十岁的女人,两个人手拉手去装假牙吗?”
“我没那么说,但结婚是终身大事,我总得挑个万无一失的对象,爸爸临走时交代我们不许离婚,我必须严格遵照他的遗嘱行事,否则就是不孝子。”
他说“不孝子”三个字时故意加重语气,这是对付秀明的杀手锏。
秀明当真不能沿此线深入,改口说:“婚姻问题自然要认真对待,可是对老婆的要求跟对人生的要求一样不能太苛刻,你见过完美无缺的人生吗?只要觉得差不多就行了,别跟猴子掰玉米似的,看着这苞更比那苞大,掰一苞扔一苞,倒头来两手空空。”
贵和说:“大哥这话不对,完美的人生或许是虚拟程序,但完美的女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大嫂不就是全天下女人的楷模吗?温厚端庄贤惠和善,我就没见过比她更标准的贤妻良母。”
秀明被一把逮住语病,应对不及,只听佳音对贵和说:“你又卖乖,我哪有那么好,离你大哥的要求远着呢,也就差不多而已。”
话里飘出若有若无的酸味,正好协助贵和再将秀明一军,贵和顺势诈痴佯呆,像小时候向大嫂撒娇那样脸直往她围裙上蹭,嘴里念念有词。
“大哥那叫不知足,我就巴不得娶大嫂这样的老婆,要不您跟大哥离婚,然后咱俩结婚。”
秀明操起筷子给他一下,喝令他早点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