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38章
程亦风回到书房门口的时候,符雅还提着灯笼站着,满面惊诧:“方才那个……是西瑶的段青锋?”
程亦风苦笑了一下:“他说他是,小姐也说他是——我方才看他,的确如小姐所说,荒唐透顶。看来他必然就是段青锋了。”
只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符雅会意,也领情,微微笑了笑,道:“段世子来找大人,所为何事?”
程亦风请她进屋,看看依然熟睡的童仆,只能抱歉怠慢,又把她带来的书放回架上,才将这天从头到尾的怪事说了一回:从段青锋自六合居“卷款潜逃”开始,到冷千山全国通缉两青年,到魏进认出那两人是玉旒云和石梦泉,再到段青锋突然来访——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一天之内转了几个来回。符雅听得瞪大了眼睛:“今年中秋,凉城可真热闹啊!”
程亦风苦笑道:“热闹归热闹,热闹完了可就是个烂摊子——这位段世子也真是!就算是定下盟约之前不想被樾人知道,也不必搞出这许多名堂来,如今惹得冷千山大动干戈……我要如何收拾才好?”
符雅看到案上的帛书,拿手指捻了捻,又凑到鼻子跟前嗅了嗅:“云蚕丝帛,曼佗罗香墨,看来果真是西瑶禁宫之物。”
程亦风看她如此举动,失笑道:“怎么,莫非符小姐还嫌这真真假假的不够混乱,想告诉我说那玉旒云和石梦泉才是真的,这个段青锋反而是他们派来使障眼法的?”
符雅道:“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么?这个段青锋应该假不了。再说玉旒云派个假西瑶王子来和咱们结盟做什么?说不通呀——大人看他所提的结盟条件如何?”
“依我看都无不可。”程亦风道,“满篇‘请求’来‘请求’去的,还真像是要做回我们的属国似的。太子殿下应该是赞成的吧。我倒是怕冷千山他们故意找麻烦……”
符雅抿着嘴一笑:“对手是玉旒云的时候也不见大人这样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没想到冷将军比玉旒云还厉害哩!”
程亦风道:“玉旒云就算凶残,却是个堂堂正正的对手。我跟她交锋,那是各为其主。而冷千山那一伙儿……唉,把个国家闹得鸡犬不宁,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符雅道:“大人就别为冷将军的事心烦了,其实你不必先去找他澄清——你看,这盟书上所说的,都于我国有利处。不是实际的利处,也有脸面上的利处。既然段青锋不想把此事张扬出去,大人就只需和太子殿下禀报,然后由太子召集两殿,作急务处理。牵涉的人越少,就越不容易再横生枝节。若能尽快将盟约定下,就不怕将内情说出——到时候冷将军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难道他还当真去西瑶找人家的麻烦么?”
程亦风一愕:“哎呀,我都被急糊涂了,怎么没想到?小姐说的没错,只要尽快把盟约定下了,一切都迎刃而解——晚了,冷千山手下什么人也‘认出’玉旒云来,可不把笑话闹大了!”
符雅道:“我也是随便说的。大人看着能办,再好不过。”
“能办,能办!”程亦风道,“符小姐真是程某的救星!”说着,到桌边坐下,铺开纸,打算写一封条陈,将这盟约的利害阐述明晰,次日好交给竣熙。符雅见童仆兀自昏睡不醒,就亲来伺候笔墨。同时,程亦风一边写,她就一边读,遇到不明的,就提出来质问,力求将这条陈写得滴水不漏。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那童仆才幽幽转醒,揉了揉眼睛,惊道:“咦?符小姐您什么时候来的?这是什么时辰了?”
他本无心的一句话,却蓦地叫程亦风心里一虚,道:“你偷懒睡觉,还好意思问?快给小姐和我上两杯茶来!”
童仆应声而去,出门没多远,又道:“哎呀,大人,是三杯茶!公孙先生来了!”
“哎哟,凉城热闹,大人家里也热闹。”符雅笑着,同程亦风一同起身迎公孙天成。
“夜这么深了,先生有急事么?”程亦风问。
公孙天成点点头,面色阴沉:“老朽去查了查这几个月来探子回报的消息。玉旒云最后一次出现在樾国禁宫是上个月底的事。探子报信是十天一次,飞鸽千里。八月十日的信上说玉旒云还‘郊游未回’,倘若她七月底出发,快马加鞭,这时的确是应该到凉城了。只不过,若这样算她的行程,昨天的那场戏应该不是她的杰作。”
“先生别再执着那场闹剧啦。”程亦风道,“那玉旒云也是假的呢!”当下,把段青锋不请自来的事又说了一回——他口干舌燥,暗暗埋怨童仆手脚不利索。
公孙天成听了,诧异不已:“还有这种事?大人确信那就是段青锋么?”
程亦风道:“他有一双绿眼睛,拿着西瑶皇帝的令牌,符小姐也见了他的面,鉴定出西瑶所用的丝帛和墨汁,应该是假不了的。”
公孙天成道:“他说要结盟,都提了些什么条件?”
“盟书在此,”程亦风道,“请先生过目。”
公孙天成先一目十行地扫了一回,又细细研读。程亦风在一旁把他和符雅的计划告诉老先生:小范围解决此事,不让冷千山插手,待盟约定下,就说出事实真相。
可公孙天成却边看边摇起了头来。
程亦风道:“怎么,我的计划有何不妥么?”
“不是大人的计划不妥当。”公孙天成道,“而是这结盟条件——未想到西瑶这蛮荒小国原来倒很阴险。”
“此话怎讲?”
公孙天成指着那满篇水灾海啸:“若西瑶是我属国,帮助他们兴修水利,赈济灾民,出银,出工,出药,出郎中,我朝都义不容辞。然而西瑶已经宣布独立了,此次又要作为另一个对等的国家来与我结盟。要让我们给盟国提供这许多帮助,实在……不合规矩。”
“结盟就是双方得利嘛。”程亦风道,“西瑶水师步兵帮助我抵抗樾军,我国帮他们老百姓做些实事,也无不可。”
“有西瑶水师步兵相助当然是好事。”公孙天成道,“不过,他们提出的这许多条件若真都照着做,那就好像把水蛭放到了自己身上,迟早要被吸干了血!”
