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9 活祭
“没事华青衣亦缓和了许久才压制下那阵剧痛,四下望了一眼,如今两人处在半山腰上一块延伸而出的巨石之上,如非这块突出的巨石,两人必然摔落下山崖粉身碎骨。
他第一时间便走到巨石边缘查探,未名山比不上那些有名的高山巍峨,但此刻看下去,黑雾弥漫下也是深不见底之势,侧目望去,能垫脚而下的石块远在此地数十丈之外,中隔无法攀爬的生满杂草的峭壁,偶有几棵树木也是纤细弱小。
但几十丈外稀疏排列的突出小石块再往下不到五十丈就有弯曲的小山路可走,如果方才不出现那阵诡谲的风,他们本能很快到达相对较为好走的山路。
此刻,头顶仍有无数黑雾四处流窜直往山下,似乎全然对两人没有兴趣,只一心往山下如风疾驰而去。
秦无色却是走向巨石内壁,抬手抚上那一方峭壁上蜿蜒生长的不知名紫红色藤蔓,藤蔓上结了不少白色三瓣的小花,用力拽了一下。
华青衣亦靠了过来,凝了她手中的藤蔓片刻,“用这个?”
她点头,伸出手来,“借你的扇子一用。”
他了然地取出羽扇旋开扇面,利齿般的银芒扇骨已展露出来,秦无色接过以后便开始切割藤蔓,这藤蔓极其结实,却不够到达几十米外的长度,是以她打算将其结成足够长的藤绳,就以藤蔓本身的根部为承力点荡过去。
两人配合着将藤蔓切割捆绑,他垂着一双墨玉般的美眸,眉宇间透出几分虚弱的疲色,一点朱砂亦缥缈起来,一身层叠的青色纱衣被枝桠刮破了无数道划痕。
秦无色抬眸瞥了他一眼,在云隐镇那一晚他所受的伤对于他极其深厚的内力来说其实并无大碍,她之所以一路不想劳累他,不仅缘于在那之前他还曾风寒一场,还有他曾经生受数百名江湖人士的内力所伤,拖拉着不治所落下的体虚病根。
“以后,”他长睫微微垂下去,修长的指尖在使劲勒紧藤蔓时都有些泛红,“不要那样。”
她旋即就明白他说的是在坠落时她反过来保护他的动作,手中扇骨极利削断藤蔓也显得十分轻松,又随手割了几条藤蔓,才漫不经心的开口,“方才那种情况,谁上谁下都是死,如果有不死的可能,我宁愿失忆的那个是我。”
他一怔,抬眸不明其意的望了她一眼,她勾着唇角笑了笑,“别看了,不要爱上我的性子,那样太深,就爱爱我这张绝色的容貌就好。”
华青衣抿唇缄默,她割下足够的藤蔓后也加入他一起将藤蔓打结,突地如自语般出声,“爱得太深,谁不想独自拥有呢……”
他凝着她,此刻她低垂着浓睫,眸光似乎有些闪烁,“我不会……莲儿也不会……”
亦仅仅只是不会,不是不想。
他咳了几声,她才回神过来,继而神情已如昔般随意,“你的身子还是让御雪再开几贴药调理下。”
“我身子并无大碍……咳咳……”他淡淡出声,只是从前的内伤拖得太久才接受御雪的医治,治了才不久她又失踪了,他又如何能安心吃药调理。
秦无色觑了一眼他隔着轻纱轻捂着唇咳嗽的动作,遽尔拧起眉心,“虚成这样,还怎么生得出孩子?”
“咳咳……”闻言,他又剧烈的咳嗽了几声,眸光都咳得有些涣散,清冷倨傲的眉宇间透着犹如宣纸般的苍白之色,看上去着实似虚弱得随时都要倒下。
“到了南陵关就让御雪给你开方子,指不准他还真有什么生孩子的秘方……”她沉吟着想了想,还真觉有这个可能性,目光远眺,黑茫茫的一片远处却透过几点零星光亮,那或许就是南陵关,他们都在,或许连南风吟也在,又敛下眸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你说你脸上那颗守宫砂会遗传么?”
