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白玉葫芦
黄老先生目光收回,落在燕虺平静的脸上,轻哼一声,道:“请吧”
燕虺不答,轻轻的朝他点点头,目光平淡,脸上没有一点波澜。
“吾自幼苦读儒学,而今已然年逾古昔。将近七十年的求学生涯,未曾让吾越加清明,越加淡然。反而随着时光流逝,年岁增加。更加感叹岁月无情,很多诗书典籍都没有来得及翻看,便已经垂垂老矣。”
“先贤曾言,‘吾自十又五而立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难道这都是错误的吗?老夫不解。”黄老先生缓缓的问道,苍老的面孔上,布满了落寂和迷茫。
虽然他不太相信燕虺能够回答自己心中的疑惑,但是困惑了他无数年的问题,一直徘徊在心中,难以解答。他也曾经想在相梦跟前求解,可惜相梦一生浪迹天涯,他没有来得及见上一面,相梦已经魂归故土。
而今问出,心中却是复杂的,既希望燕虺能够回答,解惑。解一生迷茫。但是又希望看到燕虺摇摇头,为难的说道,我回答不了。虽然他治学七十余载,对于相梦很是敬佩。但是心中却时不时的羡慕和嫉妒。
这是人之常情,无论是何人,只要不超出人的范围,那么嫉妒和羡慕都会伴随一生。除非超越人的范畴。
燕虺听完,轻轻的点点头,看着黄老先生,缓缓的说道:“吾生而有涯,然知也无涯。存留世间的典籍,乃是无数代人留下的精髓,人生短短百余载,何人可在百余载而领悟几百上千年古人的智慧呢?但,这不是治学者的心态,你还不会读书。”
燕虺毫不客气的言语,尽管语气平淡,但是自众目睽睽之下,一点也不顾及黄老先生的面子。说出治学七十余载的黄老先生的不会读书,这是何等讽刺,不是说黄老先生这七十年都是在虚度了吗?
此言,让黄老先生面色极为难看,一下子红道脖子底下,他怒视着燕虺,厉声道:“黄口小儿,何必故弄玄虚,老夫会不会读书,岂是你一言可以评论的,天下治学之人,后世无数求学之子,自然会去评判,还轮不到你。不过,我很想知道,你此言何意?”
燕虺淡淡一笑,缓缓走出两步,坐在府邸门口的石阶上,淡淡的看了一眼黄老先生,道:“先贤之言,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你仅仅达到三十而立罢了,却永远不可能四十不惑,因为你不知道何为不惑。”
黄老先生闻言,面色急剧变换,这一点他也意识到,但是却无法领悟先贤所言。曾经闻讯一些同道和智者,解释都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不惑,即是没有疑惑。久而久之,也认同这样的解释去追求和力行。
而今听燕虺一言,一时之间,略有所悟,坚持几十年的理念,有了动摇。
燕虺没有在意黄老先生的变化,缓缓的继续说道:“所谓不惑,并非无所不知。生而有涯而知无涯,为人者,不可能天下事情都知之甚详。纵使圣贤,依然如此。之所以说不惑,非是他无所不知,而是说对于仁义礼有完全的了解,有完全的了解所以不惑。”
“之所以说你,只能达到而立,而不能跨越不惑。乃是因为,而立是做事能循礼,但并不完全了解,智者不惑。你治学七十余载,饱读诗书,少有人及;然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智慧并不等同于学识的多少,而是感悟的深浅。不惑是对于仁义礼有完全的了解,达到智者的地步。而你,还不是一个智者。”
燕虺说完,静静的看着呆若木鸡的黄老先生,他知道,一生的理念和追求的信仰被打破是什么样的感觉,也明白这个古昔之年的老人,是如何在风雨兼程中,走到今天的地步。但是,他却剑走偏锋,误入歧途了。
在场的其他人,同样不鸣一言,静静的思考着燕虺的话。但是在他们眼中,燕虺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他们有种错觉,坐在那里的,不是燕虺,而是水国的第一大儒,相梦先生。
良久良久,没有一个人说话,静静的思索着。老管家年约花甲,久立显得不适,便颤颤巍巍的走到燕虺旁边,与燕虺并肩而坐,轻笑着看着燕虺一眼,眼中蕴含着当初看相梦时候的东西。
其实,每一次面对着众多学者前来问道的时候,相梦都会将众人集中在一个地方,席地而坐,一一解答,老管家都坐在相梦的身边,静静的聆听着。
这,是对燕虺的肯定。燕虺一直在相梦膝下求学,未曾展露半点才华,即使老管家,也不知道燕虺有几分斤两。心存疑惑的,不只是天下学士,老管家也一样。而今他认同了,这个老爷的弟子。
许久之后,黄老先生忽然长叹一声,朝着燕虺抱拳,弯腰一拜。而后,颤颤巍巍的转身,缓缓离去。
那背影,何其悲凉,何其落寞。他明白了,自己这一生走错了路,误入歧途中,沾沾自喜一辈子。而今即使明白了,但是时光已逝,岁月不再,即使知道了,明白了。他再也没有时间去追求,没有时间去明悟。这一生,他被治学所骗,同样他骗了学。
红粉入世,粉尘之下,尽是骷髅。窥现象之下的本质,一无所有。
黄老先生的那一声长叹,已经惊醒了沉思之中的众人,恍如老了几十岁黄老先生,那步履阑珊的背影,让众人不由得暗叹。
不过这仅仅是一个小插曲,黄老先生的黯然离去,却没有就此冷场,反而激起学者们久涸的心迹,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向燕虺提出心中的困惑。
一个中年儒士踏前一步,躬身向燕虺施了一礼,道:“请问燕先生,人生如梦,梦如人生,此言可对?