程亦风道:“晚生不明白先生的意思。我楚国是天朝大国,礼仪之邦,看到邻国百姓受苦,岂有袖手之理?过往左近小国如婆罗门、蓬莱,朝廷扶助他们,丝毫不求回报。如今西瑶要以兵队来回报,怎么反尔……”
公孙天成打断了他的话:“大人应该知道我朝纵然苛捐杂税众多,依然国库空虚。为何花消如此之大,除了官僚庞杂冗余,贵族奢侈无度,僧侣泛滥成灾之外,这‘天朝上国,礼仪之邦’的帽子也累得我们不轻——蓬莱国来了学生,吃、住、用都由朝廷出,婆罗门国来了和尚,吃、住、用也都由朝廷出。长此以往,朝廷是挣足了面子,却也用空了荷包——如今西瑶可好,狮子大开口了,水利工程要我们修,旱涝灾害要我们赈,瘟疫疾病要我们医——这就是吃定了咱们上‘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最后这条允许他们的边民来我境内耕种,这更加是居心叵测了。依照大人的新法,他们开垦荒地,起初不需要交税。等过个三年五年,地也种熟了,该交税的时候,他们翻脸不认——那时,天江说不定都被西瑶划到他们自己国境里去了。玉旒云是真刀真枪地来明争,西瑶就使这种阴招来暗夺——结盟?哪里安了好心呢!”
程亦风仔细想了想公孙天成的话,虽然不无道理,但是就此拒绝西瑶的提议,也……
符雅替他道出了心中的忧虑:“虽然段世子说过,大家买卖不成仁义在,就当什么也没发生……然而,真能如此么?万一西瑶人转过头来跟樾国结盟了怎么办?”
公孙天成自然也虑到了这一层:“盟要结,条件全都要答应——但是可以一条也不兑现。”
“那怎么行?”程亦风惊道,“我泱泱大国,岂能有此无赖行经?”
公孙天成道:“他不仁,我不义。看这盟书就知道了。西瑶本就是为了从我朝图些便宜才说结盟的,根本就没想要帮我们抗击樾人。甚至,听大人方才的经历,我看西瑶人暗里打算脚踩两只船——大人请向,他们若正正经经与我国议盟,便是让樾国知道了,又如何?樾国看到我两国结盟,只有更忌惮的。就算盟约不成,樾国记恨我两国,发兵来打,首当其冲的也是我楚国,与他西瑶有和干系?如此鬼鬼祟祟,必是因为他们盘算着,若和我国结盟不成,他们就可转和樾人狼狈为奸。如今的天下,除了那苟延残喘的郑国和未成气候的漠北蛮族之外,马马虎虎可以算是鼎足三分。西瑶的这股力量稍微弱一些。不过,在楚樾之争中,单凭我两国各自的实力,谁也不可能立刻就把对方吞了。但任何一方联合上西瑶,那就不同了。”
符雅觉得公孙天成分析得甚有道理,惭愧自己年轻学浅,却满以为远见卓识地给了程亦风错误的建议。若非公孙先成及时来了,这一夜条陈写就,明天无论廷议如何,获利的都只有西瑶而已。“先生分析了这许多,符雅可不及先生缜密。不过,符雅想,无论如何,不能让西瑶投到樾国那一边去。换言之,无论如何都需要与西瑶结盟。但先生若不答应这盟书上的条件,或者是心口不一,阳奉阴违,西瑶人不是傻瓜,怎么会听之任之?”
公孙天成欣赏她能从一团乱麻中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答应条件是个权宜之计。。当务之急,是让西瑶人明白,只有和我国结盟共同对抗野心勃勃的樾人,他们才能继续生存下去。否则,一旦我楚国失陷,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西瑶。”
楚国失陷,程亦风想也不敢想这事。
“左右我夜里还要回宫去。”符雅道,“不如我去把这事告诉太子?连夜就定下来,明日再去两殿过个场?”
“太子是要见。”公孙天成道,“不过,两殿、六部、翰林院——这程序就不用走了。反正我们只是要太子在盟书上用印,好去和西瑶使节有个交代。先将他们稳住了,再陈述厉害不迟。”
“正是。”程亦风想,若当真经两殿、六部商议,翰林院起草诏书诏告天下,那时再出尔反尔,岂不成了笑柄?
“而且这样也快些。”公孙天成道,“或许能赶在段青锋没走的时候……他这么急着要赶回西瑶去……”
“先生又怀疑什么?”符雅问。
公孙天成从怀里抽出通缉文榜来,抖开了:“你们真的相信这个玉旒云是段青锋叫人假扮的么?”
“怎么?”程亦风道,“难道段青锋撒谎?我可没有跟他说那是玉旒云,他自己交代的——可见这事是他一手策划。”
公孙天成道:“这才可疑。你都没有说,段青锋怎么会知道我们认出这是玉旒云?除非他自己也见过玉旒云了。”
“那也许见过画像?”
公孙天成笑道:“画像?樾国皇帝似乎是很想把玉旒云嫁出去,她的画像传到段青锋手里也不稀奇。但是,段青锋一个大男人,搜集石梦泉的画像做什么?”
程亦风不响:段青锋有心袒护玉旒云?这算什么道理?啊呀!他心中猛然一紧:脚踩两只船!莫非段青锋是约了玉旒云南下商谈结盟的?
公孙天成知道他想通了,于是也不再多说:“究竟是如何,还说不准呢。看看小莫那里会不会有动静吧!”
以为将眼睛死死盯在所谓的奸细身上,就能找到玉旒云的行踪,公孙天成算是又走错一步。因为玉旒云这此出门,除了跟庆澜帝说过之外,旁人一概不知——就连玉朝雾皇后也以为妹妹是跟石梦泉打猎去了。
当日在赵王府见到蟠龙佩,玉旒云很想立刻去四海阁寻那两个西瑶人了。然而赵王还在京里,她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耐着性子等石梦泉安排岑远去北疆赵王的“后院”放火。
岑远本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竟只是降职,不禁喜出望外。临行前特地到玉旒云家里来表忠心:“多谢爵爷给卑职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卑职一定不会让爵爷失望的。”
玉旒云一如既往,冷冷淡淡,道:“光嘴上说有什么用?岑广老将军也算是为我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大英雄,你如果不想坏了你们岑家的名声,就拿了蛮族可汗的头颅回来见我。否则——给你一次机会,又给你一次机会,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岑远自然叩头答应。于是就起程赴北疆。果然如石梦泉所料,这贪功之人一到北方就偷袭蛮族,战火点燃,一发而不可收拾。
消息传回西京,赵王父子立刻奔赴前线。庆澜帝亲自给他们饯行。愉郡主和父亲同哥哥才团聚不久又要分开,少不得哭哭啼啼的。悦敏即打趣她道:“你就快不是我家的人了——不是说女心外向吗?还哭什么?”
愉郡主气得擂他几拳:“谁说的?”
悦敏边讨饶边笑:“我哪里说错了?难不成,是叫石兄弟来做上门女婿么?这可要石兄弟答应才行!”
愉郡主羞红了脸,扑上去还要再打。而悦敏身手敏捷,一跃,已上了马背:“皇上,北疆交给父王和臣,您就放心吧!”说罢,一夹马腹,驰到他那队亲兵的最前端。赵王也从另一侧打马上来,一声令下,父子二人即带着队伍出城而去。
玉旒云先一直在冷眼旁观,见愉郡主淌眼抹泪地朝这边来了,就偏过头去轻轻地在石梦泉耳边说道:“看来你又要有事忙了!”
