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74章
樾国建国以来封女子为内亲王,并不是玉旒云开的先例。太祖皇帝打天下,不仅儿子们个个驰骋沙场,他的女儿长乐公主也是巾帼英雄,带领女眷们在后方打点粮草。后来有一次,敌人偷袭,长乐公主不惜以己身引开敌人,保护了大队人马和粮草辎重,而自己就落入敌手终于丧命。太祖皇帝统一各部后,追封了她为公主,而太宗建元又追封她为内亲王。皇族女子可以封王参政,自然援引此例。但是,真正切实得到这个封号的,玉旒云是第一人。上谕发出时,官员们不禁交头接耳——就算前日已经听到了风声,但还不信这是当真的,此时证实了,免不了议论纷纷。
接下来的一份旨意就是说翼王去虎脊山勘定万年吉地,钦天监已经定了出行的吉日,就在三日后。他不在期间,议政处的席位暂时交给未婚妻玉旒云。这个旨意一出,议论声更响了:素来只有父亲年迈由儿子代为议政,或者叔伯体弱由侄子代为议政——女婿或者外甥都还没有进入这“代替”之列,如今竟用未婚妻代替,实在叫人难以接受。但是圣旨也说得明白,第一,玉旒云是内亲王身份而非准王妃,所以爵位已经高于进议政处的要求——那些代长辈而来的,多是公爵,最高也不过是郡王而已;第二,议政处设立之初,就是为了要集中文武兼备的皇亲国戚,他们既是皇上的智囊,又比大臣们更有权力,要监督百官,为民请命,为天子分忧——由此看来,玉旒云虽然文治上还未有建树,但是论武功已经超越任何一位议政王,对议政的职责一定能够胜任。光是这两条就已经可以击倒一切的反对言论,何况还有翼王不顾场合地在金銮殿上开玩笑:“就这样做才是正理儿,把我放在议政处,那才叫占着茅坑不……”还没说完,已经被旁边礼部尚书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
便这样散了朝,翼王出行在即,须到工部和礼部听堂官们交代勘选皇陵的有关事宜。玉旒云当然巴不得他赶紧从自己眼前消失,于是一散朝,立即就往外走。但还是被翼王追上了,轻声笑着道:“大人逃得这么快,叫别人看见了岂不要生疑?我们才订婚就要分别,大人应该痴缠些才是。”
玉旒云白了他一眼:“我像是个痴缠的人么?要痴缠,你打可以到花街柳巷里去找一个。”
翼王自觉早已经拿住了她,就让她逞些口舌之快也无妨,就笑嘻嘻听着。
那岂知玉旒云经过这段时间郭罡的提点,已经慢慢收敛了那争一时之气的毛病,尤其前日巨变之后看清了形势,一夜思考更让她决心依靠周密计划和谨慎行动来夺取胜利,这当儿,旧毛病才一露头,她就立刻纠正了自己,道:“你就要去虎脊山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开玩笑。你不在期间,我在京里有许多事要做。《百官册》的抄本,按照约定,是否可以借我一看?”
翼王眯起眼睛,像是在笑,实际是细细地打量她,接着道:“自然是可以借你看。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是一件极厉害的宝贝,用来对付一只行将就木的老狐狸似乎有些浪费了。”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你的意思?”
“这件宝贝老狐狸有,我也有,就显不出它的好处。”翼王道,“如果除掉了老狐狸,那么这法宝就只在我的手中,到时候这些册中有名之人,还不是我要他方就方,要他圆就圆?”
居然留了一手!玉旒云先有些生气,但转念一想:翼王这么多年可谓“卧薪尝胆”,不留一手就怪了。因道:“又想猎狐狸,又舍不得神弓利箭,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响么?”
翼王道:“叫两只狐狸打起来,打个两败俱伤,来拣现成的便宜不就行了?”
玉旒云心中不禁一凛:莫非他是想逼赵王提前造反?“这又不是斗蟋蟀,怎可能你说打就打?再说,猎狐狸从来都是为了要皮毛,没有人是为了吃狐狸肉的。如果两只狐狸打个两败俱伤,这皮毛不早就毁了么?”
翼王这次真的露出了笑容:“至于怎么要他们打起来,这个我自然会安排。怎样不把皮毛撕烂,就要看大人的本事了。相信大人纵横沙场,千军万马都见识过了,一个小小的变乱,一定能够轻易平息。平息得越快,皮毛的损伤就越小,先死的那只狐狸,就送给大人做一顶新帽子,而剩下的那一只,有我的法宝,加上大人的本事,相信不久也会变成我的帽子了。”
说得如此隐晦,无非是他设法挑起叛乱,然后让玉旒云杀掉赵王,接着再联手除掉庆澜帝而已。玉旒云冷冷道:“你的意思,就是要我留在京中部署杀狐狸的事?”
“正是。”翼王道,“大人高才,应该不费吹灰之力。”
我布置个陷阱杀你这只狐狸是真!玉旒云想。
正巧这时候工部和礼部的两位尚书走了过来:“王爷,是不是该去说说正事了?”
