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我因为避寇入川
得读李氏的许多著作,由彼此通信,而得相晤识,而结为好友,始尽知他的生平行事和言论思想,他并不是像外间所传的虚妄怪诞,立意在惊世骇俗的人。他的为人,既不面厚,也不心黑;但他偏偏提倡“厚黑学”,偏偏自称为“厚黑教主”,这种“反话正说”的作风,究竟是所为何来?世人不必笑他骂他,应当先加以深切的反省才是。释迦并不应该入地狱,耶稣并不应该钉十字架;但释迦偏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耶稣偏说:“凡不背着十字架走的人,不配做我的门徒。”这又是所为何来?我们同样是应该加以反省的。至于李氏的谈教育、谈政治、谈学术思想等,都是一本正经的立论;不过他的思想有些奇僻,往往发前人之所未发,言近人之所未言,于是一般传统的学者,就骂他是旁门外道罢了。如今李氏已作古人,再不要怕他放言高论了;可是他一生的行事,尚为世人所不尽知,生前的言论思想,也有许多是被忽略的。我为纪念这位亡友起见,不惜多费笔墨,作此《厚黑教主传》,好教世人借以评定他的功罪。
李宗吾氏,生于光绪五年(一八八〇年)正月十三日。“宗吾”二字,不是他的原名,这是他后来一再改定的。他的名号几经改变:当他幼年的时候,脾气非常蛮横,毫不依理,见者呼为“人王”;他的父亲就把“人王”二字,合为“全”字,加上辈名“世”字,名为世全。算命先生说他命中少“金”,就加上金旁,成为世铨。后来私塾先生又说他命中少“木”,并不少“金”。他也正嫌父亲为他命的名不好,便自己改名世楷,字宗儒,这是表示信从孔子的意思。二十五岁时,思想大变,对于儒教颇不满意,心想与其宗法孔子,不如宗法自己,因改字宗吾。他常说:“这‘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独立的旗帜。”以后宗吾字行,而世楷的名字,就几乎无人知道了。
宗吾兄弟七人,姊妹二人。在兄弟中他是行六,三哥早死,其余六房均得成立,他的父亲命名为“六谦堂”。除他一人外,兄弟皆务农;惟他的七弟后来开机房,略具商业性质。宗吾是相信遗传和胎教的,他说他之好读书,是决定在先天的,因为生他的那几年,正是他父亲闭户读书的时候。并且他还引苏氏父子为证,他说:“世称苏老泉二十七岁,才发愤读书。考老泉生于宋真宗祥符二年己酉,仁宗明道二年乙亥满二十七岁。苏东坡生于丙子年十二月十九日,苏子由生于己卯年二月二十日。他们弟兄二人,正是老泉发愤读书时代生的。历史上二十七岁才发愤读书的,只有老泉一人,生出两位文豪;四十岁才发愤读书的,只有我父亲一人,生出一位教主,岂非奇事?东坡才气纵横,文章豪迈;子由则人甚沉静,好黄老之学,所著《老子解》,推为古今杰作。大约老泉发愤读书,初时奋发踔厉,后则入理渐深,渐归沉静,故东坡子由二人,禀赋不同。我生于我父发愤读书的末年,故我性沉静,喜读老子,颇类子由;惜我生于农家,为学不得门径,未免有愧子由了。”他说他的奇怪思想,也是禀自他的父亲;实则他家一连几代,个性都有点特殊。我不妨先追溯到他的曾祖说起,来剖视一下他的血统看看。
宗吾的曾祖,名永枋,性格异常严肃,虽是一位开染房的老板,可是道貌岸然,无人不敬畏他。凡族亲子弟,衣冠不整者,酒醉者,如果走到他的店门,立即屏气敛容,才敢经过。但他对人,并无疾言厉色,仍是具着一副慈祥温和的态度。生平从未做过亏心事,享寿七十岁;临死之前,命家人捧水进巾,自浴其面,帽微不正,手自整理,然后凭几而卒。