石梦泉哪有心情开玩笑:“大人,下一步……”
玉旒云抬起了一只手,打断他:“下一步你拖住这个讨厌的郡主,我就到四海阁去会会咱们的西瑶朋友。”
“可是……”石梦泉还不及提出异议,愉郡主已经到了跟前,双眼红红的。玉旒云即冷冷的,略带狡黠地一笑,拍了拍挚友的肩膀,意思是:你晓得怎么做了?然后,径自转身离开。
她当然是直奔四海阁。可是到了那里,四海阁的官员却说,西瑶使者三天前就起程回国了。她不禁满心失望。可那官员又道:“蓝大人有件礼物是送给赵王爷新女婿的。下官本来想送上门去,但蓝大人说,石将军会自己来拿——既然玉大人来了,那带回去也是一样的。”
“哦?”玉旒云不由感到心中一亮,忙叫那官员将礼物拿来,见是一盒茶叶,还有一串鲜红的穗子。她先愕了愕,但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大喜过望,对官员匆匆道了声“有劳”,即又驰马回去找石梦泉。
石梦全那当儿才刚刚脱出了愉郡主的掌握,回到了家门口,还不及跨进门槛儿,就见玉旒云一人一马到了跟前。六月艳丽的阳光下,她身上就像有光芒一般。
“大人,四海阁那里……”
玉旒云一甩手:“接着!”既而翻身跃到了他的跟前:“是西瑶使者送给你的礼物,贺你订婚之喜。”
被她打趣得多了,石梦泉也不再放在心上:“送我?茶叶?穗子?这是什么意思?”
玉旒云拿起那穗子来:“你不记得这穗子了么?那天西瑶人上赵王府找玉佩,那红玉蟠龙佩上挂着的就是这条穗子呀。”
石梦泉仔细回想:果然!
玉旒云又打开那茶叶盒子来,只见里面的茶叶细长如针,银光闪闪,又有清香扑面而来,实在是稀奇。石梦泉不禁讶异道:“这是什么茶?”
“这叫‘白毫银针’,”玉旒云回答,“是西瑶的一种名茶。”
石梦泉不是个风雅的人,对此没有研究。
玉旒云却饶有兴致地解释:“西瑶的好茶叶很多,上次赵王那老狐狸请咱们喝的叫‘云雾茶’,市价大概三十两银子一两。西瑶人送给皇上万寿节的,是‘凝碧茶’市价要三百两银子一两。而送给你的这种‘白毫银针’,是茶中极品,三千两银子也未必买得到一两呢!”
“这么贵重?”石梦泉惊道,“送这茶给我,有什么用意?”
玉旒云嘻嘻一笑:“本来女子受聘嫁人叫‘吃茶’,看来人家西瑶使者也觉得你是要入赘赵王府的,所以特地送茶来贺你呀!”
石梦泉知她就喜欢拿这事来玩笑,就由着她“欺负”自己。
玉旒云看他不作声,捶了一拳道:“怎么?被愉郡主整哑了?好吧,我不同你胡扯了。他们特地送了这两样东西,是叫我们去西瑶跟他们议盟。”
“去西瑶?你怎么知道?”
玉旒云嗅着那茶叶的清香:“这一个月来赵王盯我们盯得紧,什么事也做不成,正好在家里看书。我读了不少西瑶建国之前的旧事。他们的国民原是许多不同的部族,联横合纵,远交近伐。寻常的茶叶在普通百姓间作为聘礼,珍稀的茶叶就用在部族联姻中。久而久之,茶叶就成了西瑶人的信物。他们建国的重光大王和第一个盟友一起打天下时,就是以这种珍奇的‘白毫银针’作为信物。后来果然统一了南国各部,建立西瑶。”
“你是说——”石梦泉明白了过来,“送赵王的虽然也是茶叶,但是却把‘白毫银针’送给了我们,明显的,西瑶人没打算和赵王联手,而是想跟我们合作?”
玉旒云笑着点点头:“咱们早先不也这样猜过么?果然是如此啊!赵王这老狐狸,再怎么穷折腾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石梦泉知道玉旒云有无数大胆的想法,自己的责任是帮她看清脚身的陷阱和石头。于是问:“那么,何以见得是要我们去西瑶呢?”
“就是这个穗子。”玉旒云让鲜红色从指间流过,“‘穗’的谐音就是‘随’,又是从那红玉蟠龙佩上拆下来的。意思可不就是要咱们随着那蟠龙佩去西瑶见他么?”
“那个绿眼睛随从?”
“他一定不是随从。”玉旒云道,“只可惜咱们在西瑶还没有探子,要不然就能查出他是谁了。”
“那西瑶的书……”
“西瑶的书都是楚人写的。”玉旒云道,“楚人养了那么多学究,就有这点好处——古人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学究们大多道貌岸然,‘德’是立不了的,又手无缚鸡之力,‘功’也立不了,只会夸夸其谈,那就去‘立言’了。而楚国科举考的是八股文章,除了圣人言之外,看什么书都没用。所以立了言,也都成了废纸——难得让我挖到了几句有用的——其实话说回来,就算不知道这茶叶的来历,我也会去西瑶一趟的。我觉得那绿眼男子给的暗示已经够多了——万寿早都过完了,他们却一直在京城耗着不走,又不见跟赵王有什么动作,似乎就是专门在等我们。”
“话是这样说,”石梦泉道,“可若是为了等着和我们见面,为什么三天前突然走了呢?三天前不正是北方传来战报的日子么?他们应该知道赵王牵制了我们,战报一来,赵王必走,只要再等短短几日,就可同我们会面了呀!”
玉旒云冷冷一笑:“他们是故意的——我不是说了么?他们在西京耗着,只是为了给一个暗示,让我们再去四海阁寻他们,然后拿到这穗子和茶叶,接着,就到西瑶去。”
“这怎么感觉想是有阴谋呢?”石梦泉道,“真要结盟,在西京不能谈么?我怕你到西瑶,他们会对你不利。”
“他们敢!”玉旒云拈起一撮银针似的的茶叶,在指间揉了揉,这昂贵的礼物就趁了粉末,随风散落。“西瑶多行商,做茶马生意的甚多,连他们的朝廷都很懂得投机哩!这事……我都到了你家门口了,怎么不请我进去喝茶?莫非你想一人独占这好茶么?”
石梦泉听她莫名其妙地□来这一句,好生不解:“哪里的话,大人请。”便将玉旒云朝里让。而正在此时,听背后一声娇喝:“好啊,石梦泉!说什么有要事要赶去兵部,原来是和玉旒云聊天!”竟是愉郡主到了。
难怪!那玉旒云突然说要进屋去,原来是避这小煞星!石梦泉自己是逃得更快。玉旒云在旁边强忍着不要笑出声来,一进院,就把大门关上了,吩咐门子“除非皇上来了,否则谁来也不开”,接着,朝石梦泉一笑,只着自己的鼻子道:“还不谢谢我?多亏我反应快!”