“啊,好吧。”翼王做出不情愿之态,“我正和玉大人讨教打猎的秘诀呢,想来虎脊山一定有许多野兽可猎。”
“万万不可!”礼部尚书铁青了脸,“皇陵重地,所有野兽都是神兽,伤不得分毫,王爷要千万记住。”
“好,好,真是扫兴!”翼王说着,同玉旒云道了别,跟着两位尚书去了。
玉旒云看他走远,记起前夜庆澜帝叫自己去御书房见面,便对远远等着的石梦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去户部查查罗满欠银子的事,待自己见完了庆澜帝,再来会合。石梦泉会意,即步下太极殿前的台阶,追上一位户部侍郎,一同出宫往户部衙门里去。而玉旒云则朝着相反的方向,去御书房请见。
这一趟并没有什么收获。庆澜帝无非是想问她究竟为什么答应了和翼王和婚事。而她实在不能够据实以答——有一个赵王要造反已经人心惶惶,如果告诉庆澜帝连翼王也存心不轨,岂不是天下大乱?她担心皇帝没被人暗杀就先被人吓死,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来。自忖那所谓的“退路”,当然是等翼王东窗事发夺爵圈禁,婚约自会解除。她思量一夜,现在对于除掉翼王是满怀信心的,也就不忧愁此事。庆澜帝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因询问一下她打算如何对付赵王,又叮嘱她得闲就去看看玉朝雾。君臣寒暄了一阵,又有旁人递牌子请见,玉旒云就辞出御书房来。
时辰尚早,她料想石梦泉在户部那边还没有眉目,就打算上他家里去等。乘轿到石梦泉府时,正看到愉郡主也在那里下轿。这小姑娘一见到玉旒云,立刻就横眉怒目地走了上来,道:“好没脸,自己刚刚订了婚,第二日就往别的男人家里跑。你不顾自己的名声,也要替翼哥哥的名声着想吧?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娶你不可!”
翼王还有什么好名声?玉旒云暗想,其实翼王巴不得他的名声越差越好呢。外人眼里他越是草包,他的阴毒计划就越是容易成功——愉郡主这个绣花枕头肯定还不知道她的“翼哥哥”想要杀了她老子吧?
玉旒云现在身份和见识超然,懒得和这小丫头计较,道:“奇怪了,我经过石家门口,又没有说要来找梦泉。是你拦住了我的轿子呢——有功夫说别人,倒不如好好检点一下自己,这么知道妇德的人,在成婚之前天天往未婚夫家跑,又是什么道理?”说着,不顾愉郡主眼中喷火,吩咐轿夫继续往前,到了街口转到另一条巷子里,打道回她自己的府邸。
已经有工部营造司的人在她府中等候——她原是公爵,现在晋封内亲王,即使不扩建房屋园林,也要把大门改得符合内亲王规制,最起码门口的匾要换。这些小事她都不愿操心,一并交给了管家,自己到书房一边继续思考着郭罡提给她的几条大计划,一边等着石梦泉。
到了午饭过后,石梦泉才来了,面上神情甚是忧虑。玉旒云见了,道:“怎么?是回家一趟被你的小愉缠得头疼,还是罗满欠的钱太多,你怕我还不起?”
石梦泉摇摇头:“罗满不过欠了五百两而已,我已经替他还了。不过,你不是要我问问其他的有什么人,又欠了多少吗?我不敢太招摇,随便问了问而已。潘硕也欠着户部银子呢。不过欠了三万两。”
三万虽然不是什么吓死人的大数目,但玉旒云还是吃了一惊:“他独身一人,既不嫖也不赌,为了什么欠这么多?”
“听户部的人口气,找他打秋风的人不少。”石梦泉道,“他一年的俸禄不过一百几十两,他是个两袖清风的人,怎么资助得起那么多同乡?”
“打肿脸充胖子,”玉旒云道,“潘硕居然这上面不开窍。”
石梦泉道:“不开窍的还不止他一个呢!”接着说了好几个名字,有步军、禁军的军官,也有从步军、禁军中选□外放到地方上做副将、参将的,个个都欠着户部成百上千的银子。
玉旒云听得瞪大了眼:“好家伙,我一向很得意手底下带出来的都是清官,决不从士兵和老百姓身上揩油——原来都揩到户部头上来了。想来赵王那儿他们也都榜上有名,可真会给我找事!”虽这样抱怨,还是道:“你计算了总数没?我来还。”
“今天打听到的是八万三千两百五十三两。”石梦泉道,“我怕户部的人起疑,没敢多问。若刨根究底,恐怕不止这些。”
“难道这年头流行向户部借银子?”玉旒云道,“户部是聚宝盆么?”
“户部哪里是聚宝盆?我看已经成了无底洞。”石梦泉道,“难怪他们对大人那个养老税支支吾吾,国库里亏空肯定很厉害。说不定银库里只有借条而已。单看大人手下这些借钱的人就知道,能向户部开口的,品级都还不低,前途也是无可限量的,户部既然早开了先例,当然就不能拒绝人家。”
“是什么人在户部开的先例?”玉旒云皱眉头,“外头钱庄票号这么多,打开大门做生意,光明正大,而且也不会叫赵王这种小人拿住把柄。不知这些人怎么想的!”