燕虺泯颜一笑,道:“此言,对也不对”
“何解?”
“人生的过往,回想往事种种,尽覆流年记忆。往来种种,不可追,如同过眼云烟。然梦就是梦,梦里的一切,可说虚幻,也可言真实,但梦里,却没有如同人生一样的感触。它们共同而有的,是恍若真实的画境。人生多的是,一幕幕画境之后的领悟。简而言之,人生可思,梦仅可看。人生如梦,但梦不如人生。”
中年儒士闻言,思忖片刻,重重的朝燕虺一拜,退到一旁。
这时候,一个年迈的老者走上前来,躬身一拜,道:“学生想问的,同样是人生如梦,梦如人生,此言可对?”
燕虺轻轻的点点头,道:“前一位问的,是虚幻与现实之间的区别,而你想问的,是真与假之间的分鉴吧?”
老者重重的点点头,目光灼灼的看着燕虺。
“嗯。此言的答案,依然一样,对也不对。梦里不知身是客,人生同样如此,何处不为过客。当你融入世人当中之时,你感觉你不为客。但是当你有一天归墟离去之后,世人的生活一如既往,而你只是偶尔之间,茶余饭后的只言笑语。关于你的种种,在岁月的流逝下,不会留下一点痕迹,你依然为客。”
“然梦中,你本是客。上古有智者梦蝶之故事。他不知是蝶梦自己,还是自己梦之为蝶。究极本源,乃是真与假之间的迷惑,困惑自己所生之世界,是梦境还是真实。那是因为,将本身的思绪,归咎于梦中的思绪。人之做梦,本就断断续续,难以圆满,自然难以产生思绪。仅仅只是画面的延续,可以说,为虚为幻。”
“真与假之间,并无明显的界限。有界限的,是人的思考。为真者,可不为真。为假者,可不为假。所谓真假,都是人把生于世界之上万物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为依据,阐述自己一套真与假的理论。那么,世界上的万物,谁可说之真假呢?它们之后的本质是什么。”
“仅仅只有一言。生活之外,一无所有。”
老者闻言,再次向燕虺重重一拜,转身离去。他已经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是尘世,而燕先生,已经跨越出尘世,站在云端。云端之言,他没有听的资格。所以,他选择离去。
一个而立之年的儒士上前,跪地一拜,问道:“先生刚刚所言,学生懵懵懂懂,偶有所知。但有一言,甚为不解。先生所言,生活之外,一无所有,何解?”
燕虺轻笑道:“人之一生,就是生活。但凡与人之一生有交集的,都是生活之内的。而人,是一个群体,并不是单单所指一人。你可以想得出,没有与人有交集的东西吗?”
儒士沉思良久,摇了摇头。
燕虺轻轻点点头,继续道:“世界之上,无论山川草木,飞禽走兽,有灵智或没有灵智的。纵使如可知而不可见的时间空间,都与人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抛开这一切,看生活的本质,你能想象是什么吗?”
燕虺没有等他回答,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够回答得出,便继续道:“当然不能想象,人之所以想象,那是因为受到所见所感之物的影响,不自觉的将想象与现实归结为一种理念形态。但是抛开所见所感的生活以外,描述一个东西,这是根本做不到。”
“唯一一字,可以诠释,那就是无。无中生道,道生有,有而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故而言之。生活之外,一无,所有。”
儒士听罢,重重的叩了三个响头,起身站在一旁,细细的思忖燕虺的话。
燕虺微笑的看着旁边的老管家,摸出一定银子,递给他,轻声道:“说了那么多了,口有些干了,帮我买一些栀子酒回来,润一润喉咙。”
燕虺自跟随相梦以来,就再没有沾过一滴酒水,那时候,他是相梦的弟子。而今他还是,但是相梦已经不再,他,该做回没有老师教导的弟子了,以自己为师。
天地之境,从心所欲。
老管家没有说话,接过银子,缓缓的站起身来。但还没有走几步,便见一个红衣将军迎面走来,手中拿着一个白玉葫芦,迎着老管家抱拳施了一礼,将手中的白玉葫芦交给老管家,而后抱拳向燕虺一拜之后,转身离去。
老管家接过葫芦,那股醇香的酒味飘荡而出。他没有说什么,转身走到燕虺身前,将葫芦递给他,重新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