石们泉也不禁笑道:“果然,你逃得比我还快。只是,这样明目张胆地把愉郡主关在门外,就不怕……”
“怕她去找赵王爷告状?”玉旒云哼了一声,“赵王自己也该明白这是一出‘拉郎配’——难不成你演戏演得‘戏假情真’了?”说时,紧紧地盯着挚友,眼神里似乎并不只有玩笑。
“哪……哪儿有的事!”石梦泉舌头差点儿打结,“这些日子以来,我一个头都变了两个大了。”
“哼!”玉旒云道,“其实我又何尝看得下去?这丫头……待我收拾了她老子,下一个就轮到她!”
石梦泉觉得赵王虽然狡诈可恶,但愉郡主无论如何罪不至死。只是,看到玉旒云这样生气,他心中却暗暗有些高兴。
玉旒云又接着抱怨:“还有那该死的翼王,我迟早也要他好看!”
翼王,石梦泉对此人也是极厌恶的。玉旒云自从由武京外官成了武京内官,翼王有了更多机会纠缠不清——玉府的仆人光是每天朝外扔翼王强送来的礼物就要花不少功夫。半月前,玉旒云忍无可忍,叫人把东西全搬到了翼王府门口,当街叫卖,说是翼王玩乐无度,入不敷出,需要折变家私糊口,大大地出了这王爷一次丑。这些日子,他才老实了一些。但相信不用多久,又该有新花样了。
“算了,算了,提这些混帐人做什么?”玉旒云道,“反正都进来了,就泡点茶来尝尝——林大夫还住在你这里么?也请他喝一杯。”
“好。”石梦泉因把茶叶交给仆人,又叫他去“请林大夫出来”——林枢因玉旒云举荐,做了“太医院院使”,本来应该在宫里当差,不过因为玉旒云早就打算留他在身边好行军时带着,所以现在是挂职赋闲。暂时还寄居在石梦泉家里。
玉、石二人即到厅里坐下。等着上茶的当儿,玉旒云接着方才说了一半的话题道:“西瑶人如意算盘打得响着呢。如今的天下,郑国算是名存实亡,蛮族还只懂得烧杀抢掠。大局上,我国、楚国相持不下,西瑶作壁上观,就像是一具天平。咱们和楚国一忽而上一忽而下,一时间难以分出个胜负来。而西瑶虽弱,却像一枚额外的砝码,它放到哪一边,哪一边就会取得彻底的胜利。他们因而要把这点力量卖个好价钱。”
石梦泉皱眉想了想:“你的意思,他们也向楚国示好了?想看看哪家出的价钱高?”
玉旒云摇头:“这我不肯定——兵家讲求远交近伐,他们和楚国结盟能有什么好处?他们本来是趁着咱们攻打楚国,楚人自顾不暇,这才脱离楚国而独立,若叫楚国在下一战中翻了身,难道不要同他们计较那‘属国’的事么?天下哪有人这么傻的?帮别人打一副精铁的枷锁来锁住自己?”
石梦泉道:“那么说,西瑶人是故意要做出些姿态来,表示他们才是这交易中自由的一方,好向咱们多要点儿好处?”
“不错,”玉旒云道,“这就包括他们想我亲自上西瑶走一趟——而你所担心的阴谋嘛,我猜最多不过就是万一议盟不成,就把我扣下来,送给楚国。这个人情很大,楚国说不定能立刻答应西瑶所有的条件。”
“这样你还要去?”石梦泉急道,“那礼物是西瑶人送给我的。人家的意思是叫我去。你不可冒险。”
玉旒云看他认真的样子,“扑哧”一笑,道:“西瑶人扣了我,你难道不来救我?凭你的本事,难道救不出我?”
石梦泉一怔:就是自己的性命不要,也得护了她的周全啊!
玉旒云不用他把这话说出口,也会意地微微一笑,道:“假如西瑶人扣了你,我也一样不会让他们好过的。不过,咱们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只要咱们两个一齐去,哪怕西瑶人个个三头六臂,也奈何不得咱们。”
看来她是心意已决,石梦泉知道劝是劝不住的,何况赵王把他们逼进了一个死角里,继续困守西京,做这个牢什子的“领侍卫内大臣”,绝对没有柳暗花明的可能。赵王多年来的策略一直都是“以守为攻”。玉旒云若和他对守,占不得丝毫的便宜。玉旒云长于攻击,她应该以攻为守。必要主动出击。西瑶也好别的什么也罢,她必须一试。而他,要时刻警醒的守在一边。
“那大人打算何时……”
话才问了一半,玉旒云突然抬手止住了他:“茶来了。”
其实来的不仅是茶,还有林枢。看来经过赵王和那灵芝之事,玉旒云对这大夫还是存了些戒心。
林枢似乎注意到了,冷淡地说道:“既然玉大人觉得下官在此妨碍你和石将军说话,何必还要叫下官前来呢?”
玉旒云似笑非笑:“天下都知道我是个疑心病重的人。你若自己坦荡荡,何必怕我猜疑?这里有上好的西瑶白茶,特请大夫你来尝尝。”
说时,仆人已将三碗茶分别送到各人面前。石梦泉看那茶水清亮,原本细如银针的茶叶现在展开了,犹如一朵白花在水中盛放,甚是夺目可人。
玉旒云端了茶杯在手清香扑面而来,叫人心旷神怡,便脱口赞叹:“真是好茶!”
林枢也取了自己那杯,呷了一口,道:“甘醇清冽,正是扶正祛邪的上品。”
“哦?”玉旒云挺有兴趣,“扶正祛邪——梦泉,你上次病倒不就是因为邪毒入侵,以致‘肺气壅塞,血脉瘀滞’么?这茶能扶正祛邪,你可要多喝点儿。”
石梦泉难得病倒一次,竟叫玉旒云挂心了这么久,他不知该欢喜还是内疚,道:“我又不是纸糊的,早已好了。”
玉旒云佯作严厉地瞪他一眼:“少逞能了。说倒就倒下来的。你这样下去,我的大事怎么放心交到你手上?林大夫,你看他全好了没?还要不要多吃补药?”
林枢淡淡的:“两位大人都是行军打仗的,知道什么叫‘防患于未然’,人的身体也是一样,养生防病为上,吃药治病为下。”
“你听——”玉旒云朝石梦泉直笑。
石梦泉便也报之以微笑,暗想,她如此关心我,我必爱惜自己,才能更好地保护她!因将那茶一饮而尽。
玉旒云见状,笑道:“有你这样品茶的么?简直是牛饮嘛!”
