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21章
大青河正面战场的战争到此可以算告一段落。在后世的人看来,一场战役分出了胜负那就是结束了,史书的一个篇章也就此结束,太史令可以翻过一页去,继续说一年后甚至十年后的战役。不过,身在其中的人,却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告一段落”,因为后面还有无限的可能性——如果两国坐下来和谈,战胜国会提出怎样的条件?是要割地赔款,还是惩处那最先挑起战端的将领?如果不愿和谈,如果楚国选择乘胜追击渡河北伐,双方的胜算各有多大?
这都是玉旈云在担心石梦泉的身体之余还需要操心的事情,也是河对岸主议和的程亦风和主北伐的司马非争论不休的问题。楚军的战士有支持程亦风的,也有支持司马非的——如果说落雁谷的胜利是程亦风瞎猫碰了死老鼠并且主战派需要自欺欺人的话,大青河可以算是樾楚正面战场,属于楚国的一次无可厚非的胜利——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战是和,都是对楚国有利的选择——战报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回了凉城,相信崇文殿和靖武殿很快就会有结论,太子竣熙会替元酆帝发圣旨来,无论决议如何,楚国都扬眉吐气。
平崖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圣旨来得很快,那天天气晴好。程亦风、司马非在平崖城外跪接圣旨。传令兵本来是将那明黄的卷轴交给程亦风的,但是被司马非一把抢了过去——那神情,仿佛怕程亦风的手有妖法,能够把凉城的“北伐”的决定都变成“议和”似的。不过,当他展开卷轴,立刻傻了眼:“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这样?”
程亦风赶忙凑上去看,之间圣旨简简单单只有一条命令:不北伐,不议和,司马非就地驻守,程亦风立即回京。于是,他也傻了。
春天的阳光顷刻变成了湿的,向平崖兴奋的官兵们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娘的,肯定是冷千山这帮龟儿子搞的鬼!”司马非大骂道,“这群混蛋若不干点儿祸国殃民的事,就不甘心——”他完全忘记之前还和程亦风争论不止,一巴掌拍在程亦风的肩头,险些把这位文弱尚书整个儿拍散架:“走,我和你一同进京,看看他们到底搞什么名堂!”
程亦风心里也有百千疑问,不过司马非离开平崖的话,边关岂不是要大乱了?“万万不可!”他道,“樾军虽然失败,但是不见得就此死心,倘若司马将军不坐镇大青河,万一他们卷土重来,岂不前功尽弃?”
“这……”司马非方才是一时激怒,才恨不得立刻飞回京城找冷千山一党理论,经程亦风一提醒,自然记起了自己的责任来——首先圣旨不可违抗,否则就是给冷千山抓小辫子,其次,他留在这里,将来无论是战是和,都会由他全权负责,这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至于京城里的那场口水仗,就留给这个书呆子来打——万一出了纰漏,也是这个书呆子来背负。
如此一想,便拍大腿赞同:“好吧,就拜托你回京城去搞个明白——我看就是冷千山趁着你不在便兴风作浪,太子毕竟年轻,经不住他们这帮人搅和。不过太子一向都很敬重你,你一定要力挽狂澜,不能把将士们的血汗浪费!”
自己对竣熙能有多大的影响,程亦风不知道,但是也认同司马非的猜测——竣熙还年少,朝廷里这些乌烟瘴气的党羽很容易把他迷惑吧!
事不宜迟,他吩咐小莫立刻准备车马,自己则同公孙天成收拾细软,预备日夜兼程赶回凉城。
只是,才回到房中,公孙天成就掩上了门:“老朽认为大人不应该走。”
“什么?”程亦风愣了愣,“先生不是也支持晚生议和的主张吗?若不回京说服太子,再拖下去,这场仗不是白打了?”
“老朽觉得这件事情跟太子没有关系。”公孙天成将圣旨展开,指着上面加盖的印章:“自从太子监国以来,圣旨除了加盖御书房‘万几辰瀚之宝’外,就加盖东宫‘同道堂’印章。这封圣旨上盖着‘玄牝之门’,大人几时见过?”
“玄牝之门?”程亦风方才只顾着看圣旨的内容,没有留心印章,这时顺着公孙天成所指看去,果然不见那熟悉的“同道堂”,而是金文“玄牝之门”四个字。这几个字出于《道德经》:“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虽然“玄牝”也做“乾坤”之解,但是此句暗含“阴阳交合”之意,竟然会加盖在圣旨之上,简直是滑天下之稽。程亦风不禁“啊呀”了一声:“先生的意思,这圣旨是假的?那方才怎么不说破?”
“老朽没有说圣旨是假的。”公孙天成道,“老朽只是说这圣旨不是出于太子殿下之手。朝廷中肯支持大人的就是太子殿下。这种圣旨能发出来,说明太子出了事——如果太子出了事,大人就没有了靠山,冒然回京去,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程亦风盯着那圣旨:“太子殿下是万岁的独生爱子,朝中权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圣上早已不理政务,后宫妃嫔的娘家虽然都有权优势,但也没有到左右朝政的地步,且又没有宦官专权——太子能出什么事?他出了事,谁在把持朝廷?”
