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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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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下在何处?”老人问。

玉旒云敲了敲棋子:“去六七。”

老人拧起眉头:“你这丫头,下手也够狠毒的!”

听他这样骂自己,玉旒云反而得意:只有输赢,何论手段?是狠毒还是勇敢,还不全凭人说?那也是成王败寇的事。

不过老人摇了摇头:“虽然狠,不过有用力过猛之嫌,围棋又不是跟人拼命。其实这局势,飞补在这里才是一般的分寸。”说时,点了点“去四八”位。

玉旒云才不理会:所谓兵不厌诈,“一般分寸”怎么能够取胜?

老人又摇摇头,在“去五六”上落了一子,平平无奇。

两人又继续手谈下去,过五十手时,还未向中央扩张,都在去位上纠缠。玉旒云渐渐不耐烦了,直盘算怎么打乱老人的阵脚。但还没想出个结果呢,忽见老人第五十四手转战到入位上去了,先是暗喜,接着却恍然发现在不知不觉中,黑子在去位所占的实地竟有三十目之多,老人实际已占了上风了。

可恶,这老狐狸!她暗骂一句,不敢再打其他主意,先凝神扭转局势再说。两人便又在入位上较量。

这一次玉旒云步步思考,处处小心,不敢再有丝毫怪招。她自问没有失误之处,可是走到了七十八手,又被黑子实地占优。她真是又惊又怒,不得不果断地转战他处。然而老人已经占尽先机,一时在上位,一时在平位,玉旒云只能疲于应对。到了百手之后。高下更加明显——老人布局严谨,脚踏实地,而玉旒云则东一鎯头西一棒子,难成气候。

老人就嘿嘿笑道:“怎么样,小姑娘?这一局我看你是难以取胜了,不如就此认输重来?”

玉旒云“哼”一声道:“休想!”重重地将一子落在“上八八”位上。

老人问了方位直是摇头:“还不认输?唉,真是年少气胜——我可告诉你,你这一子若落在‘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现在嘛,你就等着看吧!”

于是又继续斗下去,果然玉旒云越来越被动,许多步棋都是被老人逼得无可奈何之下才应付的烂着,走到一百五十手时,胜负已成定局。玉旒云虽然还想寻找最后的专机,但是当老人一百五十八手落下,实在是回天无力了,她不得不认输。

老人嘻嘻笑道:“怎么样,年轻人?你还要在继续和老头子我斗下去吗?”

玉旒云是决不肯服输的,想也不想就道:“那是自然。胜败乃兵家常事。三百盘才去了一盘,你也别得意得太早。”

“哟——”老人笑道,“竟教训起我来了。好像得意太早不留神输了棋的是你这个死丫头呢!”

玉旒云尤其不喜欢被人称为“死丫头”,那些武林人士骂她“恶贼”也就算了,至少还是因为忌惮她的本事,而这句“死丫头”,是全然不把她当成一回事的架势。因道:“你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你要真赢了我三百盘,到时候再教训我不迟。”

老人道:“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就陪你……”才说着,吸了吸鼻子:“有东西吃了,先填饱肚子再来收拾你!”

盲人失去了视觉,其他感觉比常人灵敏。玉旒云经他提醒,这才闻到了饭香——从前夜奔波至今,她也是饿得前心贴着后脊梁了。幸亏梦泉晓得怎么煮饭,她想,否则要劳动这老头儿的大驾,还不知要听他多少教训。

正想着,听老人喝道:“死丫头,不会做饭就算了,现在连帮手开饭也不晓得。我看将来谁要你!”

玉旒云简直气得要跳起来。但是转念一想:老头子处处针对她,不就是为了叫她生气么?她偏偏不生气,让老头子没趣。当下拍拍手站了起来,去帮忙拿碗筷。

石梦泉只是就着老人厨房里有的食物随便整治了一些,这点本事多是行军打仗露宿在外时练出来的,和厨子的花哨功夫自然是不能比。老人似乎很不满意,大摇其头。玉旒云倒是因为饿狠了,没讲究。

一时就吃过了,老人又坐到了棋盘边上。玉旒云才要跟去,就听他嚷道:“死丫头,还不洗碗去?这也要人教么?”

忍耐也有个限度,玉旒云差点儿拿起一只碗来就往地上砸。老人好像早已料到,袖子一挥,就把碗卷了过去,稳稳地放回桌上,道:“还不快去?你去洗碗,我和小小子先杀两盘再说。”

“晚辈的棋艺不精。”石梦泉连忙道,“前辈和我下,会闷死的。”

“那有什么关系?”老人道,“积攒了一股郁闷之气,正好待会儿发泄出来,把这小姑娘杀个片甲不留。”

玉旒云冷哼一声:“又说大话,我倒看你能把本——本小姐如何!”她几乎习惯性地脱口说“本将军”,幸亏及时打住。

老人道:“罗哩罗嗦的,洗碗去!”说时,手在桌上轻轻一拍,那碗就全被震了起来,他手一探,抓住了一双筷子,将其往旁边的碗碟上轻请一敲。那碗碟被击中,直飞出去,到了厨房门口才落下。老人又接二连三地在其余碗碟上一一敲过,它们便也一个接一个地飞出去,在厨房门前整整齐齐地叠成一摞——这一切都在碗碟被从桌面上震起的瞬间完成,但是每一击的时间和力度都恰到好处,碗碟落地也没有丝毫的损坏。玉、石二人直看得目瞪口呆。

“怎样,丫头?”老人用筷子指着玉旒云,“你是自己过去呢,还是要老头子我把你扔过去?”