林枢对这两人的闲谈充耳不闻,继续说他的“养生之道”:“世人讲到养生,只知道养形,却不晓得养神。神乃形之主,仿佛一国之君,君昏于上,则国乱于下。太上养神,其次养形。”
“大夫说得对极了。”玉旒云笑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们无所事事,听听戏,练练武,喝喝酒,品品茶——就像今天这样,可真够‘养神’的!”
林枢自饮茶:“养神重德,《内经》有云:‘夫恬淡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午,而道德之质也。’唯具此大德着,内外百病皆不悉生,祸乱灾害亦无由作。”
玉旒云皱起了眉头:这话怎么听来像是在讽刺自己?
不过林枢话锋一转,道:“医书上虽如此说,但世间众人都照此而行,无一个为天下操心,岂不要大乱?所以,所谓‘养神’之论,客气一点,可以说成是‘奢侈’,不客气一些,就根本是空谈。”
“既然是空谈,你还拿来说给我听做什么?”玉旒云道,“虽然我请你喝茶,但你也不必要浪费口水。”
林枢道:“世间的许多大道理都是空谈,然而做不到的事情,不见得就不正确。恰恰是因为正确,又做不到,才更需要时常提出来,好叫我们不要忘记是非黑白。”
觉得他既像话中套话,又想没话找话,叫人生厌,玉旒云忍不住冷笑道:“林大夫原来在医术之外还通儒术理学,看来我不该荐你到太医院,该让皇上请你到翰林院才对。”
林枢知她是说反话嘲讽自己,却还不住口:“人做不到养神,只有养形,我们当大夫的才得以混口饭吃——玉大人既然不愿听下官说医术中的至理,下官就来说些雕虫小技好了——石将军的身体底子好,上次一场大病后,修养充分,已经痊愈了。今后只要注意饮食作息,想要再躺回病床上去,还没那么容易。倒是玉大人……”
“怎么了?”玉旒云最不喜欢人家故弄玄虚。
“玉大人上次被打了一掌。”林枢慢条斯理,“本来我照伤处炎症来判断,这人内力修为尚浅,并没有造成什么大害。不过后来几次给玉大人把脉,却发觉大人的伤比下官想象的要重一些。下官以为,这是玉大人体弱,先天不足的原因。”
玉旒云斜睨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林枢道:“下官推测,玉大人出生时不足月,从小体弱多病,后来练武强身,功效也不大。直到十二、三岁上身体才渐渐好了起来——下官没有说错吧?”
这可真奇了!石梦泉惊讶地看着林枢:玉旒云过去身体的确不好,却偏偏喜欢逞强:读书必要读到深夜,一早又起来叫侍卫带着练武,也不知道病倒了多少次。玉朝雾皇后心疼得时常以泪洗面,日夜祈求菩萨保佑。还好,到了十二、三岁上,玉旒云病痛渐少,这几年,更是连伤风也几乎不见。他还以为是菩萨应许了玉朝雾的祈祷呢!
玉旒云不以为然地:“那便如何?”
“不如何。”林枢道,“一个人的身体在少年时期是最好的,能维持这种状态的时间最多也就十来年。过了廿五岁就开始走下坡路了。照大人现在这样的拼命法,我看最多活三十五岁吧。”
玉旒云愣了愣:任谁听到别人预言自己的死亡都不会好像耳旁风。她盯着林枢,不知这大夫究竟是何用意。
石梦泉的面色却骤然变了:“大夫,那有什么根治的法子么?”
“下官是大夫,不是掌管生死簿的阎罗王。”林枢冷淡地道,“一个人的先天如何,我可没有改变的法子。好比有人出生时就少了一只手,怎么可能再变一只手出来?因此‘根治’是不可能的。不过,调理得当要活到五十岁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果真?”石梦泉忙要问如何调理。
可玉旒云却冷笑一声道:“装神弄鬼危言耸听。我请你来当我的医官,可没有请你来当保姆。既然你口称‘下官’,就该听我的命令。现在茶也喝过了,你可以出去了。”
“大人……”石梦泉忙要劝阻——自己的身体可不能拿来意气用事。
不过玉旒云面若寒霜,根本不留商量的余地,而林枢也没有好言相劝的意思,放下茶杯即退了出去。
“大人!”石梦泉急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林大夫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听听也没有害处啊!”
玉旒云不声不响地品着茶,仿佛是在生闷气,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就是讨厌他这个样子,虽然本领是有的,但是全然一副天下人都要听从他指示的样子——我要降伏他,要不然怎么用?”
“话是这样说,”石梦泉道,“但是……”
“但是什么?”玉旒云有点儿不耐烦地,“你也觉得我只能活三十五岁么?真是笑话!”
石梦泉方要说“小心无大过”,玉旒云却又接着说道:“就算只是三十五岁又怎样?我二十五岁就要拿下楚国来。那之后如何,才懒得去操心。”
这话没的叫石梦泉心里猛地一疼。他知道她有仇恨,她有秘密,但是他未想到她会有如此厌世的想法。若拿下楚国之后,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他宁愿永远不要拿下楚国。
见他神色凝重,玉旒云突然又笑了起来:“我随口说说,你怎么脸都青了?要死的又不是你。”
这也好“随口说说”的么?石梦泉差点儿不故尊卑地跳起来责备她。
玉旒云还接着笑:“你放心好了。拿下楚国之后,日子还长着呢——我不过是要降伏这个姓林的,然后令他乖乖地想法子让我活到五十岁,一百岁。”
真是魂也被吓掉了半条!石梦泉舒了口气。
可玉旒云凝视着水中花一般的白茶,又幽幽地说道:“其实,就算他没有办法也不见得是坏事。我真活到了五十岁、一百岁,到时候姐姐也不在了,你也不在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石梦泉应到这话,心里不知是怎样的滋味——他要保护她,陪伴她,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世界消失的时候,永远也不让她孤单,不让她受伤害……这千言万语,让他周身热血沸腾,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玉旒云不知他的心意,只笑了笑,道:“咱们还是继续商量去西瑶的事吧。”
按照玉旒云的计划,这事只说给庆澜帝一人知道。她和石梦泉又故意在京城四周名胜游览了一段日子,一则使人对他们离京习以为常不再起疑,二则让西瑶方面觉得樾国也不是那样急迫地想要结盟,可煞煞他们的傲气。如此一直到了七月末,才终于以打猎为名,正式离京。玉朝雾皇后听到了,信以为真,担心又不无埋怨地说道:“打猎有围场嘛,何必非要自己到深山老林里去?也不多带几个人,万一遇到了野兽……”
玉旒云只笑道:“有梦泉一个还不够么?人多了,箭矢乱飞,那才不安全呢!”