“一个喜欢修道的人。”公孙天成似乎知道那人的身份,却不肯告诉程亦风:“总之大人不应该回去。”
“先生又和程某打什么哑谜?”程亦风虽然感激公孙天成在大青河打了这场漂亮仗,但是一直以来自己做傀儡,心中难免还是有些郁闷。尤其是公孙天成为了胜利使出的许多手段,他不能认同:起先让民兵和杀鹿帮冒险和樾国正规军交锋,这些就不提了,后来竟然想用黄花蒿毁灭樾国良田,实在让他心里像扎了根刺似的。这次如果再让他把自己蒙在鼓里,还不晓得又要搞出什么事来。就忍不住发作了:“太子如果出了事,朝政如果被其他的人把持着,难道不是更应该回京营救吗?难道要坐视不理?”
公孙天成看了他一眼:“老朽没有要大人坐视不理。关键是,老朽只是想提醒大人,如果回去了,只是搭上自己的性命,那么此举有何意义?倘若留下来,或许有别的解决办法。”
“什么解决办法?”程亦风道,“请先生明示!晚生答应大青河之战一切都听先生的安排,却没有答应以后都做先生的傀儡。先生若不把计划说清楚,这一次,晚生恕难从命!”
“傀儡……”公孙天成低喃,又看了程亦风一眼,这次眼神有了很大的改变,有惊讶,有遗憾,有痛心,又有理解,复杂得就像老先生本身一样,难以解读。他叹了一口气:“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大人一定知道。”
程亦风科举出身,当然熟读四书五经。
公孙天成道:“那么当三者出现矛盾的时候,大人应该先保哪一个?”
“当然是……”程亦风几乎冲口而出“先保民”,但是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刁钻——如果永远不打仗有利百姓,莫非就要把江山拱手送给樾人来统治,以达天下一统吗?如果皇帝昏庸,难道做臣子的为了社稷着想,就要弑君犯上吗?
公孙天成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大人不说出口,难道就可以不用面对么?老朽可以告诉大人,那个喜欢修道的人就是当今皇帝,‘玄牝之门’就是他的闲章!”
“你胡说!”程亦风叫道,“皇上根本就不理朝政,他龙体欠安,连话也说不清楚,怎么会发这样的圣旨?再说,皇上又几时喜欢修道了?先生从何得知?证据何在?”
公孙天成显然认为有些事情不便解释,也不愿解释:“大人请相信老朽。如今大人最好的选择是继续以你代太子亲征的身份全权指挥大青河沿线的部队,尽快和樾国签署和约。有这些人马做保障,凉城那边也不能把大人怎样。再说,大人赢得了大青河战役的胜利,在军中威望甚高,倘若凉城那边真的要治大人抗旨之罪,大人正好可以起兵,拥戴太子登基。”
程亦风怎么也没有像到公孙天成竟然会提出这样的建议,惊的连退数步,直到狠狠地撞在了桌角上,才反应过来:“你……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为人臣者杀其主,的确是大逆。但是是否‘不道’就要看‘道’是什么了——”公孙天成静静的,“夫道,无为无形,内以修身,外以治人。《文子》曰:‘天子有道则天下服,长有社稷,公侯有道则人民和睦,不失其国,士庶有道则全其身,保其亲,强大有道,不战而克,小弱有道,不争而得,举事有道,功成得福,君臣有道则忠惠,父子有道则慈孝,士庶有道则相爱,故有道则知,无道则苛。’由此看,若大人弑君乃无道,当今皇上昏庸至此,难道不也是‘无道’吗?天子无道,则国家灭亡!大人要眼睁睁看着国家灭亡么?”
“你不要说了!”程亦风拍案——不错,元酆帝的确骄奢淫逸昏庸不堪,但是弑杀皇帝、拥立太子,史书上他会留下怎样的声名?不,他在乎的也不仅仅是“声名”,而是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不能这样做——就算推翻了元酆帝让竣熙登基能够有一个新的希望,但是连“君臣父子”的纲常都打乱了,还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么?到时候说竣熙以仁爱治国、以孝义治国,岂不笑掉天下人的大牙?天子为万民之表率,百姓都来效法弑父篡位的竣熙,则伦理何存?做事是不能不择手段的!何况,公孙天成也没有证据说发出这封圣旨命令“不战不和”的就是元酆帝。“别说现在还不知道凉城有没有变故,又出了什么变故。”他打着颤,但是斩钉截铁道,“即便皇上真的被奸人蒙蔽,做出有损社稷的决策,我程某人也决不能以此为名拥兵叛乱!”