石梦泉道:“钱庄票号借贷的利息大概不低,听户部人的口风,从那里借钱是怎么借、怎么还,不收利息。”
“有这等好事?”玉旒云惊道,“那外面是什么行情?啊,想起来了,不是说‘九出十三归’么?好贵的利息!”
“大人说的那是高利贷。”正说着的时候,玉府的管家张晟来招呼客人,就插嘴道:“小人的侄子是永丰钱庄的跑街,永丰钱庄贷银利息是三厘七一年,这是西京各票号一同商议出来的,谁也不能低过这数。”
想起郭罡曾经和自己说过,银号为了避免相互间竞争,把存利抬得太高,贷利压得太低,通常会由各家的财东商议出全行统一的利率来。原来真是这样!玉旒云不禁笑了笑:“每年三厘七,并不是很高啊。假如我借个一万两银子出来,才要多还三百七十两而已。”
“的确不高。”张晟道,“但是大人去借一万两,恐怕永丰钱庄不会借给您。”
“为什么?”玉旒云道,“我堂堂内亲王,还怕我还不出银子来?”
“不是。”张晟摇手道,“大人误会了。钱庄借银子的规矩可大着呢。有没有能力还贷自然是考虑之一。此外,钱庄怕卷进麻烦里,也要看看人家是为了什么原因借钱——如果有山贼刚刚抢了十万两官银,就跑到钱庄里去借相同的数目,一转手,将贼赃拿来还贷——表面看来钱庄是没有损失,也许还赚了些许利息,但官府一旦查到,山贼已逃之夭夭,而钱庄里的这批银子就会被没收,岂不麻烦?所以钱庄宁可一杆子打翻一船人,也不肯冒险。一般说来,如果不是生意需要,钱庄是不会借钱给某个人的。”
原来还有这么大的学问!玉旒云想,难怪官员们都到户部来借银子。其中有一些也许是真的急等钱用,而另一些说不定借了国家的银子来置庄园、捧戏子。户部看来的都是“大人”,只好一概批准,结果亏空越闹越大——没有那“利滚利、利翻利”鞭策着,这些人不知到猴年马月才来还钱。念及这些蛀虫,她即厌恶地皱了皱眉头。然转过头来一想:户部也真是愚蠢,既然国库是这些蛀虫们的唯一选择,为什么不向银号借贷一样,要求抵押、设定利息?如此不仅可以减少不必要的借款、督促官员早些还钱,还可以从利息中获取不少利润,不是一举数得吗?
想到这里,她眼前犹如灵光一闪:这不就是郭罡所说的建立一间由户部管理的银号?虽然郭罡的意思是不要急在一时,等日后地位稳固了再动这干戈。但是,玉旒云是行军打仗的人,最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就这么一刹那间,所有的利弊都还纠缠一处,她已经在心里迅速地下了判断:这正是一个建立所谓“大樾票号”的好时机!她可以把户部见不得光的欠款合法化,可以追讨一部分亏空,可以借此打击一批政敌,可以——如果顺利的话——获得一批盟友,而国库充盈,她就可以放手去进行养老税和武备学塾的计划。
真真好时机!她兴奋了起来,几乎想立刻到刑部大牢里去告诉郭罡,并征询下一步的建议。但是她知道,这时她不可行差踏错一步,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每一次冒险,都会增加功亏一篑的可能。她得依靠自己。
于是,冷静下来梳理思路:她不了解银号的生意。她对这个宏大的“大樾银号”计划的所知都来自和郭罡的对话。她需要至少招徕几个能记账会理财,能够帮她设计出银号雏形的人才。
这许多的心思几乎在眨眼见转过她的心头。主意一定,她就微笑着对张晟道:“你那侄子叫什么名字?我有件差事也许用得着他。”
“他叫张元——元宝的元,吉利得很。”张晟大喜道,“大人能用得上他,肯提拔他,是小人一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小人这就上永丰钱庄去找他。回头就来拜见大人。”说着,点头哈腰出门去。到门口,就突然回过身来,自己掌嘴道:“瞧我,现在还不知道改口。该管您叫王爷啦。”
玉旒云封内亲王的消息是明发上谕传邮天下,京畿一带自然是当天就知道消息了。永丰钱庄的掌柜听说玉旒云有事交代张元,立刻嗅到绝好的商机,不仅马上让这个小小的跑街放下手中一切的杂务去玉府报到,还使人飞跑去将这消息传给永丰的财东知晓。而商场也正如战场,各大财东的眼线耳报无所不在。这个大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的大小票号。大家心里全猜测着:不知玉旒云有什么重要生意要交给永丰?如果是军饷银子的汇兑,那永丰可赚大了!