玉旒云当然早就知道老人功夫了得,这时见他当面显露,更加既忌惮又钦佩,暗想:这个人,若能为我所用,楚国的那些匹夫岂敢再靠近我半寸?

她终于咬了咬嘴唇,不再争辩。

等她咬牙切齿和碗碟“搏斗”完,再回到棋桌前,老人和石梦泉已经下了两局了。石梦泉的棋艺当然还在玉旒云之下,再怎么一丝不苟也敌不过老人。两局都在百手之内就推盘认输了。看到玉旒云回来,他赶紧让位。老人则道:“嘿嘿,丫头,你准备好来受死了么?”

玉旒云洗碗洗得一肚子火,下定决心要把老人收为己用,笑了笑,道:“谁死还不一定呢!”即动手收棋盘上的棋子。罢了,自己拿了白子,先到“去三二”位落下一枚。

老人笑笑,应在“上三二”位。玉旒云接“入四四”。老人再走“平四四”。跟着,玉旒云就在上隅展开了攻势——这一次她决意小心谨慎之外还要迅速把握全局的先机,决不再让老人牵着鼻子走,因此每一着都凌厉狠辣,希望让老人疲于应付,没有还手之力。可是不知怎么的,上隅的战斗还未结束呢,老人就开始向其他方位转战。玉旒云想要无视,但又怕老人有什么阴谋,自己看不出来,便随便应了几步。这一下可糟了,一发而不可收拾,老人把她带到了入位上,另辟战场。

玉旒云直骂“可恶”,想要立刻扭转局势。谁知心太急,竟看错了一个变化,五十九手应下在“入八八”,却落到了“入九八”上,想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老人也看出她的失误:“嘿嘿,小丫头,虽然落子无悔。不过你是小孩,我让让你也没关系——你去重下过吧。”

但玉旒云一方面心高气傲,另一方面也知道,这老人脾气古怪,不把小辈放在眼里,若要收服他,不得做一点儿叫他瞧不起的事,于是一口回绝:“棋如人生,人生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下棋岂能悔子?”

老人愣了愣,隐隐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二人继续斗下去,因为玉旒云失误,黑子分断白子成功,到六十四手,老人彻底获得了全局的主动。这以后虽然玉旒云几次想将黑子逼入死角,但是因为自己的布局被打乱,破绽众多,而黑子做活的空间很大,所以一直也不能如愿。反而在一百四十四手被老人吃掉了十子。她又坚持了十几手,最后不得不认输。

“再来。”她说道,“还有两百八十八盘。”

“你这丫头!”老人收着棋子,“真是倔强。你要是悔了那步棋,也许可以撑到终盘呢!”

“又如何?”玉旒云道,“就算是悔了棋后面的局势是怎样也很难说,便是被我赢了,也不光彩。”

“呔!”老人将棋子朝她丢了过去,“我以为你是个我行我素的有趣家伙,怎么却这般迂腐?现在讲的是输赢,又不是仁义道德。”

“不错。”玉旒云道,“不过输赢也有不同的争法。先要看对手。如果对手都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乱耍手段也无所谓。”

“还是迂腐。”老人摇头。

可玉旒云又接着道:“也要看局势。倘若只用方才那一局定胜负,我悔棋就悔了,也非要赢你不可,以后成王败寇,我也不怕人论是非。但既然还有两百八十八局,我有的是机会。又何必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让人觉得我是个卑鄙小人呢?”

老人愕了愕,既而哈哈大笑:“你这丫头,真是有意思。我喜欢!”

玉旒云笑道:“你不要急着喜欢我。等我杀你个片甲不留的时候,你恨我也来不及。”

说话间,棋子已经收完了,双方又接着下第三局、第四局。到黄昏时,吃罢晚饭还接着杀棋。那时天色渐渐晚了,老人因眼瞎不用灯火,家中竟没有蜡烛。石梦泉见一老一下兴趣仍浓,就找了些松枝来,以做照明之用。

如此一直到深夜时分,总下了有二十来局,玉旒云还连一盘都没有赢过。石梦泉已经相当困倦了,但不敢自去休息,强打着精神观战。感觉上,玉旒云的攻势始终凌厉,一步一步想把对手逼得喘不过气来。而老人从容不迫,总能以柔克刚,叫玉旒云的力量没法发挥。他并不爱好下棋,只想:在战场上若遇到一个这种风格的将领,大人恐怕吃亏。

转眼又开始新的一局了。玉旒云和老人各自在“去三二”和“平四四”上落了子。玉旒云方要继续,忽听老人说道:“你们两个对江湖上事知道多少?”