“现在不是要大人拥兵叛乱,是要大人救国家于危难,救百姓于水深火热!”公孙天成道,“大人不是素来以百姓之忧为忧,以百姓之乐为乐么?大人不是有志革新变法么?昏君当道,大人如何施行新政?老朽当初投效大人,也是为了……”
“程某当初公请先生出山,也是希望得先生指点扶助,报效朝廷。”程亦风激动地打断,“如果早知先生是……”他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公孙天成,有或者知道那字眼,却碍着宾主一场,不忍说出口,憋了半晌,愤愤地重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无论先生说什么,我必要回凉城去。先生是愿意同行还是留在这里,随……”才想说“随便”,但是又想,以公孙天成如此本领,操纵司马非自是绰绰有余,如果留在平崖,不知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因而改口道:“总算程某和先生相交一场,先生方才那一番话,程某就只当你没有说过。但是从今以后,恐怕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楚军之中也容不下先生。请先生就此离去吧,大青河之战算是程某欠先生的一个人情,他日先生有求于程某,只要是程某能办到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公孙天成微皱着眉头:这就是说他们宾主缘尽于此了?“大人……”
“我会让人也给先生准备车马。”程亦风道,“稍侯你我一起出发,行到下一个驿站就分道扬镳吧。”
这是把自己看成了瘟疫一般,要远远地送走?公孙天成的眼中又流露出那种复杂的神色。不过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向程亦风拱了拱手,转身出门。
一切就按照程亦风所安排的做了。离开平崖四十里后,他和公孙天成分别,只让赶车的小莫陪同,日夜兼程南下凉城。
樾往南走,天气就越暖和,鸟语花香,春意盎然。可是程亦风既焦虑又痛心: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和公孙天成的一场宾主竟如此结束——自己视为良师益友的人,最后要像送瘟神一般地送走。不过是为了社稷着想,他坐在颠簸的车里,知道前面是一条更坎坷的道路——还是辞官吧?不如就在途中转个弯儿,随便躲到哪个山里隐姓埋名过完下半生……
几次有这样的冲动,但眼前就浮现起公孙天成的面容,老先生用一种近乎蔑视的眼神望着他,仿佛说:你讲了那么多漂亮话,说我的手段大逆不道,而你就是这样忠君爱民的吗?
他心里便是一阵惭愧:大青河的胜利不是自己用双手打出来的,怎么也不能让自己袖手毁掉。要辞官、要归隐,都等到将和战之事解决了再说。
就这样一而再再二三地动摇、压抑,终于看到凉城北郊的凤竹山了。小莫计算行程,这天天黑之时大概能够回到城里。程亦风受够了了奔波也受够了了煎熬,遂命他快马加鞭,越早回到京中越好。年轻人领命,驱车在官道上疾驰。
不过还没有行得多远,忽然看到路中央矗立着一樽硕大的香炉,一队士兵守卫在旁,拦住了去路。小莫不得不吆喝停了牲口。程亦风亲自下车去问究竟。
“原来是程大人!”那些士兵都是禁军服色,“我等奉了圣旨在此处保护太子殿下养病。”
“殿下病了?”难怪那圣旨上没有“同道堂”印章,程亦风想。“几时的事?现在病情如何?”想了想,又有些奇怪地问道,“殿下在凤竹山温泉行宫疗养,何至于把官道也封锁了?岂不给来往商旅带来诸多不便么……”说时,忽然想起自己一路来,根本不见其他行人,看来官道封闭已久,旁人都已经绕行了。
“殿下三月初就到凤竹山来养病了。”那禁军军官回答道,“现在如何,卑职等并不知道。封锁官道也是圣上的旨意,为的是避免闲人骚扰。”
“我听说行宫在深山里,从这儿走上去还要大半个时辰。”小莫奇道,“路上过几辆车,走几个人也能打扰到?大人,您看会不会……”
程亦风也觉得蹊跷。尤其,路当中为什么要放一樽香炉?不过他还不及开口问,那边已经走过来一个神色倨傲的太监:“人有病,都是因为阴阳不调。天地万物都有阴阳,来往的行人牲畜也是如此。让他们在这里来来回回,岂不是破坏了凤竹山的阴阳之道?那样太子又怎么能好呢?”
这个太监看来面生,并不是东宫的人。不过他却认得程亦风:“程大人奉旨回京了么?不过不好意思,就连您也得绕道走。”
程亦风不通医术,不过也知道虽然大夫们把患病的机理归结为阴阳失调,可是说行人能破坏天地之阴阳从而影响人病情,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只有江湖术士才会作此言论!他想起了圣旨上那“玄牝之门”,想起公孙天成所说的“修道之人”,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啊呀,程大人!”又有一个太监跑了过来。这个程亦风认得,正是太子的近身,姓刘。他五十多岁,胖胖的,小跑了几步,就满头大汗:“程大人回来了?那可太好了!太子殿下每天都念叨着您。他知道您在大青河打了胜仗,等不及想听您讲战场的经过呢。请您这就跟奴才去见殿下吧!”说着,飞快地向程亦风使了个眼色,又推推跟前的士兵,叫他们让路。
“刘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先前那个傲慢的太监道,“三清天师说太子的病要想痊愈,不能让任何闲杂人等打扰。皇上的圣旨也是这样说的。你胆敢自作主张?”
“张公公说哪里话?”刘太监道,“第一,我没有自作主张,我是奉了太子之命,来看看程大人到了没有,到了就请他到行宫里一聚。第二,圣旨说闲杂人等不得打扰,程大人却不是闲杂人等。太子殿下把他当成自己的老师看待,他又是代太子亲征的兵部尚书。如此尊贵之人都‘闲杂’,那你我二人算什么?还不得赶快从这里滚蛋么?第三,三清天师长久也没有来看过太子殿下了,怎么知道他的病没有痊愈呢?就算他在宫里能够掐指一算,莫非张公公你也能通灵,不需要他派人来告诉你,你就知道他的意思么?”