不过张元被招去之后,接连三天都没有再出现。守在永丰钱庄等消息的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到了第四天,翼王奉旨赴清源县虎脊山勘定万年吉地,庆澜帝亲自送行至西京北门外十里亭,京畿要道戒严,大家都忙着绕路继续做生意,暂时就把张元和玉旒云的这挡子事抛到了脑后。然而也就在这一天,傍晚时分天空突然阴暗,一个炸雷响后,疾雨入筛豆子般落了下来。大街上的行人迅速地跑散了,永丰钱庄的掌柜看到茫茫雨雾里张元奔了过来,因为风大,连伞也顾不上遮,一头扎进了店中,上气不接下气道:“财……财东呢?玉大人要见财东。”
掌柜听到,赶忙吩咐一边的效习道:“还不快去?给财东准备轿子上玉府。”
“不……不是上玉大人家里。”张元喘着道,“玉大人要财东招集西京票业会馆所有财东,戌正时分,到醉花荫相见。”
掌柜听了,眼珠子差点儿也没掉出来:“招集全行,那是会馆主席才能做的。如今这一届的主席是隆泰票号的莫财东,他不开声,我们怎么好?”
张元道:“我如何不知?但是是票业会馆的主席大,还是朝廷的内亲王大?王爷如此吩咐我,我也只好这么传话。”
掌柜想想:何尝不是这个道理?既然玉旒云开了金口要永丰钱庄来做这件事,永丰在同行里就已经有天大的面子了。于是不再多说,一壁督促人去准备车轿,一壁亲自去通知他家财东。
这天的雨来得猛,又并不像夏日通常的雷暴雨转瞬即歇,下了一个多时辰还兀自保持着那排山倒海的气势。西京票业会馆各家财东陆续来到醉花荫时,没有一个不是浑身透湿狼狈不堪的——大家都是富商巨贾,虽然没有功名在身,但也都是有些身份的人,今日既来见新晋封的内亲王,怎么说也得穿戴整齐,所以袍子、褂子、帽子,全副行头一样也不少。他们又听说玉旒云是个冷血将军玉面阎罗,因而心里都有十五个吊桶,饶是湿衣服再不舒服,也不敢随便除下一件来绞干。个个正襟危坐,身上都要捂出痱子来了,才见这雅座的珠帘外人影晃动,两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前一个中等身材穿家常着天青绸衫,虽然打扮得和普通京畿贵胄子弟没什么两样,但是一现身立刻有一种叫人不敢逼视的震慑力;而后一个颀长挺拔,沉稳安静得就像他那身半旧的袍子似的,如果是在大街上,这样的人你绝对不会注意,可跟青衫者放在一处,偏偏显出异彩来,让人一眼看出这是不可分割的一对,也是几乎不可战胜的一对。
在座的除了陪着来的张元,没有一个见过玉旒云和石梦泉。然而这两个青年一现身,所有的财东、掌柜们立刻明白:正主儿来了,扫荡天下,皇上面前的大红人来了!他们就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王爷,石将军!”
玉旒云摆了摆手:“俗礼都免了吧,什么王爷不王爷的——才封了没几天,我自己还没习惯这称呼呢。大家请坐。”
众人战战兢兢,点头谢座,但是还都站着,直到玉、石二人在上首坐下了,他们才小心翼翼地坐了四分之一张椅子。
玉旒云微微含笑,向下看了看:“大家不必拘束。玉某人是头一次和诸位见面,诸位不介意,不妨自报家门?”说的客气,却是命令,右手一抬,示意从她右手边第一位开始。
这一位正是西京票业会馆的主席隆泰票号的莫学仁,才刚坐下,又忙站起来自我介绍。由他往后,依次下去,不多时,共有十二位财东向玉旒云问安。最后一位是永丰钱庄的柳子齐柳财东,小小的跑街张元立在他的身后。“张小爷很勤奋好学。”柳子齐道,“很快就会升坐柜了。”
玉旒云笑了笑:“他是什么小爷?不要因为和我府里沾亲带故就坏了你们票号的规矩。我这两天研究你们这一行,学问可真大,规矩不比我军队中少。无有规矩不成方圆。你该怎么待他,还是怎么待他。”
“是。”柳子齐没想到第一个马屁就拍到了马腿上。
玉旒云又扫视一下众人:“我听说西京票业会馆中工有一十三间大票号,为什么只来了十二家?”
“回王爷……大人的话……”莫学仁道,“鼎兴银号的梁财东缠绵病榻已久,所以不便来见大人。”
“既这样,那不去打扰他也好。”玉旒云切入正题,“玉某今日冒昧请各位前来,自然是有生意想跟大家做。我有一位亲戚也想涉足票号生意。不过,并不是想和大家竞争,而是想专门做些私人借贷——我也听说了,若非生意之故,很难确保借贷人有能力偿还并且不参与违法之事。虽然这很难,不过并不表示不可能。我就想请教请教诸位财东,有没有什么可行之法?”
“这个……”莫学仁先道,“其实票号也非绝对不做私人生意。但就算只是为了生意理由而借贷,小人等也要详细考察人的底细——其经营之种类、生意之风险,还有从商之历史等等,还要有抵押,有担保……”他先开始说的时候十分紧张,不停地结巴,不过看到玉旒云让人伺候笔墨,一边听一边纪录,才相信这个玉面阎罗是当真要做票号生意,真心向众人请教的。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了下来,他说话也就越来越流利,将自己经营票号三十年的经验倾囊相授。而其他人受了鼓舞,也开始各抒己见,不多时,玉旒云已经写了好几页纸的笔记。由于众人讨论激烈,她甚至来不及纪录,不得不打断大家,让他们一个一个慢慢说。
而正当大家说到兴头上时,忽然听到珠帘外一声笑,有个女人道:“西京票号聚首,怎么能没有我们鼎兴银号?大家谈得这么开心,究竟说什么事儿呢?”话音未落,人已走了进来,四十来岁的年纪,别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是她大概年轻时就不怎么漂亮,一双三角眼朝下挂,两道扫帚眉又偏偏朝上吊,面上厚重的脂粉掩饰不了那精明到几乎刻薄的神气。
玉旒云虽叫大家不必拘束,但是也没允许什么人这般放肆,皱了皱眉头,道:“鼎兴银号?我听说你们财东病了,所以没有等他来就开始商议正事了。请问你是?”