玉、石二人相互望了一眼,不知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老人道:“从前有一位大官,他是个好人,为了赈济一方灾民,他挪用了朝廷的官粮。朝中他的对手发现了此事,就大做文章,把他逮捕下狱,秋后就要问斩。”

玉、石二人知他突然说起故事来,不会是无端端,于是不插嘴,静静地听。

老人道:“因为这位大官和江湖人士颇有些交情,他出事之后,在朝廷已经再无办法营救,他的独生女就四处请求武林大侠,希望他们能够劫狱救出父亲,然后父女俩远走高飞,离开中原——怎么不落子?”

这是对玉旒云说的。玉旒云即在“上二三”走了一步。

老人应在“入四四”,接着说他的故事:“不过,那些过往受过大官恩惠的侠客们竟没有一个愿意出手的。他们说,江湖和朝廷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若这大官当真冤枉,总有好心的官员会替他洗脱冤屈。找人劫狱只会适得其反。”

玉旒云轻轻地冷哼了一声,又走一步棋。老人也接了一步,继续说道:“这些人说得好听,其实那原因是因为他们正要召开武林大会选举盟主。大家都忙着张罗此事,哪有功夫管别人的麻烦?这个姑娘无法,听说有一位邪道人士本领高强,就决定去求他。”

且说着,且和玉旒云轮流落子。玉旒云注意到老人“小飞”入位,又要分散自己的攻势,这次就吸取教训,以攻为守,打了个“上七六”。老人应在“上三四”,仿佛是故意陷入白子的包围之中,但更像一把匕首插到敌人的身上,虽然还不是要害,但长久下去,不知会如何。

“那邪道人士脾气古怪,不肯轻易帮人。姑娘去找他,他闭门不见。姑娘就在门口跪着,接连三天三夜。”老人知道玉旒云下了一子“上一四”,不仅夺取了实地,还打乱了黑子的布局,仔细思考了片刻,才应了“上五九”。这样一来,虽然他有两子可能会被吃掉,但那之后玉旒云的日子也不好过。解决了这一危机,才继续说道:“姑娘实在把这个邪道人士逼得烦了,他不得不现身相见,就问:‘我救你父亲出来,你给我什么好处呢?’要知道,那些正派人士乃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哪怕心里很想要报酬,也不会说出口。邪道人士则是真小人,有什么说什么。”

玉旒云不禁一笑,看了看石梦泉:楚国的正道人士他们还见识得少吗?

老人道:“这个姑娘回答,只要能救出她父亲,她为奴为婢,做牛做马也要报答。这种话凡是求人的时候,多的多了。邪道人士当然不信。不料,这姑娘就真的为奴为婢起来。挑水打柴煮饭洗衣,又做了三天三夜。”

玉旒云走“上二六”,这时上隅呈现出一片“战云密布”之态。“邪道人士不会被这一点儿小事就打动了吧?”她问。

“当然没有。”老人应了一步,想要吃掉一枚白子,不料立刻被玉旒云“黄雀在后”,自己反而损失一子。他不禁咂了咂嘴,半晌,才在一个无可奈何的位置上落子,同时把故事讲下去:“邪道人士那时其实正打算着要去武林大会上捣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要叫姑娘知难而退,不要再纠缠自己而已。而姑娘竟以一个官家千金的身份来做这些粗重活儿,他怎么也没想到。为了迅速将事情解决,他只得想了另一个主意。”

“哦?”玉旒云走“上五三”,如此局势对她更加有利。

老人道:“邪道人士对姑娘说道,倘她能胜过自己,自己就立刻去帮她救人。”

“这怎么成?”石梦泉道,“这姑娘若是武功高过这邪道人士,还需要他出手么?”

老人笑了笑:“姑娘开始也是这样说。不过邪道人士跟她解释,两人并不比武功,只随便比一样本事——当然,绣花之类的女人功夫是不能算的。”

“那比什么?”玉旒云几乎将上隅占领完毕。

老人再次转战他处,棋子落下“啪”的一声:“比下围棋。呵呵。”

啊!玉、石二人心中都如电光火石般的一闪:莫非这邪道人士就是老人他自己?

“想必他们都是棋艺高超,所以杀了三百个回合?”玉旒云问。

“不。”老人摇摇头,“邪道人士本来夸下海口,以为只要不是闺房女工,没难得倒自己的,却没想到姑娘说要下棋——邪道人士根本就不会下棋。”

石梦泉惊道:“那这要如何是好?得另选其他比试方法了?”

“怎么可以?”老人道,“大家有言在先,那就必须得遵行。要是诸多借口,非拣着自己必胜的法子去比赛,那岂不是和武林正道的伪君子一般了么?”