玉朝雾只好作罢。而玉旒云和石梦泉就带着庆澜帝亲笔的国书,直奔南方。
两人都是微服,混在商旅之中过了大青河——楚樾虽交战,但是两国通商之港还未关闭——尤其,刘子飞和吕异在和杀鹿帮进行所谓的“和谈”,大青河有种和平的假象。不过,来往商人多是西瑶人,或者是一些因为故国已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国之人,无非赚钱而已。楚人和樾人则彼此憎恨,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玉、石二人到了楚境,无人发觉。他们也就大摇大摆地走楚国贯穿南北的官道“通天道”。到了中秋前日,便入了凉城地界。因为所雇的车夫是凉城人氏,给再多银子也不愿赶路,非得回家团聚不可。“两位公子也是急着想赶回家去,怎么就不体会小人的难处呢?”赶车的道,“再说,这一天的时间,二位无论如何不可能赶到西瑶的,总还得十天半个月呢。倒不如在凉城凑个热闹。”
石梦泉本是无所谓赶不赶路。只是在他看来,最好还是休息一日——自从林枢说了那番话之后,玉旒云稍微有点儿什么不对劲,他都担心不已。
然而玉旒云却一点儿也不想在楚国多耽搁。她曾暗地里说过:“我踏上楚国的土地,应该是以占领者的身份。”对大青河,她多少还有些耿耿于怀。
只是此时却也别无他法,纵然不用此人的车,也得进凉城再买马前进。值此中秋佳节之际,马贩子还不一定开张呢!
赶车的问:“怎样?两位公子还是进凉城吧?那里的好去处我都晓得,随你是要吃好菜,喝好酒,找姑娘,还是寻个舒服的客栈——我全都……”
未说完,却被玉旒云打断了:“我们不进凉城,你载我们去芙蓉庙。”
芙蓉庙?石梦泉没听过这个名字——来之前,他们的路线是详细计划过的,但未曾提到过有“芙蓉庙”这个地方。
赶车的倒并没觉得奇怪:“哦?两位公子果然是风雅之人。凉城附近的读书人到了这时候都喜欢上芙蓉庙去呢——我们这些不识字的,就看不出有什么好。这时候,荷花可都谢光了呢,连叶子也枯了。”
玉旒云不答话。赶车的一边呼喝着牲口转向,一边道:“不过,现在天快晚了,你们去了,要走走玩玩,会赶不上回城呢!”
玉旒云道:“你不用管我们,自己回家就好。我们可在芙蓉庙借宿。”说时,扔过一锭银子去。
赶车的虽然觉得这位年轻公子冷冷淡淡不易接近,但既然有银子,就什么都好说,扬鞭催马,不多时,就载玉、石二人到了一处所在——道路两旁茂密的树林好像突然间消失了一般,地势凹陷了下去,看到疏疏落落的房屋,一片诺大的荷塘,对岸还有一处庄园。
“就在这里停吧。”玉旒云吩咐。
“可是,还有不少路呢……”赶车的道。
他话还没说完,玉旒云已经跃下车去。石梦泉自然紧随在后。
赶车的只好叹了口气:“两位公子中秋之后还雇我的车么上西瑶么?”
“中秋之后再说吧。”玉旒云边说边往那荷塘走,“你不是那个会友转运行的么?我们要雇你的车,就上商行里找你。”话音落下时,已经走得远了。
果如那赶车的所言,距离荷塘还有不少路程。玉、石二人信步游来,到荷塘边时,已然是黄昏时分,天气晴好,漫天彩霞,变幻不定,倒映在水面空阔处,粼粼波光也绚丽斑斓。
“这里果然风景不错。”石梦泉道,“你怎么知道芙蓉庙这个地方的?”
玉旒云并不回答,只静静地在水边漫步。清风徐来,她衣袂飘飘,恍若仙人。
石梦泉知道,她不想说的话最好就不要问,便默默地陪着她走。不多远,到了一处荷叶最密集的地方,但见枯叶接连,好不萧索。玉旒云站住了脚步,愣愣地看着残荷,忽然叹息一般地吟道:“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石梦泉一怔:玉旒云是贵族出身,过去自然学了琴棋书画,即使舍弃女装之后,也还得学诗词歌赋。不过,他知道她并不喜欢即景抒情,吟哦唱诵。今天这是怎么了?
“义山诗,”玉旒云淡淡地说道,“我母亲活着的时候很喜欢。”
还是头一次听她说起过去的事——樾国的人只知她是皇后的妹妹,然而这姐妹俩从何而来,出身什么人家,却没人提起,估计也没人晓得。
“哦。”石梦泉只能这样应,不敢多问,也不敢自己改变话题。
然而玉旒云却又不说话了,静静地望着满是枯叶的荷塘,好像要透过那些叶子,那片水,看到时空中不可追寻的一处,是笑,是泪,是恩,是怨,是情,是仇?她的目光怅惘又茫然。石梦泉什么也解读不出。
良久,晚霞渐退,暮□临,面对面都要看不清脸孔了,玉旒云才叹了口气,道:“我们上那园子去看看。”便同石梦泉绕荷塘了半圈,来到庄园的门口。但见两个石狮已倒了一只,杂草有半人多高,竟完全荒芜了。
“要借宿,恐怕这里是不成吧?”石梦泉道,“天黑了,还是上那边的村子去比较好。”
玉旒云却好像没听见,在昏沉沉的暮色中踏上了庄园破败的台阶,抬头看门楹上有没有匾额。大约是早就摔落了,上面空荡荡,只有被惊起的鸦雀“喈”地一声蹿了出来。玉旒云又低头在地上找寻,便看到匾额了,天长日久,风吹雨淋,又被进出的人踩过,只剩下个“府”字还在,究竟是什么人的府邸却不可考。
玉旒云随手拣起一根树枝,拔些枯草绑在上面。“给我火褶子。”
石梦泉见她忽发思古之情,拦不住,只得点了火把,同她一起朝庄园中走。
只是,才跨过门槛,就听后面一人叫道:“喂!你们做什么?那里去不得!”
二人都一惊,回身看,是个老年樵夫挑担经过。“有鬼的!进不得!”
玉旒云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冷笑道:“胡说八道。这里怎么会闹鬼呢?”