这女人身后还带着一个仆妇,竟像一般妇女串门似的,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向玉旒云福了福,道:“这位一定就是玉大人了。小妇人是鼎兴梁财东的偏房。我家老爷病后,鼎兴的大小事务都是我打理。大家都称我是晋二娘。”
居然是个小妾?玉旒云讶了讶,同石梦泉互望了一眼:怎么如此嚣张?
她还不及再次皱眉,财东们倒先发作了,骂道:“晋二娘,你算老梁的偏房么?你不过就是个缠着别人丈夫不放的狐狸精——老梁的病多半就是你缠出来的。你倒好意思上玉大人……不……上王爷面前来撒野?”他们说着,已经向晋二娘逼了上去,看架势是要替玉旒云将这泼妇赶出门去。
晋二娘却毫无惧色,反而挺直了腰板儿,道:“不错,我的确是个偏房小妾,但是这么些年来,如果不是靠我,鼎兴银号还不早就叫你们给吞了?你们打量我不知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巴望着我家老爷早点儿死,你们好把鼎兴挤垮了、瓜分了——我告诉你们,趁早别指望!姓莫的,你趁我家老爷生病,就抢了他主席的位子。我总会从你手上夺回来的!”别人才说了一句,她倒回了十句。而且说着说着,拨开人群走到了玉旒云跟前,扑通一跪,道:“大人……不……王爷今天来了,就可做个见证,为小妇人评评理,看看我们鼎兴银号该不该拿回票业主席之位!”
玉旒云本是为了正事而来,根本不想卷入票业的家务,正想呵斥晋二娘,旁边莫学仁早已抢了先,道:“放肆!你这泼妇,票业主席是十三票号三年一次选出来的,要精通票号业务,熟知各方客户,在自家票号内能领团结老帮、领导众伙计,在各家票号间,能协调生意,缓解纠纷——他要当得起我们票业的领头之人。你有这个本事么?”
“我怎么没有?”晋二娘也不要玉旒云招呼,自己站起身来,把腰一叉,道:“你想跟我比么?尽管放马过来!你自己找没脸,可怪不得姑奶奶我!”
“混帐!”玉旒云终于忍不住骂道,“今日是本王招待十三票号的财东,你们要较量也好,要选主席也罢,自己另挑个日子去!”
“王爷,”莫学仁道,“您不是想知道票号里做事的人都有些什么必备的本领么?方才小人们跟您干说了半晌,现在借着这不自量力的刁妇,我们几位财东也现丑给王爷演示一下,如此,票业既能赶走这败类,又能为王爷出一份力,望王爷恩准。”
这个……玉旒云想了想,将来要倚重这些财东们,既然他们也想比试,就准了吧!于是点点头。
莫学仁谢了,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金算盘来,道:“做票号,首要会算术。我们请王爷随便说十个大数,大家都用算盘来算,错者为输,怎样?”
晋二娘白了他一眼:“我还能怕你?”说时,也从袖中取出小算盘来,“啪”地一声,拍在茶几上。
“麻烦诸位财东一起计算,以为验证。”莫学仁道,“王爷,请出题。”
玉旒云想了想,报了个六位数。莫学仁三下五除二就在算盘上摸定了。而后面诸家财东的算盘几乎整齐地响了几声,也都记上了这个数。只是晋二娘动也不动。玉旒云就接着报了第二个数,也是六位,财东们算盘清脆地作响,晋二娘依然不动。
不知这刁妇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玉旒云不想去猜测,接连把另外八个大数报了出来。她且说,财东们就且算,算盘声整齐划一,简直就好像是一个人长了十二双手同时在打十二只算盘一般。到玉旒云最后一个数说完,财东们的手也都离开了算盘。
莫学仁冷眼看着晋二娘,道:“怎么?你莫不是要跟我说你不用算盘,只心算就可以得出答案——若是那样,你最好先说答案,休想从我们其他人口中偷听。”
晋二娘冷冷一笑:“心算?我又不是神仙?还好,做财东做票业主席都既不需要做神仙,也不需要打算盘打得和别人速度一样。我倒觉得首要的本事是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同时处理票号中发生的大小事务,而且井井有条,决不因为被打了岔,就把事情弄混。算账这种事——我就算是一边跟客人谈生意,一边听伙计在边上唱数算账,也决不会让他们有机会蒙了我。”她说着,伸手去拨弄那算盘珠:“二十三万六千两百三十四,十一万零六百三十……”一个接一个,她把玉旒云方才随口说的十的大数准确无误地重复出来,且说且算,十个数字说完,她也算好了:“六百五十四万七千零九——各位财东,你们是不是也得着这个数?”