宗吾的祖父,名乐山,一生务农,兼种小菜出售;暇时,则贩油烛及草鞋,沿街叫卖。身形魁伟,性情朴质,上街担粪,有人和他说话,他必站立对答,粪担在肩上,不知放下;遇见狡猾的人,就故意拿他开心,久谈不止,他便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引得满街人捧腹大笑。他于晚饭后即睡,及至家人就寝时,他已睡醒了,以后即不再睡。睡熟时,呼亦不醒,如呼“强盗来了”即惊然而起。他于晚睡之后,即整理明日应卖小菜,整理完了,便手持一棍,往守菜圃。菜圃临近大路,贼人偷得东西从此经过的,往往被他夺下,交还失主。所以贼人非常怕他,常常绕道而行。家中平日是舍不得吃肉的,到了年终,他才割肉十斤,准备腌起。自己持刀修削边角,削下来的约有半斤,便命他的妻子去拔萝卜做汤;并切切嘱她道:“大的留着出售,小的留待长成,须择一窝双生和破裂不能卖的,才可拔来。”他的妻子找遍圃中,不得一枚,他才忍痛允许拔来使用了。汤熟,他亲自持勺,盛入碗内,又倒在锅中,再盛再倒,再倒再盛。他的妻子问道:“你这是干什么?”他说:“我想分给家人和工人,苦于不能公平普遍啊!”这事过了不久,即一病而死。他的妻子割肉一方,献于灵前,一见即痛哭,自言“泪比肉多”!又因痛惜不已,即取他生前所用的扁担珍藏起来,并且说:“后世子孙如昌达,当用红绫包裹,悬挂正堂梁上,永留纪念!”据说这条扁担经他的子孙保留到一九二〇年竟被贼人毁坏了。他的妻子曾氏,是高山寨富家女儿,出嫁以后,终年陪着丈夫劳作,挑水担粪,从无劳怨。有时归宁,看见猫犬剩余的食物,即暗暗想道,我家怎能得到这样的剩饭而食呢?宗吾幼时,听到他的父母屡次述及此事,告诫他们兄弟说:“先人这样穷困,这般勤苦,一食之难,竟到如此地步,做儿孙的千万不可忘记啊!”
宗吾的父亲名高仁,字静安。他原是在外学生意的,自父亲去世后,便归家务农,与他的妻子共同操作、终日勤劳的情形,一如他的父母。常常取出他的父亲遗留的扁担,以作警戒,因而家道渐裕,得以购置田产。不幸在四十岁上,因劳致疾,医生警告他说:“赶紧把家务丢下,安心静养,否则非死不可!”他便把家务完全交付妻子,自己专心养病,三年之后,始得痊愈。他在养病期间,才得到看书的机会。先寻些《三国演义》、《列国演义》等书来看,以后就看起《四书》讲章来,他一看再看,于是从中就看出道理来,便是“书即世事,世事即书”。他后来只看三本书,其他各书全不看了。哪三本书呢?一是《圣谕广训》,这书是乾隆所著,颁行天下的,后附朱柏庐的《治家格言》。二是《刿心要览》,还只看全书中的一本,中载司马光及唐翼修等名言,他呼之为格言书。三是杨继盛参严嵩十恶五奸的奏折,后附遗嘱(是椒山赴义前夕,书以训子的,所言皆居家处世之道)。此外还有一本《三字经注解》,但不常看。就是那三大本书中,还只有前二书是他手不释卷的,临死前数日,犹阅读不忍放下。他常说:“书读那样多干什么?每一书中,自己觉得哪一章好,即把它死死记下,照着去行;其余不合心意的,就不必看了。”他最爱高声朗诵的,在《圣谕广训》中,有这两句:“人子不知孝父母,独不思父母爱子之心乎?”在《刿心要览》中,有这几句:“贫贱生勤俭,勤俭生富贵,富贵生骄奢,骄奢生淫逸,淫逸又生贫贱。”他读书固然是如此之少,而平生从未写过一个字,尤是稀奇。当宗吾七八岁时,发生一件急事,他父亲便叫他拿笔墨来,想要写信,等他拿来了,他父亲又说不写了。但是宗吾偏说:“我的奇怪思想,是发源于我父;读书的方式,也取法于我父。”这事,入后当加以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