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章 夜思
韶韵的担心很快被证明为杞人忧天,她用名侦探一样的锐利眼睛悄悄观察着蛛丝马迹,却没有发现一丝一毫奸情的痕迹。
饭桌旁,妇人捧场的谄媚笑容并不能够让韶志褪去眉眼中的戾气,不时脱口而出的恶骂就连韶韵也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觉,多看了韶志好几眼。
这几眼并不十分隐蔽,韶志发现之后脸色难看,对女儿呵道:“吃完了就回屋睡觉去,明天咱们就走,这鬼地方,真是……”一连串的恶俗骂语让人对国骂用语之丰富叹为观止。
韶韵依言乖乖地下了桌,反正她已经吃好了,回去睡觉就睡觉,即便天还不黑,但是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真的让她倍感疲惫,尤其是小腿,抽筋一样的酸疼,完全是运动过度的状况。
妇人领着韶韵到了隔壁的房间,狭窄的房间中床板简陋,没有一丝凌乱的被褥平整无痕,完全是为了借宿的人睡觉所准备的房间并没有太多的摆设,床头那个简陋的柜子大约也就能够放个水碗什么的。
“可吃饱了?”妇人想要摸韶韵头发的手落空,韶韵偏头一笑,状似腼腆地道了一声“谢谢”。
她其实最不喜欢别人摸她的头了,对于韶志和石婆婆,那是必须要获得对方的好感而进行的退让妥协之举,这个女人嘛……陌生人,何必委屈自己呢?
妇人只当韶韵内向怕羞,也没多计较这个不太友好的细节,笑着让韶韵早点儿休息便出了门,临走时还告诉她她父亲会住在旁边的房间。
门被关上之后,韶韵立刻摸到了床边坐下,把腿翘起来,一下一下地敲着自己的小腿,掌心的伤已经不疼了,就是那绿色的药汁把手掌染出一种黄绿的颜色,异常难看,衣裙上也有些,应该是往膝盖上抹药的时候沾到的。
见到那黄绿的颜色,韶韵微微皱眉,衣服脏了不是主要问题,反正这衣服又不是她来洗,就是,她想要洗澡了。
夏天里天气闷热,坐着不动弹都可能出一身汗,更何况韶韵才进行过大量运动,当时不觉得,这会儿一想起来,只觉得身上腻了一层脏污一样,迫切地想要洗个澡。
若是在自己家里,她烧点儿水洗洗也是方便,而现在,虽然她完全可以拜托妇人烧水让自己洗澡,只是,在外面洗澡……咬着下唇,想到来时见到的农舍结构,澡堂这种地方肯定是完全不存在的,那她们都是怎么洗澡的呢?
从出生就在县城,生活的轨迹固定在家中及附近几条街的韶韵压根儿没想到过临河洗澡的可能,也就不知道在乡村,女子洗澡并不是个个都有浴桶的,互相帮忙浇水洗澡那样的才是常态。
把门拉开了一条缝隙,瞧着外面的情景,除了给韶志添酒添菜,顺带在他看过来的时候讨好地笑一笑,那个妇人就再没有什么异动,看样子她并没有勾引之意。
见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虽不是很远,却也不是特别亲近暧昧,韶韵放心了一些,更为自己之前的想法而感到羞愧,太龌龊了啊,怎么能够看到一个好看点儿的女人就往那种地方想呢?韶志的确是好色,却也不至于看到什么好看的都要拉上床吧!
放心之后,洗澡的心思也去了大半,这会儿韶志还没吃完,自己跟那妇人说什么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平日里并不会反对自己爱干净的举动,但是这种气不顺的时候,自己还是别上赶着找骂了吧!
搁下这一段心思,轻轻关好门,躺到床上,韶韵还未进行她的“每日三省”就进入了梦乡。
寂寥的夜幕深沉的黑色,天际边缘的一抹深紫璀璨华美,充满神秘的魅力。长久地凝望着那一条缎带似的深紫,眼前的颜色仿佛替代了黑色的黎明,仿佛永远无法被黑暗吞噬的光辉,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力量和令人难以驱逐的孤独,与那寂寥相呼应,渲染着天地间的孤寂。
“什么?!你竟然骗我?!”
少年高声的怒吼打破了属于夜的安宁静谧,林中夜鸦鸣叫,扑啦啦飞起的弧迹仿佛是这一句末尾饱含着愤怒的问号和感叹号。
“哎哎,松手松手。”扇柄敲敲揪着自己衣领的那只手背,洛辰展颜一笑,俊彦上微眯着双眼的笑容并不能够让眼前人如沐春风,反而有了些脊背发凉的被算计感,怒气莫名消失了勇气,双手松开,刚刚还有怒发冲冠誓不与此人善罢甘休状的魏景阳像是被电到了一般,往后退了半步,神情防备道:“你又打算怎么骗我?”