这一席话直把那傲慢的张太监说得目瞪口呆。程亦风则从其中嗅出了事情的严重:竣熙果然是出事了,但并不是生病,而是被“三清天师”陷害,困在此地。他一定要想办法营救才是!趁着张太监和禁军士兵都发愣,他快步跨过了封锁线:“刘公公,太子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
没有人敢冒然行事,只眼睁睁地看着程亦风和刘太监往行宫走。路上,刘太监就把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告诉了程亦风。
原来程亦风奔赴前线不久,丽贵妃就向元酆帝引荐了一个叫胡喆的道士。此人能卜算,会炼丹。元酆帝跟着他修行了十多天,立刻精神爽利,好像年轻了二十岁。元酆帝因而大喜,封了胡喆为“三清天师”,在宫中为了他辟了一处修道之地,专门替自己炼仙丹。起初也有人劝谏,认为丹药多是有毒之物。不过元酆帝身体看来竟愈来愈好,甚至亲自临朝听政,反对炼丹的声音就渐渐弱了下去。三月初的时候,元酆帝以子嗣单薄为由,提出南下选秀。不过因为大青河还在打仗,百官纷纷反对,值得暂时将此计划搁置。元酆帝很是扫兴,胡喆就趁此机会向他进献了“仙方”,名曰“红铅”,取处女经血拌和药粉焙炼而成,形如辰砂,说是能长命百岁,更有助于房中采补,乃是仙丹中的上品。元酆帝为了炼红铅,叫太医给宫女们开催经下血的药,于是许多宫女死于血崩。这其中也包括竣熙身边几位他像姐姐一样看待的大宫女。
“那天胡道士又到东宫来找人协助炼丹,”刘太监道,“挑了太子殿下最亲近的宫女榴花。榴花是个节烈的姑娘,抵死不从,最后一头碰了柱子。太子殿下伤心得不得了。结果胡道士反而说榴花弄污糟了他修道的清净地,需要再找十二个童女来做法事。太子咽不下这口气,提剑闯进了胡道士的三清殿,说要把这个妖道杀了,替天下除害。结果那妖道本领了的,太子杀不了他,反而被他说中了邪。皇上对胡道士言听计从,就把太子殿下送到凤竹山来养病啦。”
程亦风本来脚步已经很急,这时心跳也急了起来:这些和公孙天成所料的完全一样啊!
“太子殿下现在除了和皇后身边的人见面之外,几乎与世隔绝。”刘太监道,“不过,皇后那边的符小姐常常把宫里的消息带给太子殿下。殿下知道大人在大青河虽然打了胜仗,却被要求不战不和,他吃不下也睡不着。估计大人这几天就会回京,他便派奴才日日下山来,希望撞上您,请您帮他想想办法。”
办法?程亦风哪里有什么办法?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回去跪在元酆帝面前,痛陈厉害——古往今来,多少沉迷丹术的人丧了性命?多少听信妖言的帝王失了天下?不过,元酆帝会听他的么?连太子都被软禁了!公孙天成说的没错,他从平崖赶回京城,却什么也做不了!
没有其他选择了。圣人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如今已经走到了这里,只能继续走一步算一步。他想,也许应该先劝太子忍下一时之气,回到了宫里才从长计议。
这样一想,就搜肠刮肚地寻找古圣先贤的话语,边走边打腹稿,看到绿树丛中露出行宫的飞檐时,总算拼拼凑凑得着了一篇。然而却又见到另一个太监慌慌张张地从道上跑来:“刘公公,大事不好了!太子殿下又激动起来,说要自己闯回宫去杀死三清天师。他拿自己的性命相威胁,我们也不敢硬拦他。上面已经乱成一团了!”
“什么?”程亦风和刘太监都一惊,急忙拔脚超行宫疾奔。不时到了近前,果然见到太监宫女各个惊慌,待来到了竣熙居住的宜兰殿,奴才们跪了一地,口中喃喃,或是“主子三思”或是“主子保重”,混杂在一起,如哭丧一般更叫人心神不宁。
程亦风和刘太监快步朝内走,到了偏殿的台阶前,就望见殿内的竣熙,手里提着宝剑,激动得满面通红:“今天不让我出去,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说时手一抬,那架势竟好像是要吻颈自尽。程亦风好刘太监都惊呼:“殿下——”
他们喊声未停,只见旁边一个宫女快步走了上来:“殿下要去杀胡喆,就先杀了我吧。”
竣熙一愣:“胡道士是什么人,残害无辜,你要替他死?你还懂不懂是非?”