那樵夫道:“真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恁大一座园子,要是不闹鬼,会没人打它的主意么?于家的人是都死了,不过还有远房亲戚呢,没一个敢收这庄园去的。不太平。”
“笑话!”玉旒云就是这种越劝越不听的性格,招呼石梦泉道:“别理他,咱们进去。”等那樵夫骂句“好心当成驴肝肺”时,玉、石二人早已进了庄园里了。
火把的光辉有限,只能照亮可怜的一小圈。不过就这视野中的所见,也可知这地方是荒芜很久了,甚至看不出曾经有人住过,四处只有丛生的茅草而已,秋夜虫豸“啾啾”而鸣,歌声此起彼伏。
石梦泉看不出这庄园有什么值得黑夜来玩赏的。但玉旒云却仿佛兴致很高,在茅草和瓦砾堆里东钻钻,西踩踩,很快就发现了通往正屋的道路。同石梦泉一起走到跟前去,举火把一照,见一块写着“端正”的匾额还兀自危悬着。玉旒云脸上即显出一种奇妙的孩子气的光芒。
“咱们再往里走!”她说。
石梦泉点了点头,也随手拣起根树枝来,做了火把,同她进了正屋。
屋里其实也跟外头没什么区别了,砖缝里早生了草,如果之前还有过家私,必然早已朽坏。蜘蛛网一层一层地朝人袭来。冷不防还有野猫“喵”地一下从脚边逃走。
若世上真的有鬼,石梦泉想,住在这里也不希奇!
两人摸摸索索穿过了正屋,后面有一带抄手游廊,想是通往二门里去的。他们先从东边的岔路走,发现院里的一座假山倒塌,已经堵死了道路。不得已,只好又折从西边走。石梦泉挥着火把扫除蛛网替玉旒云开路,这就意外地看到灰白的墙上有些字迹。
“大人,看——”
玉旒云凑上前来,见墙上写的是:“呜呼我公,一世之师,由初迄终,名节无疵。有所不为,为无所畏。有所不学,学无不成。才能称于天下,言行信于朝廷……”竟然是一篇祭文。
“真是古怪。”石梦泉道,“别人到古迹游玩,又写些触景生情的诗,这人怎么在这里写祭文?啊,方才那樵夫说这里一户姓于的人家都死绝了,莫非是他家的亲友来写的么?”
玉旒云不说话,只专心读那祭文——字迹如此清楚,好像是才写没多久。她一行一行用手指抚着读过去,到最后两句“昔饮于堂,今奠于庭。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她眼中竟然流露出深深的哀愁,喃喃道:“不知这是谁!”
谁?是这写文的,还是那被祭的?石梦泉自然不晓得。
玉旒云又在这祭文前伫立了一会儿,似乎是要把文章背下来,许久才又继续朝二门里走。
这条路好像近来才有人走过,杂草被拔去了许多。两人没费多少工夫就到了后面,见房间连门板都已经没有了,匾额歪斜地挂着,上书“清懿”二字,正是女眷居所的标志。
玉旒云便自跨进门去,到东厢张张,又到西厢望望。各处破败不堪,跟那正屋差不多。石梦泉见她这样仔细地四下查看,好像又要找找墙上有没有文人骚客的墨宝,于是也就留心帮她搜寻。但遗憾的是,一无所获。
“咦!”忽听得玉旒云欣喜地叫了一声,“看我找到什么了!”
石梦泉回身来望,见她手里一面锈迹斑斑的铜镜,正面照不出人来,背面的图案也全然模糊,没有稀奇之处。不过玉旒云却是满脸兴奋:“我要带回去送给姐姐!”
石梦泉笑:“皇后娘娘什么镜子没有见过呢?莫非这一面是古董?”
玉旒云瞪他一眼:“你不懂!”但自己也不解说原委,只是无限珍惜地将镜子收到怀里。
“好,我不懂。”石梦泉顺着她的孩子脾气,“不过我们要是再不去投宿,恐怕没累死,倒先饿死了,也要成为这庄园里的孤魂野鬼呢!”
“这庄园里才没有孤魂野鬼!”玉旒云道,“我们再……”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得一声冷笑:“谁说没有!现在就叫你们两个变成一对鬼!”话音落处,寒光一闪,杀意凛冽,已经到了她的跟前。
玉旒云一惊,手中没有兵刃,本能地拿火把来挡。但敌人使的是利剑,“喀嚓”就将火把砍成了两截。石梦泉正要飞身上来相助,不料脑后一阵劲风,竟还有敌人藏匿着,他侧身闪开,即看到一把亮晃晃的钢刀擦着自己的身子斩下。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鬼?他想,恐怕是些江洋大盗把这里当做分赃之地,为了怕周围百姓发现,就故意装神弄鬼。若只是为了钱财,倒好解决。身在敌境,少惹是非为妙!因道:“各位英雄,我们只是一时好奇,闯入了宝地。你们要多少银子,我们照给。”
“银子?”那持刀的人笑道,“我们不要银子,就要你们的命!”说时,钢刀连环劈出。
石梦泉见他们这般凶恶,恐怕一味退让得不着半点好处,便看准那钢刀的来势,一掌拍出,拿住了刀背。跟着,抢步上前,以手肘猛撞敌人的胸口。敌人为要避让,只有撒手丢刀。与此同时,玉旒云也一脚踢在那使剑人的手腕之上,让他的长剑脱手飞出。她直取那人的脉门,厉声喝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莫非楚国天子脚下没有王法了么!”
那人“嘿嘿”冷笑,好像有法术一般,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了一把剑来,若不是玉旒云收手快,恐怕胳膊已经被他削掉了。“你还晓得这是楚国?晓得楚国有天子么?”那人道,“不过我们楚国的王法可保护不了你这樾贼!”
啊,身份暴露了!玉、石二人心中都是一凛:怎么会暴露的?这些人又是什么来路?
此一愣之时,两个对手又攻了上来。同时,房间的阴暗处又有“飒飒”之声,见寒光乱闪,显然是埋伏着的敌人加入了战团。
究竟还有多少人?石梦泉将夺来的钢刀反转,“唰唰”两下,逼退了一个敌人。玉旒云也单脚挑起对手掉落的长剑,握住了,当胸一横,刚好架住一记杀招——敌人的武功变化多端,诡谲无比,与他们这些行伍中的功夫完全不同。这是江湖打法。好像当日她生日宴上那群刺客——莫非又是楚国武林的义师么?不是早用反间计将他们搅得一团糟了么?
这样下去可不是法子!石梦泉迅速地瞥了一眼玉旒云,看她有什么打算。玉旒云也正好默契地朝他一望:速战速决,乱了敌人的阵脚,立刻离开这里!
石梦泉点头以示会意。不过,这荒宅状况复杂,谁知道哪里是出路?外面又有没有敌人?
玉旒云挺剑刺伤一个对手,又把另外一个对手踹开,将混乱的战团打开了一个缺口。跟我走!她递给石梦泉一个眼色。接着,自己点地一纵,直朝一扇破窗扑了过去。
石梦泉不知她选的路有多危险,但无论如何要跟上去。于是钢刀一抡,把近身的敌人都甩开,也跃出窗外。
那外头好像是后花园,杂草有一人高,灌木久不修剪,张牙舞爪,仿佛铁蒺藜做的网,两人的衣服登时就被钩出好几个大口子。但是却无暇顾及——听得身后“扑扑”几声响,显然是敌人也跳窗追了出来。
越到性命攸关的时候就越冷静。这是玉旒云的特点。她和石梦泉的火把都在方才的争斗中掉了,此时只靠着月光照明前行。在这样四周阴暗,道路不明的情形下,她竟毫不犹豫,一刻不停,认准了一个方向直走,石梦泉都不禁心中有些打鼓。
“娘的,到哪里去了?”听见后面有人骂道,“就这样也能叫他们逃了?”