后面的柳子齐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话说。莫学仁的脸色好比猪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小聪明!”玉旒云则忍不住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俗艳又刻薄的中年妇人:原来这泼妇还有些真本事!
“下面要比什么?”晋二娘挑衅地望着莫学仁。
“比看成色!”莫学仁一咬牙,“各位财东,借点银子来用用!”
这些财东都是富甲一方的人物,出门怎么会带着许多现银?倒是张元身上有些碎银子,他又机灵地跑去找醉花荫的掌柜换了一些来,不多时,银锭,银饼,白花花堆了一桌。莫学仁冷笑着走了过去,道:“我先来。”便抓起一枚银角子,看了看,道:“九八色。”又拿起另一个元宝,看了,道:“九六色。”如此且看且说,没多大功夫就把桌上的一堆银子按照成色分成了几堆。分罢,他拍了拍手,道:“银子成色足,可以升水,成色不足,就要贴水——先分成色,再换银票。晋二娘,你不是又要说做财东不需要这本事吧?”
晋二娘一笑,让仆妇将分好的银子重新混在一处,道:“做财东当然需要这本事。不过,这本事又不是只有财东才有——较习要会,跑街要会,其实连妇道人家出门买菜也要有点这本事呢,否则怎么知道那卖猪肉的没有把肉先在水里泡了?又或者他的秤有没有短斤少两?”她说着,叫那仆妇:“金姐,你来。”
仆妇金姐点了点头,伸手拿起一块银子,略一掂,放在一边,接着又拿起另一块,掂了掂,放到另一边。也是这么且拿且掂且放,没一会儿功夫,也将银子分成了数堆。玉旒云本来不懂银子成色,只看看每一堆的大小,大约和莫学仁先前所分的相同,猜想金姐做的应该没有错了。
莫学仁咬牙冷冷一笑:“光差遣手下,也算不得本事。”
“可不!”晋二娘也冷笑,摸过那小算盘来,劈里啪啦拨动算珠:“九八色五两元宝,足色角银一两四钱,足色元宝十两……”边唱数边计算。玉旒云完全不知其中奥秘,估猜她是在计算银子的总数,但见莫学仁等各家财东的面色越来越惊讶,越来越难看,暗想这晋二娘的本事真真了不得!别人要用手掂过才知道,她却只用眼看,实在厉害!但玉旒云也只来得及这样心思短短地一闪,晋二娘那边已经算好了,道:“升水贴水,总共一百三十三两九钱八分。莫财东,你要不要复合一下?”
“用不着!”莫学仁近乎咬牙切齿,“你会用眼,难道我还不会?”
晋二娘的三角眼里露出了一丝得色:“我知道你也会。下面还比什么?”
“你别开心得太早。”莫学仁道,“玩些雕虫小技就想当财东、当主席?下面这项我不用同你比,只要考考你就行了!”他大步走到博古架前——醉花荫是个雅地。不过是“附庸风雅”的“雅”,弄了几部古版的书放在博古架上装摆设。莫学仁拿了一部,乃是《论语》,便翻开第一页,叫晋二娘读,道:“这样考你算是便宜你了,说不准你从哪里听到过,会背也未可知。不过你要背,就通本背下来,一个字也错不得。”
晋二娘瞧着他——狠狠地瞪了两眼,并不接那书:“我不会背。我就是不识字,怎样?我打理票号,只要识得数字就够了。”
这次莫学仁终于可以得意地笑了:“真是奇谈!打理票号如何不要识字?合同、契约上难道不都是字么?和客人书信往来,难道不要写字么?”
晋二娘道:“掌柜、老帮、伙计都会写字——”
“偏偏你就不会?”莫学仁嘲笑道,“那你怎么管得住他们?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背地里合伙骗你?”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晋二娘道,“要照你们这样,玉大人出征在外时,岂不是成日要担心麾下的将士联合起来算计她?那她也就不必计划着怎么打敌人了,成天计划着怎么防自己人还来不及呢!”
突然被扯进来,玉旒云一愣,又不禁暗笑:这泼妇说的很有道理。
晋二娘又接着道:“我家大娘的儿子今年十五岁,能读能写,重要的事情我口述让他写不就行了?”
“笑话!”莫学仁道,“既然老梁的正妻有子,你如何霸占他家产业?既然老梁的儿子也能打理生意,你就应该把票号交给他管理才对!”
“你说的才是笑话!”晋二娘毫不示弱,“玉大人带兵在外,也不是每个敌人都亲自上阵去杀,亦不是每场仗都自己带队来打——她把事情交给石将军的时候多着呢——照你这么说,军队里也用不着玉大人了?只要石将军一个就好了?”
“你……”莫学仁被气得头顶都要冒烟了。
“晋二娘,你闭嘴!”玉旒云拍案喝道,“本王面前岂容你强词夺理咆哮胡闹?人有短处敢于承认是好事,但是既然知道有短处,为何不去弥补?反而在这里狡辩?”
