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盏灯
秦宣还在怔神之际,苏红琴已从他怀中跳了下来,不知打哪抄出一把鸡毛掸子,不由分说就冲来人边挥舞着边骂,“你还晓得回来,臭小子,给我站住,再跑打断你的腿!”
秦无色下意识的拔腿就跑,怎么就跟想象中全然不同,瞅着身后跟着跑的女人累得气喘吁吁的,她自然最清楚苏红琴的轻功比她还不如,可这鸡毛掸子哪里来的,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了随时等她回来一顿胖揍br>
殿外的楚骁卫同柳绿见着的就是一人跑的风快,一人身后猛追的情形,惊讶得合不拢张大的嘴,秦无色一边跑一边回头望,“你真想打死我怎地?”
又见苏红琴隔一会儿又弯下腰歇几口气,却不依不饶地追着,那佝偻着腰的动作似是在说明着,苏红琴虽看着仍然美貌,却已经不年轻了,她心中晦涩,顿下了脚步等她,等来的就是一阵铺天盖地的鸡毛掸子。
一下下在背上是实打实地疼,尤其她背上的伤处第二次结痂也不久,漫天的雪花交错着鸡毛,她转过脸去,就看到苏红琴咬牙狠狠挥动鸡毛掸子的愤恨神情,“打死你个混账……”
“母妃,好疼。”她凤眸闪烁,盈盈如紫玉般凝着她。
这一句,让苏红琴眼眶酸涩,红得像是三月的杏花,却不停止手上的动作,反而一下比一下狠,声线哽咽的有些颤抖,“疼?你还晓得什么是疼么…。”
秦无色抿着唇不再言语,看来御雪他们并没有比她更先进宫,否则苏红琴不会是这个表情,默默承受着她的打骂,直到背上渗出了鲜血,苏红琴才吓得丢掉手中的鸡毛掸子,“你……”
“你这是多少年没练功了,鸡毛掸子都能打得你皮开肉绽,内力是给全忘干净是不是?”心疼的话终是没说出口,她眼里压抑着泪,又骂了她一阵。
终于不用挨打,秦无色才缓了口气儿,依旧笑眯眯地凝了她一眼,“没有,我这不过就是……前些天调戏良家妇女给人捅了那么几刀。”
“哪个不要命的敢捅你!”她作势就要去检查她的伤势,被秦无色轻巧的拨开了,她总还是改不了护短,切齿道“哪家姑娘这么烈,冲我色儿这模样,要个丫鬟也是一**的女子送上门来甄选……”
“他……是很烈。”她眸光微黯,手心摸着腰间的香囊婆娑了一阵,手心也凉了。
直到此刻苏红琴才醒悟过来,双眼通红地又横了她一眼,“让你不要再招惹女子了,你怎么又去招惹……诶,你这眼睛怎么的,在染缸里过了一遍不成?”
“外面这么大雪,你要跟我在这儿站着说?”秦无色挑眉,又看了一眼不时巡逻过去的禁军好奇望来的视线。
苏红琴这才感觉到冷,好在还披了件披风,可里面到底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又像是怕秦无色会开溜,手攥着她的耳垂一路拉着往前走。
秦无色一路直喊疼,嘴角却始终微微上扬着。
这一夜,大雉皇宫中秦无色归来的消息都传遍了整座梁城,按这个趋势,不出三日也得传遍天下。
据说,那第一公子回来了,依旧是绝色无双,一双眼睛却变成了紫色,这几年或许是被什么妖精抓去了,估摸着妖精也舍不得对这绝色公子下狠手,又给放回来了。
又说,她一回来就被皇后娘娘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满皇宫的打,只因她风流不改招惹了烈性良家女子,依旧纨绔不化。
而这件事,最高兴的莫过于雉国的女子,那秦无色本就生一副勾魂摄魄的好皮相,从前娶的那位云苍六公主又无端成了大秦的十皇子妃,如今她可不止是王爷,可是大雉唯一的皇子,立不立储也没什么悬念,谁家姑娘嫁了去,真是一跃枝头化凤凰。
何况,秦无色何许风流人物,女方有没有家世也不定看重,但凡有点姿色指不准……
这一日,玉夙宫中的整块羊脂美玉雕成的白玉塌上铺了一层绒绒的白狐裘毯,有一人斜靠在上,近看,那肤色真是比她身下的羊脂美玉还明艳上几分,她手上一把扇,描金面儿的,扇骨都是上乘的小叶紫檀,缓缓扇啊扇的都能带出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模样何其慵懒恣意。
宫人们就在一旁面红耳赤地偷偷瞄,这大冷的天儿还用扇,也就是纨绔子弟附庸风雅的调调,可放她身上,就千般万般的好看。
秦无色半眯着凤眸望着窗外雪片飘零,这是几日雨又几日雪,她这等得也是百无聊赖,等来了几次一身明黄龙袍的秦宣,起先几次还安安静静同她坐一会儿就走,后来就又变成各种耳提面命,不外乎是因为她背上那几道因调戏女子所受的伤。
苏红琴更是常来,往玉夙宫搬了不少东西,偏偏就是没等到她想等的人。
狂爷倒好说,他那张面具不修好估摸也是不会进宫,那么其他人呢?
