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2 谣言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继而月光伞自手中滑落时伴着身形一歪,却杵着长剑半跪起来。
贯穿他整个右肩上的箭还未拔去,强撑着走来,试图将她扶起,却几度无力。
秦无色眼眶酸涩,定定地看着他,或许他看出她想说什么,他先行将她的哑穴解开,“你的剑……”
原来即使解开了哑穴,发出声音也是这么困难,喉咙被扣紧了般的泛疼,“我是不是在哪儿看过?”
就是他转身那一刻,她才看清他那把剑,银白的剑柄镂着一簇梨花,这剑她只看过一次,却忘不了它是如何刺进自己的心脏。
她的眼神似乎想透过头纱将他看穿,而他的声线,疲惫,无力,柔和,又漫不经心,“是么,你觉得……它是属于谁的?”
她一时语塞,是呵,她记得秦晟裼用过它一次,却不能肯定它就一定是属于秦晟裼的,或许,它是属于黑白子的,又或许,它是属于玄飏的也未可知。
两个重伤的人,忍受着各自的剧痛,沉默地相互扶持着往更深的密林中走去,此刻的秦无色却显然比黑白子的伤势要好许多,她搀扶着他在一棵树下坐下。
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毗邻着一条河流,河面上开着朵朵淡粉的莲,不时有几只河灯漂流过来,细看方知那便是冥纸所结的河灯,这应是南陵河在城内最末的位置了。
“打点儿水来。”他轻声开口,语气,有一丝命令般的口吻。
兴许觉得不妥,他低低笑了笑,“我浑身是血,很不好受。”
秦无色并没有在意这个小细节,撕下一片衣裾,在河中沁了水,抬眼看着开得锦秀绚丽的莲花,苦中作乐般勾起唇角,“这儿风景倒好,你看,很美的莲。”
“我不喜欢……莲。”他声音闷了下去。
“那你喜欢什么花?”她拧好衣裾作成的丝帕,突然发现她从来不了解黑白子,却是这样的不了解,他仍然一次次的帮她。
“我……”他竟有一丝慌乱。
他?他喜欢什么花?
他喜欢木槿昙花,却从不觉得它有多美,只不过是她喜欢,他就喜欢。
但即使觉得它并没有多美丽,若让他说出个别的更美更喜欢的,他却说不出。
“要先将这箭拔了,否则无法止血,你会晕厥的。”秦无色俯下身来,伸手就欲褪去他的衣衫。
他却奋力地闪躲了一下,看得她哭笑不得,“这个时候了,你还害羞?我吃了你不成?”
他缓了一口气,冷冷道,“不是什么男人都可以让你随意扒衣裳。”
尤是他此刻似义正言辞的口吻,秦无色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是,我现在知道,你就是那个不能让人随意染指的小男人。”
“不小。”
“是,不小,不过你再拗着,失血过多昏过去了,我也照样得扒,到时候你不省人事,我也不知我会扒多少了。”她半认真的调笑。
“你放肆……咝!”牵扯到了伤处,他疼得噤了声,她的手又探了过来,他想躲,想了想又不敢再动。
秦无色当机立断地按住他的伤口,迅疾地拔出了那一支剑,但鲜血依旧不受控制地从她指缝中涌出,听他闷闷地哼了一声,她不敢怠慢,极快地褪去他的衣衫,给他包扎好伤口。
这样一看,那伤口里的血肉都翻了出来,衬着他犹如白雪般的皮肤更是触目惊心,而他整个人无力地趴在她肩头,几乎是半昏迷了过去。
“你是不是……傻?”秦无色低头一笑,清晰记得方才第二次的烟花,是银白色。
虽然她不是久经沙场的人,近来却越来越懂一些信号烟花的学问,不同的烟花,定然是不同的意思,而第二次烟花绽放时,那些埋伏的人依旧是穷追不舍,除非,那是另一队人的信号。
不得不让她联想到最开始在林中听到身后两队人马的厮杀声,黑白子,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而他竟还带着不少人马的目的,她还不明白。
若非是他带来的人跟今夜的人周旋一阵,估计此刻追来的兵马会更多,更无法对付。
而眼下他如同睡着的孩子一般伏在她肩头,她将他已被血浸染的衣裳重新为他穿好,缓缓将他扶向一旁靠在树干上,腾出一只手来,抚在了他脸上的头纱。
银白轻软的头纱,洒了零星的血渍,边角也有破损,她手在空中僵持了许久,才蓦然掀开那道神秘。
那张脸,苍白的厉害,一如此刻的月光,没有半点人气,睫毛卷翘而长,轻轻覆盖在雪白的脸上,只是不过须臾,那皮肤便开始风化般的龟裂,速度快的令人咋舌,不知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难以预知的结果,秦无色赶紧将头纱为他盖了回去。
她亦浑身乏力地倒在一边,四肢伸展躺在地上,不由嗤笑了一阵,她在胡想什么,期望那头纱下是另一张脸么?