“那就果真比了下围棋?”玉旒云向中腹黑子发起了攻击。

“下了,而且这邪道人士输了。”老人说。

“那么,他就跟着这姑娘去救她的父亲了?”玉旒云问。

“哈哈!”老人笑了起来,“真正的君子讲究‘言出必行’,答应了别人,就算是赔上自己的性命也一定要要去做。伪君子一言既出,行与不行要看对自己有没有好处,但是他们又不肯公然反悔,所以要找出种种好听的理由来。至于真小人,那就又是另一种状况。履不履行诺言,要看心情如何。就算不履行,他们也会直说,不拐弯抹角。这邪道人士觉得自己输给一个姑娘,是奇耻大辱,当场反悔,抛下姑娘不顾,扬长而去。”

玉旒云撇了撇嘴,但并未做评价。

石梦泉问道:“那后来呢?”

老人道:“邪道人士因为不服输,就跑去了一间私塾之中,逼那先生教自己下围棋。入门之后又跑去一间棋社,逼里面的棋友们陪自己下棋。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终于是把围棋悟出点门道来了。他便回去要找姑娘重比一场。”

“过了这么久姑娘怎么可能还在呢?”玉旒云道,“这岂不是和刻舟求剑一般?”

老人道:“哈哈,痴迷起来怎么会注意到常理?邪道人士可没想到这一点。回到家中,扑了个空,这才醒悟过来。”

石梦泉道:“这个姑娘的父亲就要问斩了,她白白耽误了这么多时间,后来不知如何?”

“后来……”老人道,“所谓各人有各人的缘分,这话一点儿也不假。邪道人士想起姑娘找不着帮手,必然会去刑场给父亲送行。他若及时赶去,将那大官救下来,再找姑娘拼棋,姑娘定然答应。他便可以一雪前耻。于是他就前往凉城。”口中虽说着故事,但手里棋子也不忘落下。

“到了凉城的时候,日子刚刚好。行刑的地方挤了不少围观的人。这邪道人士方要跃进圈去,却忽然看到另外一个人从天而降,还一手拎了一个当官的。”

“咦?这倒奇怪!”玉旒云应了一子。中腹之战难解难分,不过她几步棋都太局促了,难有好的后续。老人大有扭转开场不利之势。她现在须得加倍小心。

“这人到了跟前,”老人道,“将两个当官的朝监斩面前一丢,道:‘还不从实招来?’那两人就抖抖缩缩把如何进谗言陷害这大官的事招了。旁边百姓本来就爱戴这大官,都是来给他送行,这时听人确认了他的冤情,哪里肯袖手旁观?一拥而上将官兵围住。来人就将大官救走了。”

“来的人是谁?”石梦泉问。

“邪道人士当然也好奇,”老人道,“就跟了上去。不料,被这人发觉了,大骂他是不分正邪助纣为虐的鹰犬,并且交起手来。要说这人的功夫嘛——嘿嘿,也不赖。比你们两个小娃娃来可好了千百倍,比起你这死丫头的棋技来,也要好上许多哩。”说着,在“去九六”落下一子。

玉旒云本来一直担心他走“平六六”,不意竟有如此失误,大喜,一边落子一边反唇相讥道:“嘿嘿,比起我的棋技好上许多,那比起你的也好多了。”

老人才也发现自己走错棋,急忙补救,却又有些过分了,气得直吸气。

玉旒云道:“还没说那两人交手的结果呢?是不是打了三百回合?”

老人见她“小人得志”,处处揪着“三百回合”不放,冷笑道:“高手过招,你道是流氓斗殴么?根本不需要三百回合。三个回合就知道能不能取胜了。那打到三百回合的,即使胜个一招半式也是凑巧,不是本事。”

玉旒云咬了咬嘴唇,专心下棋。

老人道:“这两人交了手,知道都不可能胜过对方,正僵持时,姑娘出现了,这才住手。解释了方知,这劫法场的人是姑娘萍水相逢的一位侠客,最看不惯为了争权夺利而颠倒黑白,于是仗义相助……至于以后嘛……”

“邪道人士终于找着姑娘下棋了?”玉旒云问。

“呔!”老人作势要拿棋去丢玉旒云,“你这死丫头脑袋都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后来,当然是跟所有戏里唱的一样,这姑娘感激侠客的恩情,就以身相许,做了人家的老婆。邪道人士虽然行事古怪,但也还没到不识趣的地步,当然是不去打搅他们啦!”

中腹的战斗已经白热化,玉旒云凭借老人那一着的失误频频进攻,吃住了老人三子“棋筋”,后面一边落子加强自己的实力,一边给对手制造麻烦。在这样的形势下,老人住口不再讲故事,凝神应付。过一百手后,上、入二隅已经基本被填满,平位也有零散的战斗,只剩去位棋子不多。老人见中腹黑棋被断,就转战去位,以求挽回。

但玉旒云深深吸取了前些盘的教训,再也不让老人左右自己,凭借棋面上的优势,专拣黑子薄弱处发动进攻。有时自己的一两个子被老人吃掉,她也阵脚不乱,坚持自己的战术。石梦泉看着棋盘渐渐就要被填满了,开始默默计算双方的目数,还未算清呢,只听老人一声长叹:“唉,我输了。”

“哎?”玉旒云是打算斗到最后的,惊道,“你输了?”便也要数子。

老人道:“不必了。一百二十二手就是我的败手。”他指了指“去二六”的黑子:“要是落在‘入二九’恐怕还有希望。唉,……”