难不成连御雪也不肯带七七进宫来,她可是刻意没跟秦宣二人提起此事,须知道,秦宣是总盼着儿孙满堂,看了七七应该……会高兴得老泪纵横?
一想到秦宣会哭,她的心情就忒愉悦。
最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还可以适时地送出一张丝帕给他擦泪,真是…。越想越得意。
她稍微调整了下坐姿,执着扇子朝小宫女那么一勾。
那小宫女左右望了望,确定那扇指的是自己,才羞答答地低着头步了过去。
“翠儿?”秦无色习惯性地欲以扇子去勾她下巴,想了想又收了回来,果真,骨子里十七年的男人,三年七个月磨灭不完。
“是…。是……”翠儿紧张得口齿不清。
“外面人知道本皇子回来的消息么?”她倚着白玉塌,双腿也随意的交叠着。
“这么些日子了,只怕天下都传遍了。”翠儿老老实实的回道。
秦无色眉心一凝,既然传遍了,那些个人都不来宫中探她,难不成等着她纡尊降贵亲自去找他们?
他们这姿态也端得着实很高,而她偏是个爱面子的人,纨绔子弟么,就是平日里出去抢个花魁没抢着,也得摔一叠银票表示不稀罕花魁,也不稀罕钱,就不缺。
是以心里一天比一天烦闷,也不想主动摆驾去‘斩诡’的营子探探,僵持几日是几日,看谁先憋不住罢。
她又摇起小扇,突地开口,“翠儿听过白云道观么?”
“那是云隐山上的老道观了,云隐山就在梁城以北不过百里远,殿下从前没听说过?”翠儿显然有那么一丝惊讶,旋即又意识到僭越,慌又低下了头,不敢看眼前人,她一个眼神儿都让人好是心乱如麻。
“梁州一带的阁子再偏僻的本皇子都如数家珍,道观听来做什么?”秦无色哗地一声将扇面收起,站起了身,“近来母后睡不安宁,本皇子想去白云观中祈福。”
“咦……”翠儿有些不懂,但见秦无色已提步走到一行宫人面前,依旧是那么温文柔和的一笑,“事不宜迟,你说呢?”
一众女子霎时芳心大乱,只因她说‘你’而非‘你们’,到底是对哪一个说的,总之,必然有一个是与众不同的才是。
秦无色眯着凤眸轻轻的笑,也行啊,一个两个都不来看她,她真快把这玉夙宫的窗户给望穿了,何不如先去找华青衣回来呢,反正不远。
最好是那些人都耐不住进宫了却扑了个空才好呢,她又是笑,回眸间凤眸璀璨流转,“还不命人即刻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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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海陬东者有仙山,终年仙雾缭绕,一曰蓬莱,山上有白发雪眉仙人居住,亦有长生仙药,古有帝王造亭台高筑的奢丽大船,三千童男童女以求之,怅然而回而屡复求。
仙山如何无人得见,但云隐山顶雾气弥漫,倒颇有几分仙气可言,半山有黛瓦白墙道观,历经无数流年,千百年前也曾香火鼎盛,后沦落为一处萧瑟之地。
这境况直至三年前才来了个翻天覆地的转变,只因白云观中来了一名道长,面掩轻纱,长眉妙目,眉心一点倾城朱砂。
不过辰时,白云观中已信众攒动,在飞雪漫漫的天儿里生出一片桃红柳绿之色,一看,便是女信众居多。
一间清幽小院,院中几株梅,皑白的厚厚积雪压得枝头低垂,依稀透出红梅点点,香气浮动。
树下人,一身宽大青灰道袍,头束纯阳高冠,冠上一朵荼蘼绽放的素葛白莲,两条月白苏旒自两侧长长的垂下,与倾泻而下的墨发交织如烟。
他面上亦覆一张青灰薄纱,那低垂的睫毛长长的,长得缀了稀疏零星的片片雪花儿,黑白交错却柔和,浑身着色皆黯淡,眉心一点朱砂却渲染开了或浓或淡的水墨,只此一分神态,已堪称绝色。
他指尖修长却显苍白,骨节分明有致,又觉过分清瘦,正握着狼毫笔,手肘高高悬空,笔尖如龙游走,动作雅致如风,身形挺拔似竹。
“道长,道长……”院外匆匆跑来不过十五的灰袍道童,因跑得急,小脸红彤彤的,还未触及那人,就绊倒在厚厚的积雪中。
他依旧神色冷清自若,仿若不曾有人在他跟前跌倒,在小道童从雪地里爬起来淬了几口雪渣后,他方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啊……。小道失礼了……。道长……”小道童慌张地赔礼,几番躬身后,再抬头,就见那人亦转过脸,明眸恍如化不开的浓墨,死水般波澜不惊的神情,漂亮而冰凉。