“是非这东西太玄,我不懂。”那宫女道,“不过殿下无论杀不杀得了胡道士,皇上都会震怒,到时候殿下您自己最多不过再被安上个‘中邪’的名头,幽禁到哪里的行宫去,只要活着,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但您身边的这些太监宫女统统都要没命。而我,今天给您带来了这个消息,是罪魁祸首,肯定也没有活路。与其那时候被人折磨,不如现在殿下一剑刺死我,倒来得痛快干净。”
“你……”竣熙瞪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半晌,仿佛泄了气似的,将手一松,宝剑落地:“是……我不能连累大家……可是……国家如此,要怎么办?怎么办?”
趁他叨念“怎么办”的时候,那宫女迅速地一脚将剑踢开了:“怎么办——也不是一拍脑袋就知道的。殿下要坐下来好好儿想,胡道士越是要气您,您就越是要好好儿地过,您心平气和了,还反过来把他气死呢!”
竣熙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刘太监见缝插针:“符小姐说的是,殿下千万要保重身体——您看,程大人来了。有程大人在,还怕想不出对付胡天师的法子?”
“咦,程大人!”竣熙这才看到程亦风了,惊喜地迎了上来。程亦风看两个多月不见,少年又拔高了一截,之前才到自己肩下,如今几乎一般高了。只不过幽居凤竹山他瘦削了不少,那少年老成大样子叫人心疼。而竣熙旁边那个大胆的宫女——听刘太监称她为符小姐,看来还不是普通宫女了?
疑问方起,竣熙已介绍道:“这位是符姐姐。她父亲原是礼部侍郎,专司藩务,出使各国,游历天下。符姐姐过去一直跟在符侍郎的身边,连红毛绿眼的人也见过,能过好几国藩话。符侍郎三个月前不幸在西瑶染病去世了,符姐姐这才回到京里。母后看她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便招她进宫来作伴。宫里的人都喜欢听她讲讲外头的稀奇事儿——程大人你是读了万卷书,符姐姐却是行了万里路,有你们俩个帮我……我不怕那胡道士!”
原来是礼部侍郎家的千金。能够游历神州,这样的女子可不多见。程亦风略略打量了符小姐一眼,见她样貌并不十分美丽,不过还算周正,鹅蛋脸上分明的眉眼,悬胆鼻,薄嘴唇,只是额头太宽阔了——以程亦风早年流连秦楼楚馆的经验来说,一般的姑娘生得如此缺陷,要剪一排刘海来遮盖,可符小姐却毫不在乎,反而觉得那是自己的特点似的,还要加以发扬,把头发光溜溜地梳向脑后,挽了一个简单的髻,木簪别住,其他不见半点修饰——楚国宣宗以来崇尚华丽,到了元酆帝时,更加奢靡,贵族女子无不打扮得花团锦簇,偏偏这符小姐……难怪程亦风要把她误会成宫女了。不过这符小姐虽然容貌平常又不事装扮,却有一种他人所没有的光彩,程亦风看来舒服得紧,正像看着他熟悉的那些书卷一样……
不觉目光停留得稍稍久了些。符小姐转头头来看他。他一愕,连忙低声嘟囔了一句,扭过头去。
符小姐倒并不放在心上,落落大方地对竣熙道:“殿下说笑了,符雅怎么敢和程大人相提并论。程大人能面对樾人大军面不改色,从容应变,符雅若见了那阵仗,恐怕早已回家准备香案,好向樾军投降了。”
“符姐姐别说笑了!”竣熙道,“姐姐这样胆大的一个人,怎么会投降呢?”
符雅洒脱地一笑,毫不造作:“既然打不赢,又跑不了,只好投降啦,难道学人家不成功就成仁,引刀自裁么?莫非死了之后还真能变了厉鬼来报仇?当然是投降留下性命,再做其他打算啦。”
程亦风听着,心中不禁一动:这符小姐说话倒是实在。恐怕朝中大多数人在打不赢也走不了的时候也会投降的——且不论他们投降之后还会不会再起义复国——但他们是绝不会把“投降”这两个字说出来的,要不就说“奋勇抵抗”,要不就讲“宁死不屈”,像程亦风这样以逃跑而著称的将领都会遭人诟病呢!程亦风扪心自问:我会不会投降?有没有勇气面对身后的评说?
正想着,符雅向他道:“程大人十六年前在凉城摆空城计,当时符雅正随先父在东海岛国蓬莱游历,到回来的时候距离那一战已经有三年,但听人们讲起来,精彩依然。符雅可真看看大人的怎样一个人物。可惜,当时大人已经去安德做知县了,而符雅又随先父到了南海婆罗门国,之后一直漂泊在外,直到三年前才算是重新踏上了中洲的土地,不过是住在西瑶。去年听到落雁谷之战,大人能从凶残的樾军手中逃得性命,实在厉害。今日,符雅终于能一睹大人的风采了。”
自从十六年前在楼头遇到那个女子,程亦风再没涉足风月之地,多年来他不曾被年轻女子这样称赞过,不觉浑身不自在,两颊发烧。
符雅却还没有说完,接着道:“大人新近在大青河又挫败了樾人的阴谋,符雅单听到了结果,却不知道经过究竟如何……”
程亦风暗想:坏了,她要是叫我从头到尾说一遍,这还不到天亮?