“能逃到哪里去?总在这园子里。快搜!”
“搜什么?倒不如一把火,烧死他们!”
啊!到处都是枯草!石梦泉心里一紧,这要是点起火来……这园子的尽头在哪里?不会是天长日久,院墙废了,直接连到了外面的荒地上吧?那这里一旦化为火海,就……那荷花塘在什么方向?
只思念间,听见“哔啵”之声,那些人果真点起火来了。
“大人……”
玉旒云头也不回,脚步更快。石梦泉便也一咬牙,紧紧赶到她的身边,挥刀帮她开路。
后面的火舌迅速地舔来,已经可以感觉到灼热。而火光也将前面照得清楚——有个池塘!荒废多年的宅院,池塘竟没有干涸!真是老天给他们出路!
“下水!”玉旒云说时,自己已经跳进了池塘中。
普通私家园林的池塘走是人工挖成,并不深,而这一个却根本踩不到底。玉、石二人只有泅游。依然是玉旒云在前,石梦泉在后。火光将水面上照得通明一片。石梦泉看到前面黑黢黢一带院墙,当中一个门,外面月色荡漾,正是荷塘。他心中不禁大喜:只要入了荷塘,随便往枯叶密集处一躲,敌人就难以发觉了。
两人游得愈快。然而到得门前却见有一个铁栅栏挡着。
可恶!石梦泉试着摇了摇,栅栏纹丝不动。
“潜下去!”玉旒云道。
“什么?”石梦泉一惊。可玉旒云已经拉着他,没入水中。
他俩一直向下又向下。玉旒云摸着那铁栅栏,直到底端——那以下,内池塘和外面的水域连通起来,毫无阻挡。如此,两人才逃出了那庄园,浮出水面吸口气,回头望,整个庄园都化为火海了。
好险!石梦泉心有余悸,就算不被烧死,若那铁栅栏一直通到水底,也要被淹死了!
两人片刻也不耽搁,悄悄地游到一片枯荷之中。他们静待了一会儿,不见敌人追来,但显然庄园的大火已经惊动了附近的百姓,为免火势蔓延,殃及他人,许多人都拎了水桶,并高声呼喊邻居,快快救火。
越是人多,越是混乱,越是容易隐藏形迹。玉、石二人寻着个水浅的地方,潜伏不动。
秋夜已甚凉,何况是在水中,寒意透骨。
玉旒云的身体也不知吃得消吃不消?石梦泉担心地望了望她。只见她一动不动盯着那片火海。火光在她的眸子里闪动着,满是愤怒,又似乎有一线悲伤。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来到芙蓉庙这个地方,进入这荒废的宅院,跳出那窗户就来到了后花园,选择一个方向就找到了池塘,潜下水去,就能出铁栅栏——她的决断,是赌运气,拼勇气,还是……她与这里仿佛有莫大的渊源。他该不该问?
“哼,烧光了,烧光了也好!”忽然听见玉旒云恨恨地,一字一字的说道,“烧光了也好!”
“什么?”石梦泉不明白她何出此言。
玉旒云只是眯着眼睛盯住那烈火中的庄园,近乎恶毒地赌咒道:“总有一天我要叫你们加倍偿还!咱们走。”
走?虽然泡在水里总不是个事儿,但这时既不能在附近投宿,也进不了凉城——早过了关城门的时间,要走到哪里去呢?石梦泉想,敌暗我明,一动不如一静。
可玉旒云已经一声不响地上了岸,他也只得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一片小树林里,越行越荒凉,到树林尽头时,看到一座颇具规模的坟墓,神道破败,杂草丛生,显然是长久无人修葺了,冷清不堪,但并不给人毛骨悚然之感,反而不自觉地肃然起敬。
二人走到墓跟前,借着月色一看,见碑上写着“于文正公适之同妻钟氏合葬之墓”。石梦泉想到方才那荒废庄园曾经的主任也姓于,莫非这就是他们夫妻的归葬之地么?
玉旒云依然不发一言,凝视着墓碑伫立片刻,就朝墓的后面绕。石梦泉跟了过去,见她在杂草中摸索着,不多时,找到一带台阶。
“这是……”石梦泉大惊。
“我们到墓里去,那些人是怎么也找不到的。”玉旒云说,自己率先走下去。
那台阶并不长,下了没有一丈深,便到了一扇石门跟前。玉旒云在门边摸索片刻,不知按了什么机括,只听“轰隆”一声,石门竟打开了,阴冷的风扑面而来。
她走了进去。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石梦泉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拉住她:“大人……这古墓中万一有什么机关……你……”
“不要乱担心。”玉旒云道,“什么机关也没有。”
“可是……”实际上,石梦泉想问的是:你是怎么知道这座坟墓的?但他猛然感觉玉旒云在发抖,颤得那样厉害,好像是要失声痛哭一般。“大人,你……”
“不要问我!”玉旒云厉声断喝,同时甩开了石梦泉,直跑进那压得人透不过气的黑暗中。
石梦泉愣愣地站在墓门口,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黑暗,依稀看见玉旒云坐在墓室的角落里,表情就像戴上了面具一样镇定。
“你也累了吧。”她说,“过来坐。明天我们进凉城去。”这声音也像是有面具的,她像是在和随便哪一个下属说话。
石梦泉觉得心中刺痛:她有什么样的秘密,什么样的痛苦,难道不能让他分担一些吗?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扛?
不过他终究是她的下属,要听从她的命令。便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进凉城,”玉旒云接着说道,“咱们光明正大地去,住最好的客栈,上最好的酒馆——楚人做梦也想不到咱们经过今晚的事,还敢这么张扬。”
“也是。”石梦泉答道。
接着是一阵沉默,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谁也没有说话。四周也静寂如死。
石梦泉是很疲惫了,但睡不着,合着眼睛,多年来的种种就一幕一幕地闪现,既清楚又模糊。要怎么样才能使她幸福,使她快乐?他原本以为自己知道,但现在看来,竟似一点儿也不明白。
越想就越清醒,越想就越苦闷。他不由叹了一口气。而这时,忽然感到玉旒云把头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一惊:“大人……”
“那庄园是我的家。”玉旒云幽幽地道,“这是我父亲的坟。这个石门是母亲生前留着打算同他合葬的,只是后来没有这个机会了……”
好像突然被雷电击中似的,石梦泉惊得不知要如何反应。
“我不想再提了。”玉旒云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她便不再说话,依然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过了一会,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