玉旒云从下午奋战到如今就是为了这一次胜利,不过,到手之后,竟开心不起来:两人终局共是二百六十五手,老人把这许多的局势变化都记得如此清楚,他的棋力和自己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是输在失误!就像方才说的,交手的招数多了,纵有微弱的胜负也都是凑巧。

“你是因为讲故事分神。”玉旒云道,“这盘不算,我们重新来过。”说时,自己动手收棋子。

“不用了。”老人袖子轻轻一挥,好像一只无形的手将玉旒云阻挡,“故事是我想讲的,又不是你引我讲故意要我分神,赢就赢,输就输,诸多借口有什么用?还是教训有用。教训……人要懂得吸取教训啊!嘿嘿,你这死丫头,倒是学得快,下手也够狠的。”

这话连骂带夸,但底下的意思都是称赞。玉旒云才终于笑了笑。

但老人又接着道:“话说回来,你小小年纪的一个姑娘,怎么一身的杀气?这样争强好胜咄咄逼人,对下棋没有好处,对其他事也没有益处。”

玉旒云听他又教训自己,打断道:“怎么没有好处呢?你不是说只要三百盘中我赢一盘,你就要替我做一件事吗?难道你想像你故事里的那个邪道中人一般,反口食言不成?”

“去!”老人斥道,“死丫头,不仅心狠,还小鸡肚肠。我一把年纪,还能欺负你个小孩子不成?你要老头子我做什么?快说!”

玉旒云想让这老人做的事何止一件呢?想要他将自己和石梦泉安全送到西瑶,想要他帮忙把楚国武林搅个不得安宁,想要他到樾国帮着对付赵王父子……只是,她揣摩老人的脾气,现在提出这些中的任何一样,都是肯定没门儿的——至少,也会使大家的交情从此断绝,再不能提出新的要求。

需要放长线,钓大鱼,她想。

老人讲的这个故事一定和他的身世经历有莫大的关联。既然愿意说个开头,应该也就想要人知道结尾——他隐居在此多年,也许正想找人谈谈心吧?何不从此入手?当下道:“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非得请你做的。刚才那故事没讲完呢,我们都不知道江湖旧事,不如给我们讲讲吧?”

老人愣了愣,这个要求出乎他的意料。

玉旒云就笑道:“怎么?讲故事不算是要求么?难道非得抢劫金库,刺杀皇帝才算是要求?”

老人哈哈大笑:“你这丫头——你这丫头——”片刻,突然又转为了冷笑:“江湖,旧事和新事差不了多少。今人无非是不断重复古人做过的事罢了。你们听我罗嗦,不嫌烦么?”

玉旒云道:“下棋费了那么多脑筋,听故事不需要动脑子,听来休息休息也好啊。”

“休息?”老人摇摇头,“人常说,要从自己的过错中学习,其实我看从别人的过错中学习更合算一些。只是,少有人这么做罢了。”

玉旒云道:“前辈你刚才已经把我教训了个狗血淋头,也不差再多教训几句。你就说吧!”

“死丫头!”老人又一枚棋子丢了过去。这次玉旒云可有准备了,伸手接住,恭恭敬敬地放回瓷钵中:“前辈请讲。晚辈们洗耳恭听。”

老人听她的语气就猜出她的表情,觉得这孩子真是既讨喜又可恶,拈了拈胡须,终于说道:“你们看到外面的墓碑了么?”

“看到。”玉旒云道。

“知道是谁么?”老人问。

“刻的是华重翦,”玉旒云道,“莫非是翦重华?”

老人不可捉摸地一笑:“哦?江湖上果然还有人知道翦重华的!看来那场风波没这么容易被人忘记啊。”

风波?玉、石二人俱想:就是北义师姓岳那个说的变乱么?

老人道:“不瞒你们。老头子我就是那个邪道中人,翦重华就是那个劫法场的侠客。那一年我俩都只有二十岁。本来大家不打不成交,相谈甚欢,谁知他和那个官家小姐闻莺约定了终身,就去同他师父翠湖神剑会合,之后要去参加选举盟主的武林大会。我看他竟然和那些正道的伪君子没什么区别,就十分鄙夷。按照我的原计划,我也到了武林大会的现场来搅局。”

“我到了武林大会上,怎样把那些没用的家伙打个七零八落满地找牙就不说了。只是我那时年纪轻,不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武林正道虽然草包多,但高手其实也不少。遇到些着实厉害的家伙,我自然就败下阵来。有些正大门派的老家伙素恨我师父,就想将我杀了,斩草除根,以免后患。”老人说着,起身离开棋桌,走出屋檐外,山里的星星特别亮,清辉遍地。玉旒云和石梦泉也就跟了出来。老人只挥挥手:“渴死了!丫头,倒点水来喝。”

这次玉旒云没有抱怨,立刻就办到。老人喝了水,接着道:“当然我是没死,要不然也就不会在这儿跟你们说话了。悄悄把我放走的人是闻莺和翦重华。我谢了他们,决定闭关修练,过十年再来一决高下。而翦重华这家伙,好像自己什么都懂似的,竟然教训我,要我不要再管上一辈的恩怨,也不要争无谓的名头,好好重新做人。”

“哦——”玉旒云插嘴,“原来你也是要争第一去的,还取笑人家正道人士。难道第一就许你们邪道人士争,正道人士就不行么?”