不料符雅话锋一转,道:“其实知不知道经过都无所谓,因为就符雅的浅见,程大人属于平日里能不动就不动,能不计划就不计划,但临到眼前,总有办法化解。你的高明就在千钧一发的瞬间,就像婆罗门国的法师变戏法一样,绝对让人猜不中。所以,就算知道大青河之战的经过,也无法就此推测下一场战役大人会怎么行动。大人,符雅说的还勉强对吧?”
“这……”程亦风低着头,“符小姐太抬举程某了。”其实她的归结,说白了,应该是:程亦风平时懒得要命,死到临头的时候,为了保命,什么招术也能使上,包括常人不屑用的——敌人当然也就猜不着。
“符姐姐这次可猜错了呢!”竣熙插嘴道,“程大人在樾人还没开始调动兵马的时候就调遣了大军驻守在平崖城,然后又一早料到樾军在石坪设了虚防,就派民兵队伍攻过大青河去,占领了石坪城——可见这次程大人对待大青河是运筹帷幄,并不是等人打到头上才一拍脑袋有了对策。”
“哦?”符雅抚弄着自己的手指,仿佛认真思考的样子,“那就算是符雅自作聪明。莫非这是程大人另一个叫人难以捉摸的神奇之处?”
程亦风觉得无地自容——有了符小姐先前的那篇议论,这句赞扬的话叫人如有芒刺在背——公孙天成的功劳被这位小姐一眼看穿!他哂然一笑,道:“其实……”
只说出了这两字,就被竣熙的叹息打断了:“可惜……程大人打了这样一场漂亮仗,却被胡喆这个妖道——程大人还不知道吧?父王现在笃信黄老之术,成天把‘清静无为’挂在嘴边。所以才下了‘不北伐,不议和’的命令。现在父王虽然亲自处理朝政,但是所有奏折都批‘知道了’,没有意见,没有决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跟胡喆修炼先天罡气。他今天又说要召集天下仙人道长,一齐来开一个斗法大会……”
“您又说上了!”符雅打断,“早知道我就不把这消息告诉您,害得刚才大家提心吊胆。偏偏您又拜托过我,我不能撒谎。这差事如此为难,我看我做不下去了。明天就跟皇后娘娘请辞,回老家去。”
这口气倒像自己,程亦风看看符雅,但她的神气说明,她是在开玩笑。
竣熙道:“符姐姐放心,我不会胡来的。但这‘斗法大会’的事始终得解决——要是真的让父王这么做,他老人家就要成为天下的笑柄了!何况大青河前线还悬在哪里——如果让樾人知道我楚国皇帝醉心炼丹修道,宠信江湖术士,他们肯定会乘机……”
“不是有程大人在这里么?”符雅道,“程大人连樾军的千军万马且不怕,区区斗法大会,如何能难得了他?”
“啊,这……”程亦风心里直叫糟糕:没有公孙天成,他算什么?“程某奉旨回京,稍侯自然要去觐见圣上。届时一定……一定冒死痛陈厉害……”
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这个“计策”纯属敷衍。竣熙单纯或许不会注意,而符雅聪敏,一定会发觉。程亦风感到有目光定在自己的脸上,不觉一阵发烧。
“程大人打算今天赶回面见圣上?”符雅道,“可是从这里到凉城最少也还有走半天,那时候别说宫门已经上锁,恐怕连城门也早就关闭……”
“啊呀……”程亦风没想到会在凤竹山遇到这些状况。如此看来,他就算赶回了凉城,依照规矩,面圣之前也不能回家,岂不是得在宫门外等候一夜?那倒不如在城外投店……唉,本来想早一点回京,早一点把大青河的悬案解决,如今看来,就算回去也什么都做不了!他厌恶自己。
“既然赶不及回京,那就在行宫留一晚吧。”竣熙道,“程大人是代我出征,所以先见了我,也不算坏规矩——刘公公,你让人收拾潇湘阁给程大人住——程大人,竹解心虚,是为君子,那里环境清雅,你长途奔波劳累,住在那里没人骚扰,正好可以解乏——那儿离我宜兰馆又近,我正好可以来向你讨教对付妖道的计策。”
“噗嗤”,符雅笑了起来:“殿下才说‘没人骚扰’,转头又要去商量计策,费人脑筋——这还不是骚扰么?依我看,磨刀不误砍柴功。您让程大人好好休息一晚,也许明天一早他就有了计策呢!”
竣熙一拍脑门:“你看我!正是。程大人累了,先歇着吧。”
程亦风便在潇湘阁安顿了下来。虽然园中翠竹千竿,但毕竟皇家行宫,不能免俗地种了许多名贵花卉。今年春早,牡丹已开,争奇斗艳,夕阳照耀下,显得分外妖娆。凉城每年到了这个时节,忘忧川边桃花已经开到了极盛,树上灼灼,水中点点,达官贵人结伴春游,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真是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啊!程亦风轻轻叹了口气。
“大人莫非是发了诗性么?”符雅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了过来。只见她笑嘻嘻地,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这是太子殿下摆脱我拿来给大人的。他说程大人出征在外这么久,一定想念家乡的点心,请大人每一样都尝尝。”
程亦风哪里有心情,不过还是多谢了符雅,伸手要接那食盒。不了符雅却以闪身,避开了,道:“太子殿下还拜托我,一定要看这大人每一样都吃过了,才能走。求大人你行行好,赶紧照太子的意思做了吧,我还要下山回家呢。”
“这么晚了,小姐还要下山回凉城?”
