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满月闻辛(中)
撩开大红绣五福门帘,热气迎面扑来;继而举步走入,触目所及一室的奢华。
漆以和玺彩绘的天花,玻璃釉色的精致吊灯,精工细琢的各式隔扇,饰以透明玻璃的窗户,铺满一地的羊绒地毯,还有一应上好紫檀木的成套家具。走过一扇嵌以珐琅的落地罩,转入里面,赫然看见一只从屋正中梁悬下的摇车1。
其时,摇车两侧正各侍立了两个小宫女,她们见到福英随即便是福身一礼,笑道:“原是福英姐姐,还以为是嬷嬷呢。”
福英和悦一笑,道:“嬷嬷在隔壁屋子忙着,你们过去帮一下手,四阿哥这里由我看着。”
“喳。”两小宫女应声退下。
福英目送二人离开,转眼见德珍望着四下,神色怔然,心里顿时明白几分,默然走到德珍面前道:“其实……主子待四阿哥不错,这里的每一样物什,都是主子亲自过问过的。”
德珍收回目光,对福英淡淡一笑:“哦,是么?”笑容有些勉强,也说不出这是为何,原本还担忧佟贵妃对孩子疏忽,现下亲眼所见不是,却除了有松一口气的感觉,竟还有些莫名的滋味在心。
福英正准备回句话,只听那漆红的摇车里,传出一声细微的声响。
德珍心神骤然一凛,身子轻轻发颤的一瞬,人已经迅疾的步上前。
福英也笑着上前:“估计是四阿哥醒了!”见了禛儿正睁开眼,更是笑了起来:“还真是醒了!四阿哥平日里最贪睡,真真是难得这时候醒了。”
听到福英的笑声,禛儿漆黑的瞳仁转了转,又继续仰躺在摇车里,定定的望着彩绘的天花,也不知一个人看到什么有趣的。忽然咧开小嘴一笑,肉嘟嘟的脸颊随之鼓起,还有那晶亮的哈喇子流下。
乍一见这般可爱的模样儿。德珍心下又喜又酸,不及拿眼细看一看。便情不自禁的伸手抱起。
软绵绵的一团入怀,胸口像被什么一下涨得满满的,似有无尽的话要说,德珍却只轻轻的唤了两声“禛儿”,小小的人儿似能听懂一样,“咯咯”的回了两声。当下,喜得德珍眼眶一片模糊。就噙着泪,不由自主的低头去亲那小脸蛋。可哪知,还未触及婴孩柔嫩的肌肤,小家伙“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德珍吓了一跳。忙抱着哄了起来,可仍是哭个不停。
恐哭声引了人来,福英忙不迭道:“奴婢带贯了四阿哥,还是奴婢来吧。”说罢,一把从德珍怀中抱过孩子。
德珍被动的将孩子交过去。手却无只觉的僵在半空,只看着福英如何的诓哄。
福英动作娴熟的抱起孩子,随手拿起挂在摇车上的拨浪鼓,然后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在屋里逗着圈诓哄。
不一会儿,洪亮的哭声渐渐地没了。福英将孩子重新放回摇车,抬头一笑:“四阿哥若被人抱着,非要人带着他走才行,不然准是哭。不过让他一个人躺着,倒是不哭不闹,惹得李嬷嬷常说四阿哥是她见过最好带的——”
话犹未完,见德珍神色不对,福英忙道:“奴婢是恐四阿哥的哭声,引了其他人过来,才会一时情急代为诓哄。”
德珍视福英为亲人,此刻也不隐瞒,将满腔的委屈与伤心倾倒而出:“都说孩子一日一个样,长得极快,我原是不大相信。可禛儿离开我不过一月,若不是知道他就是禛儿,我不定能认出他来。”说到这,终从孩子的脸上移开,看向福英苦涩一笑:“如今,你都比我和他亲,恐怕连方才走的两小宫女也强于我。”
福英听得不忍,柔声安慰道:“你和四阿哥是亲母子,仅此便是他人比之不上的。”
亲母子?正因是这亲母子,却反不如一般人,她才会更觉伤感。
念及此,德珍默然不语,只低头看着孩子。
见状,福英再劝:“承乾宫与永和宫离得近,只要等四格格的这件事平息了,您常来看望四阿哥也是可行的。”说时想到德珍若常来看望,怕也是不成,毕竟还是得有所避讳,这便不愿多耽搁母子二人相处,于是道:“小心起见,奴婢还是去门口守着。”
德珍抬头一笑,感激之情不言而喻。
福英眼帘一垂,避开去看德珍面上的感激,轻步走至门口,透过一旁的玻璃窗留心外面情形。
只有她母子相对,德珍隐忍多时的眼泪,终是潸然而落。
没有动手去擦,她将手轻轻的握住了禛儿的小手。禛儿的手似乎比刚生下来大了点,可依然这样的小,也这样的软。她不禁握着手摩挲了好一阵,才取出一只以红绳加四只银铃铛编得手链,轻手轻脚的戴在那藕节似的手腕上——这只手链,是她为禛儿准备诸多满月礼中,最寻常的一件。可也只有这样不起眼的物什,才能给送给禛儿不被发现,却也免不了被丢弃的命运。
想到此处,德珍心下遽然一凉,亲生儿子的满月礼,她非但不能参与其中,甚至连一样小小的物件也送不得。
德珍正兀自感伤时,福英突然跑进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面色惨白而惊惶:“不好了!皇上和主子过来了!”