老人道:“小丫头懂得什么?这桩恩怨结下的时候,连你爷爷都没出世呢!那些狗屁不通的所谓正道,假装和我们神鹫门交好,说什么从此武林正邪不再争斗,化干戈为玉帛,云云,结果调过头来就将我们杀了个干净。全门上下一百多人,就只有我师父逃出升天,如此血海深仇,岂能不报?”

“原来是这样!”玉旒云道,“那正该杀尽这些伪君子了。”她边说,心里边想:还有这恩怨,将来正好利用这一点,让他助我剪除这伙武林匹夫。

石梦泉道:“那前辈当真回去闭关十年么?”

老人点了点头:“十年里我潜心修炼,武功大有长进。算算又该是武林大会的会期了,我便下山去找他们的晦气。没想到十年的时间,什么事情也能发生——这时,翦重华这家伙已经当上武林盟主了。”

“三十岁的年纪当上武林盟主,也真是厉害。”玉旒云想起神农山庄里那一群,多是半截入土的老家伙。

“我和翦重华打了一场。”老人道,“嘿嘿,十年来我进步,他也进步,居然还是平手而已。不过,既然能和武林盟主打平手,那其他人我就根本不用放在眼里了。我就按着师父生前所交代的,一个门派一个门派去找他们算帐。八大门派的掌门就被我杀了六个,哈哈!”

果然是一场腥风血雨!石梦泉虽然在战场上见多了血流成河,但是听到这里还是不由暗暗心惊。只是,这场风波分明是这神鹫门的老人造成的,怎么会怪到翦重华的头上?

老人接着说下去:“我在武林中简直就是所向披靡,只要再杀两大掌门,加上丐帮和漕帮的帮主,此外还有些不入流的人物,不用我去杀,早下破了胆——只要到那时,我神鹫门的大仇就报了。偏偏……”

“偏偏翦重华来阻止你了,是不是?”玉旒云插话。

“死丫头!”老人斥道,“有那么点儿小聪明,是你说还是我说?”

玉旒道:“这也算小聪明?翦重华是正道武林的盟主,你连杀了六大门派的掌门,就算他不想管,人家也会找他的吧?还说不跟小孩子计较呢,人家不过插一次嘴,你就发火了。”

“我又不是你家讲故事的奶娘!”老人“哼”了一句,“算了,谁叫我输棋给你,我接着说——翦重华在琅山脚下拦住了我,要跟我一决胜负。不过我们连打了好几场,都没有结果。反而两人都真力消耗过度,无法再战。这时,闻莺来了,说道,不如由她来替她丈夫一决高下。我哈哈大笑,道:‘又是要和我比下棋么?正好,我十年来除了练武,就是自己和自己下棋解闷,你道我还是当初的水平么?’闻莺道:‘我不知道你进益了,那可喜可贺。只是我除了下棋之外,没有别的所长,只好跟你比下棋了。’我道:‘好,要是我赢了,当如何?’闻莺道:‘随你如何,但是如果你输了,就不可再向武林正道寻仇。’我道:‘好,若我输了,我三十年不再踏足江湖。’闻莺摆下棋盘和棋子,又道:‘你说话可要算话,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便反悔。’真没想到,过了十年,她竟还记得当初之事啊。”

“然后你又输了?”玉旒云还是忍不住插话。

“是。”老人道,“虽然只输三目而已,但还是输了。本来赢面很大,不知怎么到最后就输了。我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闻莺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的棋杀气太重,难赢,赢了也伤自己。’”话至此,老人沉默了。

杀气。玉旒云想,这不就是他方才对自己的评价么?难道当真是拐弯抹角来教训自己?笑话,只要赢了,哪怕自己受点小伤也值得。只输了、死了的人,才永远没有机会。

“前辈,”石梦泉道,“您只答应三十年不踏足江湖,但是您早先说已经在此隐居了六十年,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笑了笑,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是。我答应三十年不涉足江湖,若有违背,这个年数就要翻倍。就在我刚刚开始回到神鹫门隐居的时候,中原地方遭到了栗佤族人的袭击。这些人渡天江而来,凶残狠毒,最喜欢使用蛇虫鼠蚁,搅得南民苦不堪言。朝廷派兵前去,但一深入瘴毒之地,就全部病倒,交战之下,自然一败涂地。”

栗佤族,玉旒云在关于西瑶的书里读过,这是一支野蛮无比的民族,抓了俘虏就要挖眼剥皮。后来终于被莽族所征服。而莽族人也正是因为替楚人解决了这个大麻烦而获得了皇帝的承认,得以建立西瑶政权。