“不是守宫砂。”他脸色蓦地一沉。
秦无色兀自低低的笑着,透过微眯的凤眸,能看到紫红色的藤蔓在他周边环绕,浓雾迷眼,无数的小白花迎着夜风轻轻飘摇,一朵朵小巧的三瓣白花,花蕊亦是紫红色,只是再如何绚烂的在夜色中开放,在他身旁都要黯然失色。
她伸出手,撩开那层如水垂落下来的面纱,他的容颜像是渡着一层朦胧的光,完美漂亮的下颔,薄薄的唇畔,或是此刻因突然被掀开面纱而颤如蝶翼的长睫。
他卷长的睫毛轻轻搭了下去,像是一双安静蛰伏的蝴蝶,又是一阵咳嗽,牵动着整个胸腔都在疼痛,这是久病不治落下的顽疾,怕是很难根治了,他竭力止住咳嗽,抬头盯着秦无色,深邃如墨染的美眸中有几分嗔怒之意,“莫看了,说了不是。”
秦无色唇角噙着一丝浅笑,“我自然清楚你的守宫砂究竟在哪儿,你急什么,不过这会儿天色晚了又雾气浓重辨不清方位,你休息一夜,明早我们再过去。”
他眉心微拧了一下,眼尾却晕开一小片莫名的红晕,虽然并不想因自己而拖延时间,但此刻的身体状况无法做到万无一失,是以微微一颔首,便靠在藤蔓上,闭上了双眼。
秦无色心知他这一路确实累了,也不去打搅他,就在一旁席地坐着,好在这边的天气不冷,否则这么冻一夜谁也吃不消,又不禁望了他一眼,他此时斜靠在开满白色小花的紫红色藤蔓上,长发垂落,露出那张完美如仙的面容,虽有些许苍白病态,闭目的模样也已让人心神阵阵儿的着迷恍惚……
然而眼前这个倾国倾城的男子,发间却斜钗着一支妖娆的绢花金步摇,她不禁发出一丝轻笑,他眉心一凌,浓密卷翘的长睫仍安静的搭在眼睑上,“我只是伤了五脏六腑之气……”
似乎踌躇地顿了一下,眉心的朱砂愈发红似一滴心上鲜血,清冷的声线这才传来,“跟……生孩子并没有什么干系。”
她唇角愈发上扬的厉害,终究,他又幽幽开口,“或许会遗传罢,我娘曾经爱描落梅妆,眉心的红梅花蕊就是她的朱砂痣。”
秦无色怔了一下,一些场景从脑中一闪而过,“华莲也给我画过落梅妆,你该不会是恋母……”
“你……咳……”他倏地睁开双眸,真是随时都能被她气得五脏六腑都疼。
“好了,不气你了。”她凑过去下意识伸手顺着他的背,察觉这样的天气下他的体温依然是冰凉刺骨,她便倾身过去紧挨着他斜斜躺着。
她的体温一点点透过衣衫传来熨贴他的冰凉,他垂着长眸,深邃地眯了眼,“冷么?”
她摇头,指尖把玩着他一缕长发,“我睡不着,不若你跟我说说楼兰,说说你……”
“都过去了,没什么好说的。”他眸光平静无澜,这么多年他也很少去细细回想,只是身负的一切却又使命般不得不做。
“那就说说那儿的风土人情,气候风景……”她贴在他颈窝咕哝,能清晰听到他心脏有力的跳跃,仿佛只有这个才能说明他还是个凡人,会动情的,真好。
“再提无益,早已是一片废墟之地。”他眸光遽然一黯,即使从前国师府中再如何苍白无味,却依然有不可磨灭的点点滴滴,那个爹再如何疏远自己,也始终给了他十八年的衣食无忧。
秦无色为他的无趣眉心一蹙,不就是想听点什么入睡也这么难,不耐道,“那就说说你,你喜欢什么,青色和梅花就不必说了,还有什么别的?”
她伸手拨弄了一番他发间的绢花金步摇,霎时流光四溢,“这个始终不能时时刻刻戴着,既然你送我一把玉骨折扇,那你喜欢什么聘礼,我再送你一个。”
他沉默了片刻,复又阖上双眸似仔细回想,继而伸手扣住她的腰侧,“没有喜欢的了。”
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无趣到他这个地步也是极致了,却又听他清冷疏漠的声线浅浅的传来,比风更轻,“以后都只有你了……”
秦无色愣了一下,紫色的瞳眸中浮起越发浓郁的笑意,他淡漠的声线说温柔的话时,是意想不到的撩动人心,他又轻声问,“现在能睡得着了么?”