小道童觉得这天儿似乎更冷了,双手挵在道袍下紧张地搓着,手心都是冷汗,支支吾吾的开口,“那个……那盏往生灯灭了……”
没听着一丝回应,小道童心中越发害怕,本是想着偷偷点燃作罢,心中却有愧各路天尊,复又忐忑道“真不是小道没认真添灯油,那灯塔也向来关得死死的一丝风也透不进去,可今儿一早小道……小道去添灯油时,那灯就,就灭了……小道已经又点上了,应该……”
他还絮絮叨叨的辩解着,那人已快步往院外走了,脚步竟有说不出的仓促,他一时错愕怔神,从不曾见那样一个冰冷的人露出紧张的情绪,那盏往生灯,定是为他很重要的人点的。
就怕道长责怪是自个儿没看好灯塔,若是掌门也信了,他就免不了挨罚,想着,他小脸又露出愁苦的表情,目光瞥了一眼石桌上的宣纸,飞雪溅落,沁开小片小片的水迹,两排墨色字体勾画清秀——
平生不会相思。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小道童瞪大了眼惊呼出声,赶紧捂住嘴四下望了一眼,确定没人才松了口气,这看着似懂非懂的,却有好几个‘相思’,难不成像道长那种成仙了似的冷清,也想当个火居道人,还真以为他不识七情呢,观中为道长而来的女香客云云,若要论最近,最近那张员外家的漂亮千金不就常借着布施来看道长么!
八角灯塔坐落在白云观最西面,共有九层,每一层都点满莲花座的往生灯,信众们或为恕自己的罪业,或为死去的亲人求来生圆满,或为脱离苦境,皆捐舍财物点上一盏往生灯。
所有的窗都紧阖着,进入的门狭而窄,最顶端的第九层,供奉着三清天尊,四下依旧是灯火长明。
“无量天尊。”华青衣躬施一礼,冠上长长苏旒伴着长发如水倾泻而下,眸光落在三尊前一盏金莲灯盏上,那灯此刻好好的燃着。
他将灯盏执了起来,把过满的灯油倾了出去,只留将好浸过灯芯的深度,过满过少的灯油都会让往生灯熄灭,在他端起莲花盏时,可见那灯盏底部压着一张纸片,遽尔又将灯盏压了回去。
众生平等,而他如何做到平等,将她的往生灯放在最高处,最接近天尊的位置,这般私心贪婪,天尊亦不会如他所愿罢。
“道长,道长……”
华青衣眉心凝了一下,却只也只是一霎,又平静无澜地望向从楼梯处再次气喘吁吁跑来的小道童,风雪落了他满身,可见焦急。
缓了好半晌的气儿,小道童才一股脑开口,“有人通传殿下要来白云观祈福,观里所有师兄师弟都在道场中候着了!”
“殿下?”他清冷的美眸微微漾了一下。
“来人就是这么说的,小道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殿下,掌门派人传话来,道长又不在,小道忙着跑来通知道长呢。”小道童也闹不明白,山下的事儿他知道的少,平日里也不会跟香客聊这些有的没的。
“咳……不去了。”他微咳了一声,便随手捻来三支香,在莲花盏上点燃,左手轻轻的扇熄明火,“出去记得关好门。”
小道童诧异地啊了一声,但也知他决定的事儿谁也改变不了,掌门也不知为何礼让他三分,何况他身体一直不算好,总犯咳,每每到了冬日就好几个暖炉在房里烘着,甚至还浑身冰凉彻骨,记得去年不小心撞到他,传来的温度差点让自己冻成冰雕。
就冲着他这怕冷又虚弱的身子,不去也就不去罢,只是这也是第一回掌门要求全观中人都迎接贵客,恐怕来人身份是真的很尊贵呢。
这边宽敞的道场上,无数香客被屏退到了两旁,交头接耳的议论着,两排灰衣道士整齐立在道观两侧,正中站着一名须白华发的黑衣老者,老者面上皱褶密布,肤色却透着体健的红润,一双依旧微伴浑浊的眸,写满仁慈。
他便是白云观观主,黄梵苍。
一顶八人銮辇自观门处抬了进来,两侧各伴十名婀娜女子,那辇轿身以紫檀制,鎏着绞金丝的装潢,通体缀着月白轻纱,伴着细细碎碎的雪片翩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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