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一夜之间,花香凝憔悴了许多。
苏杭就是亲生女儿的猜想把她折磨得够呛。她一次又一次站在窗口,凝望着夜色笼罩下的电视台,什么人通过什么途径,将童家浜的小木船与这座现代化媒体联系起来的?她决定立即返回江南,探访究竟。
一大早,花香凝的决定令童宁宁瞠目结舌,一脸不解。
“你想问我到底来干什么,是吗?”花香凝早料到童宁宁会有想法,就说:“我的意见很明白,必须马上回江南。”她看童宁宁没有收拾东西的意思,又说:“童宁宁,导师也不忍心挫伤你的积极性,我看这样好了,如果实在不想跟我回去呢,你就先在这里调研,我去去就回。你看可以吗?”
童宁宁想问个究竟,一出口说的都是乡音。
花香凝像母亲疼爱女儿一样,将双手搭在童宁宁的双肩:“宁宁,我们不是讲好的嘛,一律讲普通话的。”
“晓得了。”童宁宁吐了吐舌头:“噢,童宁宁记住了。”
她满眼疑惑满眼渴望:“导师,您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决定返回呢?是学校有急事?是您家里有急事?还是您个人有急事?”
花香凝没有回答。她心潮逐浪翻滚,默默地收拾东西,收拾自己,而那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直在眼前摇晃,耳畔回荡着细若游丝的婴儿哭泣声……她穿好衣服,将粉色纱巾打了个蝴蝶结,看似随意地缠绕在脖颈上,效果则是精致的魅力。
就在她弯腰拎包的一刹那,身子不由得晃了两下,险些晕倒。
童宁宁眼明手快将她扶住,一脸焦急地说:“导师,您怎么了?您一定有重要事情的,还是我陪您一块回去好了。您的样子蛮吓人的,让您一个人走,我肯定放心不下的啊。”
“也好。”花香凝吩咐童宁宁赶紧收拾东西,说马上去飞机场还来得及的,她的语气语调,都像是母亲对女儿的那种亲切。其实,花香凝自从晓得童宁宁的家在童家浜,就对童宁宁格外的关心,格外的疼爱,使得不少人误以为她俩是一对母女。为此,童宁宁的父母对花香凝格外敬重。只是花香凝的心事无人知晓。
童宁宁的家就是花香凝遗弃亲生女儿的那个童家浜。自打那只小木船承载了那遗弃的生命,花香凝再也没有去过童家浜,不敢想起童家浜,不敢看见小木船。那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飞机正点起航。
花香凝透过舷窗往下看,被绿色掩映下的大河市像画一样的美丽,像森林一样的生机勃发,也像梦一样的牵着她的魂。
高高耸立的电视发射塔依稀可辨,苏杭,你过得好吗?
“导师,”童宁宁与花香凝并排坐着,她一直握着导师的手,搞不懂导师为什么热泪滚滚,掏出纸巾为导师擦去泪水,谁知,成串的泪珠总也擦不完。她不晓得怎么做才能安慰导师,就把头靠在导师的肩膀上。
“宁宁——”花香凝轻轻地唤了一声,童宁宁意识到自己也泪眼噱咙了,她干笑了一下:“导师,您闭目休息一会儿吧。我担心您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你阿爸阿妈都好吧?”花香凝问。
“好啊,他们都蛮好的,常跟我讲起您呢。”
“回去以后,我要专程拜访他们。”花香凝的表情像是执行重要任务的军人一样的肃穆。
“是嘛。”童宁宁一下子来了精神:“我们童家浜真是今非昔比,已经改为童家镇了。渔民们家家户户小洋楼,楼上楼下窗明几净,家具陈设洋味十足,很能跟欧洲民居媲美呢。他们都装有电视卫星接收器,手机传呼机,城里人有什么,他们就有什么的。要是进城去,小伙子们清一色的雅马哈大摩托,好威风的。”她从如数家珍般的滔滔不绝中获得的自豪感,令她兴奋不已。
花香凝脑海里定格的,只有那幅画面:小木船在风雨中飘摇……