“武林正道的那些人最喜欢搞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道儿。”老人道,“大半时间是沽名钓誉而已,但有时也是真的。这次是翦重华登高一呼,号召大家抵抗栗佤族的侵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太清楚,不过后来传出了翦重华在两军阵前救下栗佤族大王的消息。说两人把酒言欢,称兄道弟,栗佤族大王许诺翦重华当他的大祭司。翦重华则下令武林义师不得再杀栗佤族人。”

“这么说双方是议和了?”玉旒云问。

“谁知道?”老人轻嗤了一声,“很多事情还不是随便人说的?义师的说法是,栗佤族人一壁议和,一壁就使阴毒手段暗杀武林人士。有不少人都惨遭毒手。大家和翦重华说,栗佤族大王不能轻信。但栗佤族大王发誓这事决不是他做的。又经过了一番曲折,义师决定退回中原,翦重华自然也和他们一道。未想,到了天江边时,栗佤族大王竟然率兵追来,要求义师中杀死他爱子之人出来抵命。”

“他儿子被人杀了?”石梦泉惊讶。

“杀他儿子的就是铁剑门的人吧。”老人道,“后来为了这事,铁剑门十分自豪,还想当下一任武林盟主呢。不过,自翦重华之后,中原武林就不再只选一位盟主了。”

这就是所谓的避免一人独大?翦重华到底给大家带来了什么灾难,可看不出来呀?玉、石二人都好生不解。

老人道:“在天江边,武林义师和栗佤族人终于交战起来。栗佤族人虽然武功低微,但是擅使毒药,义师颇有损伤——尤其,八大门派有六个没有掌门,徒子徒孙呜呼哀哉。这笔帐,大家如何不算到翦重华的身上?”

“算到他身上?”玉旒云道,“六大掌门可都是死在你手里呀!”

“不错。”老人道,“按常理,的确应该是恨栗佤族大王、恨我,但是那些匹夫们别的本事没有,窝里反的本领比谁都强。翦重华当时愿意自废武功自残肢体来向双方谢罪,终于逼栗佤族大王许下诺言,在他有生之年不再渡过天江来,这才使得武林义师大部可以全身返回中原。可是,才回中原没多久,大家就齐齐指责他轻信栗佤族大王,害死诸多同道。后来又有人指责他纵容邪魔外道——也就是我——残害各大掌门。最后,竟变成了说他贪图一人之富贵,勾结栗佤族大王,出卖国家。他成了武林的千夫所指。”

“哪能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的?”玉旒云不平道,“这分明是冤枉人!他们大概就是想把翦重华轰下台了,自己好当盟主吧?”

老人道:“这还用说么?我虽然在山中,但也听说了消息,知道这群人都是卑鄙小人。翦重华已经自废了武功,又辞去了盟主之职,可是那些人还是不肯轻易饶过他,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们就是想把他逼死。”

这未免也太过分了!石梦泉虽已见识了楚国所谓武林正道的卑鄙,但没想到竟无耻到这种地步。“既然已经连盟主的位子都让出来了,为什么要逼死他?”

“他能当上武林盟主,除了武功高强之外,想必也颇有人拥护吧?”玉旒云突然变得冷冷的,“盟主本来就是以德服人,即使失去了武功,若还有人拥护,就是对新盟主的威胁。而且,反对新盟主的人一定会找出翦重华被冤枉的事实,到时候,翦重华只要还活着,就有人可以打着他的旗号来反对新盟主。所以,他一定要死。”

老人无光的眼睛转了过来,似乎要盯着玉旒云,看看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子为什么把这丑陋的一切都看得如此透彻。

玉旒云只是恶毒地一笑:“怎么?楚国人向来就是如此,我说错了吗?”

老人道:“你没有说错。我也是看透了他们,所以就不顾那‘三十年不踏足江湖’的约定,赶去翠湖神剑山庄要助他一臂之力。”他顿了一顿,神情显得无限哀伤:“我到了那里见到八大门派、丐帮、漕帮的人都到齐了,正假惺惺要翦重华提名下一任武林盟主的人选,大家相互攻击,屋子里比有五百个泼妇还吵闹。后来就有人说,这次大家损伤惨重的根本是因为六大掌门惨死,所以罪魁祸首就是我,如果谁能取了我的性命,谁就可以做下一任的武林盟主。”

“我听了这话,就大吼一声:‘老子在此,有种就来杀我!’那些人都没有料到我会出现,愣了一会儿,才有人扑了上来。这种小角色,我如何放在眼中?一掌一个就解决了。”老人两手背在身手,相互轻轻地搓着,不知是不是想起自己当然手染鲜血的模样。“我就这样杀了一阵,冲到了翦重华的跟前,拉了他道:‘走,不和这些混帐呆在一处。’他开始不肯,我就发怒道:‘你怎么这样婆妈?不为你自己想,也为你老婆孩子想想?’不容他反对,我杀开一条血路,带着他、闻莺,还有他们九岁大的女儿一起逃出了翠湖。”

“你杀了各门派那么多人,他们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吧?”石梦泉道,“你们能逃到哪里去呢?”