直到翌日晌午后,黑白子才醒了过来,秦无色实则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早醒半刻。
“你去哪儿?”秦无色眼尾瞄着欲站起身的黑白子,不由挑起眉。
“进城。”他轻声应,虚弱的每一个字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秦无色站起身来,掸了掸裙角的尘埃,“经过昨夜,恐怕今日满城都在找我。”
“所以?”他尤其虚弱的声线尾音上扬时竟是说不出的好听。
“暂时不能进城,出城。”秦无色忧虑地顿了一下,也不知赵凌风几人昨夜有没有出事,现在她最好依然按照原计划试着从北城门去到八角楼。
北城门外有不少商铺,这几日战事稍微消停,倒显得极其热闹,秦无色就在其中一间内,坐在店内的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地低着头。
她时不时会抬头看一眼店外挂着的旗帜,书着一个‘浴’,眉头又皱了一下,黑白子那一身行头被血染成那样确实是需要更换,但她已在这儿等了足有一个时辰三刻,他是打算洗掉一层皮么?
有小厮急匆匆地从门外跑来,双手捧着一套衣衫,秦无色叫住他,下巴一扬,“我看看。”
“姑……姑娘……您看这成么?”小厮不敢直视她的脸,低下头依旧舌头打结,天晓得他从未见过这么标致的女子,出手也是阔绰,给了一锭金让他去买衣裳,剩下的只当打赏。
他也不敢怠慢,虽说这南陵关中的衣裳店就是买光了也用不了一锭金,他仍是精挑细选。
秦无色瞅着他手中的衣物,雪白的丝质,领口衣角绣着绯红的海棠,那花蕊竟是用金线绣上去,光泽熠熠,十分生动。
这衣裳在南陵关绝属上品了,虽说在秦无色看来,真正的好衣服最重要是质地,其次是式样,而绣样就纯属锦上添花。
这衣裳,质地中上乘,式样亦不错,绣样也生动漂亮,只是合在一起,就有些花哨,本素洁的白,弄得又金又红,生怕人看不到这绣工的精致,大约更适合那种油头粉面,爱出头的纨绔子弟。
说起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她眉心又皱了一下,她应该是一个飘逸潇洒的纨绔子弟吧?
“拿进去罢。”她挥了挥手,虽然不甚满意,也没什么再可挑。
小厮忙点头,拉了帷帐就入了内室,内室中隔着一张极大的屏风,之后便是浴池,他们这儿本就是澡堂子,可今日却被包了下来供一人用,不好随意越过这屏风的这点儿眼力劲儿他还是有的。
“公子,衣裳备好了。”
“嗯。”
小厮怔了怔,脑子转了半天,才又恭敬道,“那小的就先退下,给您挂屏风上?”
“好。”
待那小厮走出室内,才又响起低沉的声线,“御琅太子不知从何听到您和秦无色在如意楼中,一到南陵……”
“看来他连本殿下都想一同烧死呵。”泡在水中的人,发丝如睡莲般绽开,完美的脸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双睫依旧微阖轻搭在眼睑上,口吻似带几分嗔怪的戏谑。
“属下认为,他只是想擒住秦无色心切,并非有意冒犯殿下。”池边之人,一身黑色夜行衣,低垂着脑袋,片刻,又忍不住道,“殿下,如今是拿下秦无色的最好时机,殿下实在无需这么跟她大费周章,何况您脸上的东西,国师大人也说过撑不了多久。”
秦晟裼眉心凝了一下,侧脸看向池边摊着的一张面皮,这张脸确实并不完美,虽然它的贴合度能瞒过任何的易容高手,却无法见光。
据玄飏说还有一种以腐蚀死人皮捏造人脸的办法,只是那东西有剧毒,不宜久戴,两者,他定选暂不见光。
“本殿下的事,无需你多问。”秦晟裼声音冷了下来,“本殿下身上的伤,到底还是拜这御琅太子所赐。”
“如今两国结下盟约,殿下又这样装束,想必太子那边的人只是不知您身份才……。”
“不知?”逆着光,秦晟裼一低头,密长的睫毛在脸上倒影出柔长的阴影,漂亮的薄唇,是与生俱来,亦是热气所致,红得鲜艳明媚,硬生生让这张脸多了一分冶艳,唇角轻轻的勾起,“不知他就敢妄自一把火烧了如意楼?”
黑衣人顿时无话,眼见那人缓缓从水中站起,拉下屏风上的衣裳穿上,他再度咬牙,问,“殿下,有人传说您对秦无色的情谊非同一般,望殿下以江山大局为重,暂时莫要跟御琅太子树敌,他或许也不过是听了谣传,担忧殿下无从下手。”
立在屏风前的人,默了许久,却默得黑衣人一身冷汗涔涔,穿好衣衫的人转过身来,他一身雪白的丝质长衫,轻盈垂坠如水,领口的艳色海棠,被他穿得不仅不落低俗,反而妖艳至极。
他眉色慵懒地望着黑衣人,轻声问,“何人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