“是,我家里许多宝贝,一日不见我就闹心。”符雅道,“所以皇后娘娘特地赐了个通行腰牌给我,无论多晚,都可以进城——不过,半夜三更叫护军开门,他们的脸色一定很差。所以程大人你还是帮帮忙,赶紧把点心吃了,符雅也好去何太子殿下交差。”
“许多宝贝?”程亦风虽然心情不好,但也忍不住好奇。
符雅笑了笑:“我当时宝贝,别人却不见得入眼——无非是先父周游列国时所搜集的各方土物以及留下的笔记而已——大人不要叉开话题,快快把这些点心吃了,符雅也好回去陪着我的那些宝贝。”
程亦风无奈地笑了笑,接过食盒来,在一边的石桌上打开了,见里面各色精致小吃,的确是自己怀念的凉城风味。不过,想起乌烟瘴气的宫廷,想起被自己赶走的公孙天成,再好的美食也让人提不起胃口。
仿佛听到鹿鸣山下孩童的歌谣:“一头鹿,一头鹿,你来追,我来逐,刀来斩,锅来煮,煮不熟,砍林木。”
林木被砍了,被丢进炉膛里去了,还浑然不觉——这国,怎能不亡?于是再叹一口气。
“我听过一个故事。”符雅倚在石栏上欣赏着满园的牡丹,“东海蓬莱国里有位书生,屡试不第。这年又没有考中,也没有颜面回乡,就在京城四周游荡。正是三月的时候,他走进一座庙中,看见满园鲜花盛放,叫人心旷神怡。这时,庙里的一个和尚对他道:花开了,并不是为了要凋谢的呀。”
程亦风一怔:花开了,并不是为了要凋谢!这句话可真是禅机无限!禁不住惊讶地望了符雅一眼。
这位游历天下的奇女子轻轻一笑:“哎,程大人别看我。这故事真是我从蓬莱国听来的。”
可她分明是在鼓励自己!程亦风玩味着那句话,不错,花开了,并是不是为了要凋谢。一次将樾寇拒之门外,并不为了下一次让他们打进国门来。他,还有臧天任,还有许多真正心怀百姓的官员,辛苦收拾内政,不是为了让胡喆这样的妖道来糟蹋的!既然连横扫北方的樾军都能挫败,还怕一个装神弄鬼的道士?总有解决之法!
的满心的阴霾开始消散,他向符雅拱手称谢:“多谢小姐开导。”
“我随口说说,借花献佛罢了。”符雅笑道,“也其实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若是程大人自己不是早存着那个心意,我就讲一千个一万个故事,你也不会朝那儿想,难道不是么?”
程亦风呆了呆:这话……也有道理……
符雅道:“古人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就不知程大人是仁者,还是智者?”
“我?”程亦风呵呵一笑,“可不就是小姐所说,平日里懒散无比,死到临头时总有法子逃出生天的人么?小姐说这是仁者还智者呢?”
符雅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一直皱着眉头颓靡不堪好像没睡醒的迂腐书呆子程亦风突然同自己开起了玩笑来,片刻才答道:“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西施。符雅眼中的仁者,在别人看来可能就是个懒虫,符雅眼中的智者,在别人看来也许就是缩头乌龟胆小鬼。大人只要自己清楚自己是什么人就好了,何必在乎符雅怎么看?”
程亦风差点儿就要拍案叫绝。这符小姐行事与众不同,说话也处处透着机智,非一般人所能及,就算是辩士或许也非她敌手。不过,看她这样从容随和的模样,大概根本不屑与人辩论吧。
“小姐大才,程某佩服。”
“呵,”符雅笑着,“大人能看出来符雅有才?哎呀,人说大智若愚,是聪明人看起来很笨。符雅如今被大人看出有才,岂不是大愚若智?”
“这……”程亦风知她是开玩笑,但还是忍不住先仔细玩味了一下这玩笑背后的智慧,才呵呵笑了起来,道:“莫非符小姐想恭维程某?我生就一副倒霉穷酸样,所以别人以为这就是大智若愚之相,敌人未同我交上手,先忌惮了三分?”
符雅将两手叉起来又分开,复又叉起来:“这个,别人的心思符雅可没有本事猜测,而且符雅是个懒人,不想花那功夫。有时与其花时间揣度别人的心思,然后照样儿去应对,倒不如自己率性做了,让别人来应付自己呢——程大人,这是不是也是你的制胜法宝?”