“我当然是先带他们回神鹫山了。”老人道,“不过,那些丧心病狂的匹夫们不死心,三天两头就来捣乱。虽然杀他们易如反掌,但是他们人多,可谓前仆后继,我既要对付他们又要保护翦重华一家,实在是不胜其烦。后来我想到,既然栗佤族大王和翦重华颇有交情,干脆叫他发兵过来把这些匹夫杀个干净,事情就可彻底解决。于是,当我得知栗佤族人就驻扎在天江南岸时,我就过江去找他们大王。大王果然答应了,立刻带兵过江来。正遇上那群匹夫纠集了一队人马要上神鹫山讨伐我呢。”

这可就是大错了,石梦泉想,为了个人的恩怨竟把敌人引进自己家里,岂不祸国殃民?但心中突然又仿佛被捶了一拳:在芙蓉庙时,玉旒云说过那于家庄就是她的家,那么玉旒云就是楚人,她这样要毁灭楚国,岂不是……她怎么会是楚人呢?

老人接着说道:“两边在神鹫山下遭遇了,匹夫们如何是我们的敌手?就在栗佤族大王下令要将他们全数剿灭时,翦重华也出现了。他责怪大王违背誓言又过天江来,又杀戮中原武林同道。大王自然说,自己是为了替他出气而来,仍旧盛邀他去做大祭司。但是翦重华说:‘南国的确是个风景如画的好地方,也许拙荆和小女会喜欢,却不适合翦某。’大家都觉得他这话很是奇怪,却哪里知道已经含了托孤之意?他指着我对那些正道人士道:‘怨怨相报何时了?他的本事你们也看到,非要找他寻仇,只就送死的份儿。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再和他为敌了吧。’众人道:‘我们不杀他,他要来杀我们呢?’翦重华道:‘他违背了当初的誓言,所以现在必须有六十年不踏足江湖。只要你们不去找他,他怎么能杀得了你们?’众人道:‘你也会说他违背了诺言呢!’我听了这话,怒道:‘若不是你们卑鄙,逼得翦家人无路可走,我会下山来么?’翦重华止住了我们双方的争吵,道:‘总之,你们答应我不去找他,我也让他答应我,不违背誓言,如何?’说着,就来看了看我。我道:‘你的面子我一定要给。我才懒得和这些人一般见识。’其实该杀的也杀得差不多了。翦重华道:‘那好。过往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今日的誓言,希望每一个人都记得。’我听到有人小声咕哝:‘你说得倒轻巧,多少条人命,就勾销了?’翦重华当然也听到了,一笑,道:‘若非要流血死人才能化解恩怨,就用翦某的血吧。’我一听,知道他是要自尽,立刻扑上去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用一支栗佤族的毒箭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啊——”石梦泉不禁惊呼出声。旁边玉旒云却好像神游在外,不知想些什么。

“那他的妻女呢?”石梦泉问,“果然是跟着栗佤族大王过天江去了么?”

“女儿是去了。”老人道,“不过闻莺她……自刎殉夫了。”这一句,说得极为沉痛。

大家都有片刻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老人才又说道:“我这六十年严守诺言,不曾踏足江湖半步。今天正是六十年期满之日,不想就遇到你们两个被漕帮的人追杀。哼,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还是死性不改。”

漕帮的人追杀他们倒和争夺武林盟主没有关系啊,石梦泉想,看来这老人虽然隐居多年,但对于楚国武林正道还有不少偏见——当然,他的偏见也不是全无道理。恰恰是大部分都符合道理。

“六十年期满,前辈有什么打算呢?”石梦泉问。

“打算?”老人凄然一笑,“我已经是九十岁的人。你以为我想再去寻仇么?六十年来,我时常想起翦重华最后的话,又想起闻莺评价我的棋:杀气太重。开始总也想不通,到了我眼睛瞎了之后,世界的纷扰再也看不见,突然就明白了过来——杀来杀去对谁也没有好处啊。”

果然如此,石梦泉想,那么行军打仗又是为了什么呢?看到战友死去,看到敌人死去……他竟迷茫了起来:此行的目的,不就是联合西瑶一起攻打楚国么?

“既然翦重华是你是朋友,”玉旒云突然道,“你为什么给他立个墓碑却把名字倒过来写?”

“那个……”老人呵呵笑了起来,“因为他当初答应过我,一定要好好照顾闻莺。我跟他说过,假如他说的话做不到,他从此就不叫翦重华,而要叫华重翦。他累得闻莺陪他一起死。所以墓碑上当然就是华重翦了。”

原来是这样!玉、石二人恍然大悟。

老人道:“夜太深啦,去休息吧。你们不是要去西瑶么?明天我送你们过江去。”

“果真?”玉旒云欣喜:一番功夫总算没有白费,和老人的交情这算是建立起来了吧?

“死丫头!”老人又叱,“我不知道你们去西瑶是要干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跟漕帮的人究竟结了什么怨,你刚才不也说了要听我教训吗?记住,从别人的过错中学习,可比从自己的过错中学习要合算多了!”

玉旒云不响。

老人又加上一句:“你要是继续下棋杀气这么重,不管你技术怎么进步,遇到了高手还是会一败涂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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