“……”她笑容凝结在脸上,果真是不可能有更多的情调了,但今夜又是无数魑四窜奔走的景象,她心中忆起黄梵苍的话来实在有些不安,无法安生睡去,只是想跟他说说话。
她抬眸望着他双眸微阖的安静模样,有他在的地方,连这种诡异阴森的浓雾都恍若仙境美好,若是仙谪神祇般的美貌能感化人心,他足以撼动凡尘一切,这么一个从她不知晓国度走来的稀世美人,第一眼见,他眼中就只有冰凉,却愈发引人想要窥视……
翌日,两人以藤蔓结成的藤绳荡过巨石,历经半日有余到达山下,就见无数看似逃荒的百姓与他们背道而驰,两人此刻都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往人群中一站似乎也跟他们没什么两样。
秦无色径直就拦下一妇人,笑容可掬地柔声问“这位姐姐,不知南陵关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那妇人怀中还抱着一名约莫五岁的女孩儿,警惕地望了她一眼,见她一脸灰土,一双紫色凤眸却潋滟着温润的笑意,才放下戒备,“听公子口音不像本地人,可是来南陵关省亲,快走罢,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南陵关在前夜被御琅攻下了。”
秦无色一挑眉,“怎么大雉的兵马还没来么?”
“哪有什么兵马啊……追兵来了,公子快跑吧!”妇人说着,就听身后一阵躁动之声,慌忙抱紧怀中的女童,再也顾不上秦无色,疾步地往未名山奔跑。
秦无色眸光沉了下去,如此听来,她比秦宣的人马还要来得早,只不过还是晚了,如今南陵关已被御琅攻下,有了城门掩护,恐怕交战起来更是难上加难。
回眸望了一眼抱着女童跑得跌跌撞撞的妇人,她眉心皱起,那未名山她怎可能翻越得过去,直到华青衣一把将她拽了过去,她才惊觉无数的百姓此刻如逃命般铺天盖地而来,若不是华青衣拉她一把,她怕是已被卷入人潮之中。
“既然已经攻占了城池,玄飏还有必要对他们那么狠么?”她微眯着眼眸,若不是性命攸关,他们何须如此逃命,尤其未名山天险无数,普通百姓想要翻过必然九死一生。
“你没发现什么不对劲么?”华青衣美眸凝着攒动的人群,蓦然幽幽开口。
经他一提,秦无色才发觉逃窜的人大多都是女子,无论是妇人抑或孩童,只偶有几名状似家眷的男子,她眼眸一眯,身形掠进人群中就拽了一名女子出来,那女子吓得当即大哭不止,“官爷,求您,我不要当活祭,求您了……”
秦无色眉尾惊愕地一捎,“我不是官爷,什么活祭你说清楚,我便放了你。”
女子望了她一眼,才察觉同样是个看似逃难的人,只是对方俨然是个男子,显然不如自己这么迫切的想逃,却被她死攥着衣袂,眼看着追兵就要靠近,顿时心急如焚,眼泪也不住的掉,哽咽出声,“爷,你放过我吧,是……是蜥蜴精啊……南风玄飏要找处子给蜥蜴精补身……啊,他们来了!”
女子双眸瞠大,慌乱中竟不顾扯碎衣袂跑走,秦无色沉吟片刻,仍是不能完全理解女子的意思,却是此时,无数身着银白铠甲的官兵已至,为首那人身着八宝夜明甲,头戴银白流纹头盔,望一眼四处逃窜的百姓,轻吐两字,“诛杀。”
闻言,数百名战将蜂拥而上,余下的已将秦无色与华青衣重重围住,那人在百米外居高临下地俯瞰两人一眼,而近在秦无色身前的一名铁衣男子冷眼瞥了两人一眼。
华青衣袖下羽扇已滑出,秦无色却摁住他的手腕,一面扬起下巴望向铁衣男子,“官爷,我们是想进南陵关省亲来的。”
男子粗浓的眉一挑,鄙夷的哼了一声,“真不是从南陵关逃出去的?若是从城里逃出去的,男的一概格杀勿论!”
秦无色玩味地挑了挑眉,敢情是男的就杀,女的就抓,又听他冷声命令,“不管他们是出来的还是想进去的,都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