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楚汉之际
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归于败者,韩信是也。胯下之辱,信能忍之,其厚学非不优也。后为齐王,果听蒯通之说,其贵诚不可言。奈何拳拳于解衣推食之私情,贸然曰,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长乐钟室,身首异处,夷及三族,有以也。楚汉之际,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归于败者,范增是也。沛公破咸阳,系子婴,还军灞上,秋毫无犯,增独谓其志不在小。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已。既而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增大怒求去,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夫欲图大事,怒何为者!增不去,项羽不亡,苟能稍缓须臾,阴乘刘氏之敝,天下事尚可为;而增竟以小不忍,亡其身,复亡其君,人杰固如是乎?
夫厚黑之为学也,其法至简,其效至神,小用小效,大用大效。沛公得其全而兴汉,司马得其全而兴晋;曹操刘备得其偏,割据称雄,烜赫一世。韩信范增,其学亦不在曹刘下,不幸遇沛公而失败,惜哉!然二子虽不善终,能以一得之长,显名当世,身死之后,得于史传中列一席地,至今犹津津焉乐道之不衰,则厚黑亦何负于人哉?由三代以迄于今,帝王将相,不可胜数,苟其事之有济,何一不出于此?书策俱在,事实难诬。学者本吾说以求之,自有豁然贯通之妙矣。
世人论者,动谓成败利钝,其权不操于人,而操于天。不知惟厚惟黑,为人力所能尽。吾人处世,当竭其所能尽之力,以战胜乎不可必之天。而天降祸于吾也,吾必反躬自省,吾行而未修乎,吾则改图焉,吾行而已至乎,吾则加勉焉;所造果精,彼苍自退而听命。若浅尝辄止,而归咎于厚黑之无灵,厚黑岂任受哉?天之生人也,予以面而厚即随之,予以心而黑即随之,面与心先天也,厚与黑根于先天者也。自形式观之,块然一面,广不数寸,藐乎一心,大不盈掬,精而察之,其厚无限,其黑无伦,举世之富贵功名宫室妻妾衣服舆马,靡不于此区区间求之自足,造物之妙,诚有不可思议者!人之智慧,有时而穷,人之精神,有时而困,惟天赋厚黑,与生俱生,阅世愈多,其功愈著。得其道者,磨之不薄,洗之不白。面可毁,心可死,而厚黑之灵,亘万古而不可灭,则知人禀于天者富,而天之爱乎人者笃矣。
世之衰也,邪说充盈,真理汩没,下焉者,诵习感应篇阴骘文,沉迷不返;上焉者,狃于礼义廉耻之刁,破碎吾道,弥近理而大乱真。若夫不读书不识字者,宜乎至性未漓,可与言道矣;乃所谓善男信女,又幻出城隍阎老牛头马面刀山剑树之属,以慑服之,缚束之,而至道之真,遂隐而不见矣。我有面,我自厚之;我有心,我自黑之,取之裕如,无待于外。钝根众生,身有至宝,弃而不用,薄其面而为厚所赋,白其心而为黑所欺,穷蹙终身,一筹莫展,此吾所以叹息痛恨上叩穹苍而代诉不平也。虽然,厚黑者,秉彝之良,行之非艰也。愚者行而不著,习而不察;黠者阳假仁义之名,阴行厚黑之实。大道锢蔽,无所遵循,可哀也已!
有志斯道者,毋忸怩尔色,与厚太忒;毋坦白尔胸怀,与黑违乖。其初也,薄如纸焉,白如乳焉。日进不已,由分而寸而尺而寻丈,乃垒若城垣然。由乳色而灰色而青蓝色,乃黯若石炭然。夫此犹其粗焉者耳;善厚者必坚,攻之不破;善黑者有光,悦之者众。然犹有迹象也:神而明之者,厚而无形,黑而无色,至厚至黑,而常若不厚不黑,此诚诣之至精也。曹刘诸人,尚不足以语此。求诸古之大圣大贤,庶几一或遇之。吾生也晚,幸窥千古不传之秘,先觉觉后,舍我其谁?亟发其凡,以告来哲。君子之道,引而不发,跃如也。举一反三,贵在自悟。老子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闻吾言而行者众,则吾道伸;闻吾言而笑者众,则吾道绌。伸手绌乎?吾亦任之而已。
他把这篇文字写出来,果然廖绪初就为他作了一序,以后谢绶青也为他写了一跋。当时他未用本名,是用的别号“独尊”二字,盖取“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之意。绪初也是用的别号,取名“淡然”。廖的序云:
吾友独尊先生,发明“厚黑学”,恢诡谲怪,似无端崖;然考之中外古今,验诸当世大人先生,举莫能外,诚宇宙间至文哉!世欲业斯学而不得门径者,当不乏人。特劝先生登诸报端,以飨后学。异日将此理扩而充之,刊为单行本,普渡众生,同登彼岸,质之独尊,以为何如?民国元年,三月,淡然。
谢的跋云:
独尊先生《厚黑学》出,论者或以为讥评末俗,可以导人为善;或以为凿破混沌,可以导人为恶。余则曰:“厚黑学”无所谓善,无所谓恶,如利刃然,用以诛盗贼则善,用以屠良民则恶,善与恶何关于刃?用厚黑以为善则为善人,用厚黑以为恶则为恶人,于厚黑无与也。读者当不以余言为谬。谢绶青跋。
于是“厚黑学”就从此问世了。果然不出王简恒雷民心诸人所料,《厚黑学》发表出来,读者哗然,他虽是用的笔名,却无人不知《厚黑学》是李宗吾作的。“淡然”二字,大家也晓得是廖绪初的笔名。但“廖大圣人”的称谓,依然如故;而宗吾则博得了“李厚黑”的徽号。当时,他也曾后悔不听良友的劝告;继而以为此事业已做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把心中所蓄积的道理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任凭世人笑骂好了。于是又采用四书的文句,写了一篇《厚黑经》,袭取宋儒的语录体,写了一篇《厚黑传习录》,在他的传习录中,又特别提出“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办事二妙法”三项,加以详说,以为古今来的“官场现行”绘出一逼真的写照,而自己便索性以“厚黑教主”自命,甘愿一身担当天下人的罪恶,大有耶稣背十字架的精神,笑骂也由他,杀戮也由他,却不能动摇教主的尊严。同时,他还写了一篇《我对于圣人之怀疑》,抨击儒家的四书五经和宋元明清学案,这篇文章,当时虽未发表,但知道的人却不少。于是社会上对他的非议,就日甚一日了。当廖绪初任省长公署的教育科长时,宗吾任副科长。其时各校的校长,各县的县视学,任免之权,操诸教育科。凡是得了好处的人,都称颂说:“这是廖大圣人的恩赐呀!”如有被免职的,被记过的,要求不遂的,预算被核减的,他们便对人说:“这一定是李厚黑从中玩的把戏!”简直成为“善则归廖绪初,恶则归李宗吾”了。若说是绪初把得罪人的事情向他身上推卸吗?则又不然,有人向绪初说及宗吾的坏话,他立刻便说:“某某事是我主张办的,某人怪李宗吾,你可叫某人来,我当面对他说,与宗吾无干。”无奈绪初越是解释,众人越说绪初是圣人,你看,李宗吾干的事,他还要替他受过,非圣人而何?李宗吾能使绪初这样做,非大厚黑而何?虽然宗吾后来也博得圣人的徽号,不过圣人之上,还冠有“厚黑”二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