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别离南枝
终究是败给了所谓人心如此。
犹豫方寸间,爱恨咫尺里,百里棠苦笑,都到了这样的时候,她还是放不下那个给过她莫大的温暖又弃她如蝼蚁的人。
她恼她怨,原来那夜,她好好交出去的自己,竟是给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什么齐家公子,不过寥寥数面的陌生人而已,不过是父亲偶尔提了一句“我看那公子有意于你,安心等着聘礼前来吧”,怎可是托付终身的人,他竟还……唇边的森冷笑意渐地爬进眼底。百里棠摇头叹,百里商良啊百里商良,你到底是不想背负与世不苟同的罪名的人啊。
当初怎么就以为那怜悯、那闪躲是爱呢?那时傻傻地以为爱一次就得永生的想法,如今来看,何其可笑。
她的高傲而温柔的哥哥早就消失了,又或许,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可是那时,她竟连死都看得很壮烈,以为勇敢一次,此生便可无憾。
徒然流下两行清泪,遮住了脸的面纱在微风里被掀起。
路过的行人无意朝这双对话的姐妹瞥过来目光,便是看到这样一个双目通红泛血丝的姑娘,随着风动,怆然隐约而生。
百里初在旁默然半刻,哈哈大笑,笑到眼泪竟顺着流了出来:“你一把火烧了百里府,今天问我要什么人?”
百里棠收了泪回瞪:“他不在府上,我想只有你知道,那时他去了哪。”眼里映出了几分凌厉的光。
百里初仍是摇头,耸了耸肩,不以为然道:“你个当事人都不知道的人,我百里初怎么会知道。”
一阵稍猛烈的风,在这时突然从远方袭来,斗笠下的面纱被轻飘飘地吹起,少女的衣裙随着风势摇曳生态。百里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怀里抽出了一把长剑,当即架上了百里初的脖子上,刀鞘开了一寸,动作快得惊人,百里初隔了半会,神色还如之前般僵着。
百里棠凑近百里初的脸,额前的碎发被微风拂起,略托出几分冷冽,她下重了语气狠道:“阿初,我既敢抛下阿雪,自然也敢抛下你!”话落至此,似觉不够,挑了挑眉,冷冷地落下话续:“你在无妄阁是叫齿寒对吧?百里初,你是不是以为,就那两月的训练,就能玩弄我于股掌之间?”
百里初愣愣地说不出话,喉咙里被一阵惊惧袭来,堵得难受,却仍是抱着抵死挣扎的心态倔道:“我说了我不知道,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知道!”
一番抵死回应,仿佛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百里初神情忽柔了下来,她将如蝤蛴般的脖颈往前送了一送,凝脂肌肤在刀锋中很快浸出血渍来。她却像是不知痛似的,唇边勾了一个淡淡溶水的笑容,看着愤怒不已的质疑自己的姐姐,轻声道:“姐姐你动手啊,反正是我拖你入地狱的,你是该报复我的。”边说着,还愈发凑近刀锋:“你尽可动手好了,你是我的姐姐,你动手的话,我……永远都不会反抗的。”
百里棠拿剑的手在这反逼迫近中一滞,便无力地垂了下去,本就苍白的脸色彻底变得惨白。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浑身颤抖不已。
她是疯了,真的疯了。烧光了那个陪伴她长大的家,还害死了那一直护着自己的好妹妹,如今还想执剑沾血。
真的疯了。
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百里棠捂着心口难以抑制痛苦般蹲了下去。被火燎得有些泛黑的灰绿色长裙铺沿周身地面,有如花开花老。
燥热的空气在两人之中寂静了好一会儿,百里初毫不在意地用手将颈间的那抹血渍擦了去,含了几分笑意默看蹲在地面上的亲爱的姐姐,眸中隐隐波动。
半响,冷淡地开口:“他死了,已经死了。”
百里棠摹地抬头。
百里初仰头,揉了揉脑穴,似叹息般缓缓道:“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王城外的合欢树上,他垂挂在上面,还是那件极其刺目的大红喜服。”
容后一抹淡淡的略带得意的笑:“你知不知道,绑架百里荀时,我和他打了个赌,我说六月飞雪便是我赢,如今看来,还真是我赢了呢。”
百里棠溘然往后倒了下去,塌下去的身子靠在柳树上。夏风从柳枝下扫过,被吹起又垂下去的面纱随着斗笠一同飞起掉落到了别处。
再无遮拦,又一拨过路人前来,瞧着那树下的姑娘眼底,竟是一片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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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如世外的竹林之中,花檐坐在陌生的竹屋外的水塘石阶上,半天过去,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塘中的游鱼发愣。
真夷好心情地靠着门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少女嘟嘴,又叹气什么,再平静下来,继而又是叹气,神情片刻之间,已经风云莫测。凭直觉说,他觉得这姑娘和自己不大相像,或者可以说,一点都不像。可真难为了他祭了七七四十九天时心头血,竟养的是这样性子的姑娘。也不知,那人是否会喜欢。
想到了此处,真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想他这身通天灵力,能调人命,却是怎么都调不了远古上神的命。
一个人发愣的花檐不时回过去看魔君大人几眼,生气不成,继而又甚是无奈地专心看游鱼遨游浅水。
就这几天的失败逃亡经历来看,再无知无识的花檐心中也有几分明意,此身此人,大概是被困在了一个禁锢颇多的地方来了。至于那个叫真夷的有模有样的好看青年,定是个吃饱了没什么干就专拐少女的妖怪,瞧他那天天盯着自己发呆的傻样,绝对是个游手好闲的妖怪。
记得早些年,她闲得慌时,就喜欢干这样的勾当,后来还是在众位都想过没有人类法师打扰的清净生活的妖怪们联名请求,她才堪堪放下了那一打发时间之法。
“你天天这样看着鱼塘做甚么?本……公子可不会为你烤鱼。”真夷笑着开口道。
花檐听真夷开了口,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没甚好气地道:“老子才不想吃你烤的鱼,你快将老子放走!”