晋二娘虽泼辣,但并没有料到玉旒云会突然出言训斥,愣了愣,才道:“王爷莫非是要小妇人现在去学读书写字么?小妇人不怕告诉王爷,我今年已经三十八岁。如果我还是像王爷这样的年纪,一定没日没夜读书习字。可惜,小妇人现在老了,我家正夫人成天就知道撞钟念佛,少爷年幼,老爷有病,家中里里外外的事都要靠小妇人操心。小妇人实在没有空闲做别的。所以,这时候只能扬长避短,读写之事就交给别人代劳了。”
倒也说得通,玉旒云想:这个泼妇很有意思。
“你不要在王爷面前花言巧语。”莫学仁道,“还有什么把戏你想使出来么?若没有,就请王爷定夺,一个连合同契约也无法看的刁妇够不够资格掌管票号,又够不够资格争夺票业主席一位。”
“这……我毕竟不懂你们这一行……”玉旒云推托着,想要找一个万全之策。
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家丁模样的装撞了进来:“二太太,不好了!老爷没了!”
众人都是一愣,晋二娘抢上几步:“什么?老爷没了?”
那家丁淌眼抹泪:“是。突然喘不上气来,太太发现让找大夫,大夫来时已经没气了。太太叫您赶紧回去张罗丧事……”
晋二娘晃了晃,仿佛要晕倒,金姐连忙上来相扶,可是她自己又站稳了,且吩咐那家丁道:“你先回去,我把这边的事处理完了就来。”
“你这毒妇!”莫学仁指着她骂道,“不好生在家中照料夫君,跑到外面来胡闹生事,以致夫君病情恶化也没能及时医治。如今你夫君撒手人寰,你竟然不立刻回去披麻带孝,你还算是个人么!”其他财东们也纷纷斥责,有几个又哀叹“老梁”太过不幸。
晋二娘却丝毫不为所动,脂粉几乎掩饰了她面上的一切表情:“你们不用在这里装腔作势。你们口口声声哭我家老爷,我家老爷就是被你们排挤病了,又气死了的。我答应老爷一定要看好他的生意,还要帮他争回票业主席之位。今天不讨回个公道,我决不离开。”说着,坚决地看向玉旒云。
“混帐!”玉旒云手一拂,茶杯落地摔得粉碎,“本王是什么身份,管你们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你方才还说梁家里里外外都靠你一个人操持,现在你家老爷去世,你竟然不分轻重缓急,还在这里无理取闹,可见你之前说的也没一句是真的。立刻给我滚出去,本王不想再看到你这个泼妇!”
她忽然疾言厉色,在场的人都为之一惊:之前虽然也呵斥了晋二娘几句,但人人都能感觉出这一次是真的动了怒,逼人的寒意顷刻将夏日夜晚的温和扫尽,恰半黑的天幕中一个霹雳,电光照着玉旒云冰雕一般的脸,锋利的眼神直刺出来。众人都不禁僵住,连哆嗦也不敢打。
晋二娘饶是泼辣,也被惊得怔怔许久,这才突然放肆地大笑起来:“好,我以为玉旒云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其实也是不辩是非,食古不化的糊涂虫!哈哈……哈哈哈哈!”
天上又是一个霹雳,雷声过后,雨势渐大,天也就全黑了。
“这泼妇,究竟是什么来历?”玉旒云望着晋二娘的背影厉声问道,“梁财东做生意应该很有眼光,怎么娶了这样一个毒妇为妾?”
“回大人的话……”不知是哪一个财东颤抖着说道,“这晋二娘原来是个青楼女子……不……不是那种卖笑为生的……因她又丑又没有才艺,所以只是在厨房里打杂。十几年前有一天,我们十三票号的财东出条子叫歌妓。因为那是个清官人,鸨母怕有闪失,特为找了青楼中最凶恶泼悍的女子护卫,就是晋二娘了。晋二娘把她家姑娘看得牢牢的,连碰也不让碰。我们随便调侃她几句,她竟然破口大骂,把宴席闹了个鸡飞狗跳。当时大家好不扫兴,但不知怎么,老梁偏偏觉得这个小丑有意思,买了她回去伺候梁老夫人,梁老夫人过世前,见梁夫人身体不好,就做主让晋二娘做了偏房。”
“她这样刁蛮,梁家人受得了?”玉旒云道,“梁财东之前怎么就没有休了她?”