来不及拭泪,德珍惊得骤然抬头,满目的震惊:“怎么可能?皇上不是正在早朝,佟贵妃也该在慈宁宫的。”
话音方落,外面已响起了齐声入耳的请安声。
福英急促喘息一声,满头大汗的四下一望,慌乱中瞥见靠墙的一台架子床,眼睛猛然一亮,手指向架子床:“那床一般没人动,先躲在那床上。”德珍顺目一看,不待说一句话,福英已不由分说的拉她上榻。
德珍顿悟,忙脱鞋提在手上,就爬上了架子床。
一见德珍自觉的上了榻,福英也不多言,立马将大红床幔放下。
这刚收拾停当,男女的说笑声已至门口,福英浑身一震,旋即却快跑数步而跪。
与此之时,门帘从外挑起,玄烨阔步而入,佟贵妃随后走入。
走入屋内,见只有一个宫女跪在摇车旁,玄烨眉头微蹙,道:“怎么只有一个人在这看着?刚才那乳母不是说屋子里有两个?”
她本就紧张,没想玄烨一进屋便发现不对,德珍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紧张得没法。
只在这时,福英的声音通过重重床幔传来:“回皇上的话,四阿哥方才哭了一下,奴婢听着李嬷嬷说,像四阿哥这大的婴孩最喜绚丽的色彩,奴婢便让一同照看四阿哥的那小宫女去找些彩色的物什过来,所以只有奴婢一个人在这。”
闻言,佟贵妃神色立时一慌,声音不自觉的一拔高:“哭了!?”
福英请罪道:“奴婢照看不当,还请主子责罚。”
见四阿哥正咧嘴在笑,佟贵妃似大松了口气,这才对福英温和一笑:“这大的孩子哪有不哭的?罢了,你起来吧。”
福英谢恩而起,却方及站起身,佟贵妃忽的咦了一声:“这是哪来的?禛儿身上所用之物,无一不是本宫看过的,这红绳本宫却从未见过。”
躲在床帏后的德珍,心中再次一紧,佟贵妃竟如此细心,这是她始料未及。然而全然不需她为此着急,福英已从善如流的答道:“同奴婢一起的宫女去了多时不见回来,奴婢只好想办法诓哄四阿哥,先放了大红的床帏给四阿哥看,可不大管用,想着身上有自己编的红绳子,可拉小放大,就给四阿哥戴上来诓哄他。”
玄烨听了往架子床一看,再往禛儿的手腕上一看,又见福英娉婷的立在那,便对佟贵妃笑道:“不愧是你身边的人,倒是个机灵的。”
佟贵妃回头看了眼福英,吟吟一笑:“确实照顾禛儿用心了,还难为你一大早就随玉答应去当差,想必是连早饭也没用,下去用些吃食再当差吧。”
“喳,奴婢告退。”看也不敢看架子床一眼,福英依言而行,撩帘退得屋外,被清晨的凉风一吹,才惊觉冷汗遍体。
福英走了,屋子里少了询问声,只有男女逗弄婴孩的笑声。此情此景,恰似刚喜得麟儿的一对夫妻,可谁知孩子的生母正卑微的藏匿着?
德珍讽刺一笑,仰头强逼回盈于眶的泪水,正要捂耳不去听晏晏笑语,却闻玄烨突然失笑道:“你素来节俭,对他这大的孩子倒是弄得奢华。还有刚才,不过孩子哭了一下,你当时紧张慌乱的样子,朕有七八年没见过了。”
佟贵妃眸中尽是温柔的看着禛儿,道:“臣妾终归不是他生母,养在身边的日子,忍不住得就想对他好些。”
玄烨面上笑容不变,声音里却几不可觉的少了笑意,道:“他已过继到你名下,也认你做了额娘,怎说起这些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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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摇车摇车亦称“悠车”。为木制,船形,外刷红漆,并饰有金、银彩绘图案及“长命百岁”等吉语。从房内梁上悬挂下来,里面专睡未满周岁的婴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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