的确,童家浜就像画家笔下的杰作,青山绿水,山水远近各不同,青石铺路,曲径通幽,洋楼庭院,现代典雅。只有那静静绽放的紫藤花,延续着往日的风景,也是久违的风景。花香凝牵着童宁宁的手走在小街上,眼里是往日的风景,久违的风景。现代的风景跟她不搭界的,她寻的不是现代的风景,而是那一抹残存的记忆。
“这就是花教授吧。”老远,童爸爸就伸出古铜色的双手迎过来。花香凝疾步迎过去:“您好,我是花香凝。”
“阿爸,我阿妈呢?”童宁宁问。
“她呀,听说花教授要来,高兴得杀鸭宰鹅,烧鱼汤,炖排骨,再不晓得做什么好了。”童爸爸笑得朴实,笑得朴素,笑得真诚。
一走进童家小院,花香凝就冲着里边喊道:“童妈妈,花香凝给您添麻烦了。”惊得鸡鸭鹅比着叫唤,犹如欢迎客人的歌声。
童妈妈笑着迎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扯平衣服,手脚麻利可见一斑,她拉起花香凝的手连声说:“不麻烦,不麻烦。”她有颗牙齿脱落,说话有些跑风,头发近乎全白,但盘在脑后的发髻梳理得光光的,没有一丝乱发,一看就是个讲究人。她搬来一把竹椅请花香凝坐下:“花教授常年辛苦,难得来家里的,我和他阿爸都好高兴。我们这里是小地方,也没什么好招待的,我烧些鱼汤,给花教授补补身子好了。”
花香凝说了一些感谢的话,相互寒暄几句,她便直奔主题:“童妈妈,我晓得您是童家浜的老人,几十年来一直生活在这里的。我今天来想跟您打听个人,您看您晓得吧?”
“宁宁她阿爸——”童妈妈冲着另一间屋叫了一声,她一脸朴素的笑容对花香凝说:“还是把他叫过来好了,他平日里总往渔市跑的,认识的人多,兴许他会晓得的。我不大出家门的,只晓得在家里烧饭,认识不了几个人。”
童爸爸应声过来,童宁宁紧跟着阿爸,就像一位可爱的公主,娇声娇气地腻在爸爸身边一步都不愿离开。
“童爸爸,我想跟您打听个人。”花香凝眉头紧蹙,悠然神往,唯恐遗漏掉某个细节:“三十三年前,有一位以摇橹为生的黄阿婆经常到童家浜来的,叫卖一些瓜果蔬菜,针线绣品。
她蛮漂亮也蛮干净的,会唱好多吴歌,像《十二月花》、《茶娘》、《小河弯弯》等等,她好像跟童家浜谁家有亲戚的,常将小木船靠在一边,她一个人到岸上来,夜里很晚才离开。第二天—早,人们又会听到她的吴歌声,又能听到她的叫卖声……“
童宁宁搞不懂导师为什么对这些陈年往事这么在心,她又看见了导师的满眼热泪。童妈妈若有所思,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个年代:“是有这么个人的。当年,我还是个大姑娘,常买她的绣花线。”她看了一眼童爸爸,露出蛮甜蜜的笑容,又说:“在童家浜,我算是搞对象比较晚的,宁宁她阿爸追求我时,我刚刚从英国读书回来,周岁二十六,他虚岁二十二,表面上看,我们俩似乎不大般配的,但我们一见钟情,谁也离不开谁。一开始,我阿爸不讲话不表态,以示他的不满。阿妈倒是蛮开明的,说我是读洋书读多了,要浪漫就浪漫好了,只要我开开心心的,她没有意见。就这样,我和宁宁他阿爸幸福地走到了一起,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
“阿妈,花教授打听的是黄阿婆,又没有问你怎么跟阿爸搞对象的。”童宁宁又腻到妈妈身旁。
“我晓得的。”童妈妈说:“讲的就是黄阿婆嘛。那时,童家浜绣品最出色的当属郝家四姐妹,我常去跟她们学活儿。黄阿婆隔三差五的给她们送去绣花针线,她们关系好得像一家人,所以,只要能找到郝家四姐妹,就一定会晓得黄阿婆的。”
她的声音突然失去亮色:“年头这么久了,郝家四姐妹也早都离开了童家浜,我也不晓得能不能找得到黄阿婆。”
“花教授。”童爸爸终于忍不住地问:“您着急找黄阿婆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