真夷听罢挑了挑眉,作了惊讶状:“为什么我要放走你?你很想回去?”
花檐再狠狠地瞪上一眼:“对!老子很想回去!”
真夷轻笑了声,朝屋里走去,摇头道:“再等几日吧,你的脸现在都烧伤成了黑炭,我可不想让别人嘲笑我的医术。”
花檐听得微微怔住,忽然想起在这竹林几日都没照过镜子,难怪总觉得脸部时不时有些痛意,竟是烧成了黑炭……忽又再想起了什么,既然自己都烧成了黑炭,那她的阿爹阿娘呢?该不会……
“喂!”花檐心头猛地一颤,忙朝屋里的人大喊一声,真夷堪堪回过目光来。
花檐压住涌上心头的惊惧意,咽了咽口水,很是小心地问:“你知道我的阿爹阿娘吗?他们也在……”
“都死了吧。”真夷淡淡打断,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身形瞬间软塌了下去的小姑娘,心悸片刻又如常,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本公子只救自己感兴趣的人,至于你的家人……那是他们的命到了时辰。”
“可是……”
“还是别再问了,各人命理,你若是多管闲事,只会将情况弄得更糟。”真夷又是轻声打断,眼底闪过一缕不耐之色:“等脸好了,本君……公子自会送你离开。”
花檐瞪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应了她答的妖怪,神色僵了半响都没回过来。
死了……竟是死了。可是为什么她还活着?她才是应该奔赴黄泉的人。
昔日重重记忆袭来,原来那待她甚好的人间人家已经毁灭。无法适应,无论如何,都难适应。
“等等……”花檐猛地向前抓住了真夷的衣袖,抬头茫然问起:“你可知道那火是谁放的?”
真夷好笑似的回过头来:“知道这个有什么意义?更何况,本公子已经说过,我只是路过搭手救了你。”
花檐倔强地摇头:“或许没什么意义,但我是真的想知道,我的家人究竟得罪了什么,要遭遇那样的痛苦。”仰了仰脖子,神色坚定地道:“你知道的,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你不可能不知道我的家人。”
她寻常糊涂,但这类事上,头脑还是经得起推理的。
真夷脸上浮现出几缕赞意,温润的嗓音开了声道:“倒也不傻,小丫头你说的没错,我确然是知道的。”
“是谁?”花檐沉下面色,问道。
“既然脑子不笨,那是谁放的火,你也应该猜得到才对。”真夷笑道。
花檐灼灼地望向带笑看着自己的真夷,摇了摇头。是谁放的火,她是真心不知道,或许心底有那么个淡淡的影子在徘徊,可她不敢也不愿意那样想。
该是要有人亲口来告诉她真正的状况,而非自己的胡乱猜测。
真夷无奈地扬起了眉目,一双好看的眸子定定地瞧着神色复杂的花檐,淡声说来:“是你的姐姐,百里棠。”
见方才还捏紧自己袖子的小姑娘此时已经松了气力,叹息般地补充了声:“怕你再问,就全告诉你好了。百里府中,如今,除开你三姐妹,无一生还。”
花檐难以置信地再次瞪大了眼:“你是说……”
一句话半响没说出来,瞧惯了凡境劫难生死的真夷摇了摇头:“你的哥哥,百里商良,他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