“程某哪里有制胜法宝?”程亦风苦笑道,“更加就说不上率性了。我大约是天下最迂腐的那一种读书人——就拿方才劝服太子的事来说吧,程某也是半路上听到了消息,所以准备了满篇‘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八股文章,打算来说给太子听呢。”
“果真?”符雅一边将点心拿出来给程亦风一边笑道,“可惜符雅一时冲动,把太子的火给浇熄了,要不然倒可领教领教程大人的本事呢。”
“小姐这是挖苦程某吧?”程亦风道,“我那满篇仁义道德的,太子怎能听得进去?我是四体不勤的书生,见人拿了剑在我面前晃悠,我肯定吓得把什么‘圣人言’都忘光了。”
符雅道:“我知道呀——就是要大人把腹稿都忘了,才看出大人应变的本领嘛。”
“这……”跟符小姐说话,自己是永远占不了上风的,程亦风想,做什么要占上风呢?难得遇到一个能交谈的对象,欣赏就好。
符雅递了点心有斟茶,还有功夫侧身欣赏牡丹花:“世人都道紫牡丹稀奇,其实我看白牡丹更漂亮些——怪道古人诗里要说‘别有玉盘乘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了!”
“呵呵,爱白牡丹的也不少。”程亦风道,“乐天不是有诗云‘众嫌我独赏,移植在中庭’么?看来小姐跟香山居士属同好。”
“香山居士是风雅人,我附庸风雅罢了。”符雅笑道,“却不知古来的牡丹诗,程大人喜欢哪一首?”
程亦风并不爱牡丹,觉得太过俗艳,连带牡丹诗也显得俗艳,能够让他信守拈来的,唯“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一句,但只恐太过忧伤,让符雅又以为自己情绪低落。“牡丹……牡丹……”他喃喃地,“仙人琪树白无色,王母桃花小不香……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月光裁不得,苏合点难胜……小姐别难为程某了,实在没有读过许多。”
“大人不要自谦。”符雅道,“你是探花出身,凉城有名的风流才子,怎么会没读过呢?我就喜欢‘裁分楚女朝云片,剪破姮娥夜月光’这一句,不提花字,却又把白牡丹的姿态写得跃然纸上。”
“要说这一类的,却也不少。”程亦风道,“闺中莫妒新妆妇,陌上须惭傅粉郎。昨夜月明浑似水,入门唯觉一庭香——这不也是半个花字也没提吗?不过,比之小姐欣赏的那一句,这首更俏皮些。”
“说到俏皮,我也晓得一首。”符雅站起身,“水南名品几时栽?映池台,待谁开?应为诗人着意巧安排。调护正须宫样锦,遮丽日,障飞埃。晓风吹绽瑞云堆。怨春回,要诗催。醉墨淋漓,随手洒琼瑰。归去不妨簪一朵,人也道,看花来。”吟道末尾的时候,她真的探手摘下一朵花来,随性在衣襟上一插,为她那朴素的妆扮平添了几分俏丽。
程亦风不由一时看傻了,心里倒真还有了作诗的冲动,不过却不是牡丹诗,一句“诗中得意应千首,海内知音能几人”忽然就冒上了心间,该立刻去拿了执笔誊录下来,省得一会忘记。
而这样想着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经悄悄黑了。太监来给他掌灯。他才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和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促膝长谈了许久,心里不由“啊”地一下:男女授受不亲,何况人家还是官家千金。太监和宫女们倘若没有口德,那符小姐的名节岂不是……糟糕!糟糕!他慌忙站起身来,却不想踩着小石子,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幸亏符雅在旁边扶住。程亦风没的更加不好意思了,脖子都发起烧来。
符雅看到他那如临大敌的样子,噗嗤一笑:“程大人不必为符雅的名节担忧。方才太子不是金口说了,符雅随父行了万里路么?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如今是天下最缺德的女人之一,还在乎别人议论我跟大人赏花论文么?”
你不在乎,那我呢……程亦风暗想这位小姐行事实在古怪,可忽然又觉得自己如此顾忌实在虚伪得紧——朝中这些大臣,谁不知道程亦风早年是歌馆舞榭的常客呢?听说现在有些妓院的老鸨还用他程亦风的大名来招徕客人呢。
符雅动手收拾食盒——两人谈话之时,程亦风已经不知不觉把点心都吃完了。“终于可以跟太子交差,然后回家陪我的宝贝们去了。”符雅笑着跟程亦风道别,有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符雅也许还称不上是天下最缺的的女人的,应该还有一个比符雅更缺德的。”
“哦?”程亦风不知她有何高见。
“这个女人程大人也认得。”符雅道,“就是大人的对手惊雷大将军玉旒云——她一定把兵书看了不少,又东征西讨的行了不少路,恐怕这缺德的程度比起符雅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次程亦风可真是开怀大笑起来:玉旒云几乎参加了樾军见他北方的每一次战役,恐怕骂她的人不在少数,但以这样的理由说她缺德的,符雅应当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了。玉旒云若听到,不知会作何感想?
“大人心情好,我也好交差——”符雅道,“不打扰大人了,月色下欣赏牡丹花,也是一桩美事呢!”她福了福,在太监灯笼的引领下离去了。
程亦风目送着她,直那背影到消失在月门外,才又转回来看月下的牡丹。
“三月牡丹次第发,静夜初见似月华……”他吟了两句,又觉得不够好,还是方才那“诗中得意应千首,海内知音能几人”洒脱些。
这就去写下来——花开了,并不是为了要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