众财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莫学仁回话道:“一是母命难违,再者晋二娘起初有些帮夫运,鼎兴的生意红火了一阵,但没多久,她的扫把星本色就显出来了,鼎兴生意突然一落千丈,老梁也一病不起,如今终于……”
“啊,算了。” 玉旒云面上的表情缓和了下来:“何必为这种小丑伤脑筋?不提她了。玉某叫醉花荫准备了酒席,还邀了几个色艺俱佳的伶人来助兴。我们且先宴饮,一时玉某再继续向各位讨教。”
十二家财东本来吓得面无人色,以为玉旒云被晋二娘冲撞要拿他们出气,听她突然换了口气,都还有些不信。直到石梦泉亲自离座催促跑堂开席子,又见到几位艺人抱着琵琶、古琴,携着笛子、竹笙垂首进来,他们才松了口气。丝竹齐响,虽然在雨声中未免显得凄凉,但总算把方才尴尬的局面糊弄了过去。酒菜奉上,玉旒云和诸位财东把盏言欢谈笑春风,就像晋二娘那一幕从不曾发生过似的。财东们又向她说了诸多票业窍门和商场趣事,一直到亥时将尽,宾主才相互道别。
“今日和诸位财东一聚,玉某获益匪浅。”玉旒云拱了拱手,“他日我家亲戚的银号开张,还希望各位继续关照。”
“一定,一定。”财东们恭恭敬敬。大家出了醉花荫,雨还没停,但是已经小了很多,像是蜘蛛网似的轻轻往人身上粘。财东们恭候玉、石二人先上轿离开。不过玉旒云伸手试试那雨:“吃的太饱,我跟石将军散散步。各位财东请。”也不接自家家丁递来的伞,就和石梦泉走上了湿漉漉的长街。
玉旒云并没有把建立国家银号的计划全都告诉石梦泉,怕一向稳健的石梦泉担心自己太过冒险。她只是说,打算用票号的机制来解决目前官员欠银户部亏空的难题,这次面见各大财东的目的一是为了进一步了解票业规矩,二是想看看商家之中是否有日后可用之材。
他们走出一段之后,玉旒云就笑道:“怎样?这些满身铜臭之人如何?”
石梦泉怔了怔:“大人问我?那可不是白问了?我一介武夫,怎么懂得这些事?大家算术和辨银子成色的本事倒真厉害。”
玉旒云一笑:“你果然是武夫——嘻,那泼妇晋二娘说的没错,做人要扬长避短,用人何尝不是如此?你在战场上运筹帷幄,用兵如神,我本不应该赶鸭子上架逼你来帮我做户部这摊子事。不过……”她犹豫了一下,声音飘忽得就像这雨丝:“大概有你在身边我比较安心吧。”
石梦泉心底一热:“大人……陪在大人身侧保护大人安全是属下的责任,哪有赶鸭子上架这一说?”
玉旒云摆摆手:“好吧,算你是自己跳上架来的。不过,我看你还是下了这架子比较好——我们带回西京现驻扎在城外的军队有多少?”
怎么突然转了话题?石梦泉愣了下,才道:“现驻扎在城外东台的大概三万人。我们总共留了两万人在东海三省,三万人回驻瑞津,另还有两万人在南面戚县大营等待回归驻地的号令。”
“十万人……”玉旒云计算着,“十万东征功臣……”
“大人糊涂了么?这十万人没有都参加东征。”石梦泉道,“我们本来只从瑞津调了三万人,后来因为刘子飞在北线作战兵力不够,他就调了自己的人马来,加上富安的兵马以及胜利之后从郑国投降来的,也才七万左右。另外的三万主要是回程的时候,刘子飞收编了吕异的一部分部众……”
“我知道!”玉旈云道,“不过,我就是要说着十万人都是东征功臣。我要犒赏他们。有银子可拿,刘子飞总不会反对把?惯例劳军是每人二十两银子,十万人就是二百万两。悦敏不是成天跟我的养老税作对么?既不愿改劳军银子为养老税,那就叫他发二百万两银子来!”
“这是为什么?”石梦泉不解,“再说,现在户部这种情况,二百万两怎么拿得出来?”
“拿不出来才好嘛!”玉旒云道,“拿不出来就要天下大乱了——反正,要不就设立养老税,要不就二百万两劳军银子,这事不解决了,东台大营的三万人决不回原驻地,而且戚县的两万人也会到赶到西京来——乱?我才不怕他乱!”
啊!石梦泉心中电光火石地一闪:莫非玉旒云是想逼赵王提早动手?
玉旒云微微一笑,已经肯定了他的答案:“悦敏要反对养老税,必然想办法拿出劳军银子,则户部不得不追查亏空,如果他赞成养老税,那么户部就会来找我的麻烦,必然要先从罗满、潘硕那几个人的烂账追起。不过,既然借得比他们多的大有人在,我们怕什么?户部的事一闹开,朝廷就乱了。赵王肯定会趁火打劫。到时,我就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一句恶毒的话如此轻松地说出来,连温柔的夜色都未被扰乱。“大人找这些财东,是想他们帮大人追缴亏空?”石梦泉觉得这似乎多此一举。
“当然还有更大的用处。”玉旒云道,“不过,我不赶你这只鸭子上架。说出来让你白伤脑筋,还不如让你好好部署一下西京的防务。”她忽然狡黠地一笑:“还有,大事一成,你的小愉就成了罪人,你要还想和她痴缠的,趁早。”
“我……”石梦泉明知她是开玩笑,还是面上一红。
但玉旒云已经哈哈笑着跑开了好几步:“算了算了,你脸皮这么薄,打趣你也没意思。”
石梦泉摇摇头,追了上去:“大人,雨虽然小,但是淋湿了终归对身体不好,还是……”才说着,突然发现玉旒云已经恢复了议论军政大事时那种严肃的表情。
“好好做事,”她沉声道,“小心、谨慎。给你七天的时间。”
“七天?”石梦泉不解。
“一个人今天死,七天不就是头七么。”玉旒云拍拍他的肩膀,“走,我们上轿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