不信任的神情因为这样夸张的表现反而有了些虚张声势的感觉。
细长的眼睛微眯,洛辰整了整衣领,一抖手腕,扇子展开,白纸黑字的鲜明对比下,他的微笑宛如周围浑然一色的黑,透着莫名的危险气息。
魏景阳又小退了半步,说:“这次的事情我就不跟你计较了,飞羽剑莫良我也听说过,他应该不会是做下琉璃山庄那等恶事的人,救了也就救了。我是不知道你有什么原因要救他,可既然你这么做,肯定不会是错的,我帮你也无所谓,可你之前骗我却太不应该了,我是找你讨主意的,结果被你骗去劫囚!”
劫囚啊,那可是犯法的!他的父亲是个官员,一个官员的儿子去劫囚……这岂不是给父亲的脸上抹黑,之前也有过同样的顾虑,可偏偏洛辰说……
“我都问过他了,他根本不是什么老太君的故交之子,他从小无父无母,孤儿出身……”魏景阳越说越气,尤其想到自己一开始傻傻地借此跟那人攀交情,结果却遭到了冷遇,那莫名其妙的眼神,那……都是洛辰,若不是他用此番言语误导,他怎么会相信救了这么一个人,会有人帮自己在老太君面前求情?!
他早就应该想到了,这个号称神算的洛辰嘴里怎么可能有一句实话,什么相术,什么算出来的,什么观气看运,什么贵人,都是假的!
顶多,顶多是他聪明点儿,能够猜出自己的来意,于是……
“你想要救他,直说就是,我……”面上带了三分黯然,最开始不是不疑惑的,劫囚啊,哪怕那个囚犯有可能是老太君的故交之子,有可能是被冤枉的,并且还是自己向往过的少侠莫良,但那也不足以构成自己知法犯法的原因。
“如果我直说,你也会帮我吗,也会在帮我之后说‘帮你也无所谓’吗?”洛辰的面容一冷,扇子遮掩了半张脸,嘲讽的嘴角未曾显露在人前,那话语中不带丝毫的烟火气,轻声的一问仿佛不含任何意义。
魏景阳半张了口,面容惊讶:“你以为我不会帮你,所以就骗我帮你?”
比起前一句像是宣泄的怒气,这一句的怒气凝实,反而声音不高了。
“从我认识你开始,”合拢扇子,拨开他指着自己的手,洛辰嘴角微微勾起,笑意浅淡,“逃课打架,哪件事情我没有帮你隐瞒?就是前年你偷换了左闵芝给嘉扬公主的……唔唔……”
魏景阳捂着洛辰的嘴,面色羞窘,“那件事都不要说了,不是说好了永远不提的吗?”
扒拉开魏景阳大力的手,洛辰面色微微涨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你只自己摸着良心想想,但凡你求助,我几时说过不帮你,又几时骗过你了?”
的确没有,就是每次帮我都少不了让我倒霉几天,小到走路惹到蜜蜂,大到以其他原因被罚写字。天知道他最头疼的就是写字了,会写不就好了,干嘛非要写得好看?难道他写的字缺胳膊少腿了吗?既然大家都认得,那就是字,何必非要端正非要风骨非要什么俊雅飘逸的,有那折腾的工夫,还不如多打几趟拳呐!
“是没有。”魏景阳讪讪然地笑了笑,就算是那些倒霉事,他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是洛辰做的,只是觉得和他脱不了关系而已。而抛开那些倒霉事,他的确是没有骗过自己,说隐瞒就隐瞒,说帮忙就帮忙,很够兄弟。
认同了这一点,再想到自己刚才武断地认为他欺骗自己的指责,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也许他是有什么理由,只是还没对自己说明。
不,不对!
“那什么故交之子,莫良孤儿出身……”魏景阳想到这一条,胆气又回来了,声音也随着高了两分。
“孤儿出身就等于没有父母了吗?”洛辰冷笑一声反问,“无父无母,那人是打哪儿出来的,总不能是天上无缘无故掉下来的吧,总不能是地里突然冒出来的吧!”
“你的意思是……”魏景阳的脑子并不愚钝,很快想到了,“你是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身世?”这一个问题问出,另一个问题就来了,若是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那“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唰地一声,扇子展开,洛辰高深莫测地笑:“这世间,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吗?”
这句臭屁无比的话被他那样理所当然地说出,气势惑人,“天下风流”四个墨色大字随着扇子的摇摆一晃一晃,好像也在得瑟着什么。
魏景阳半晌无语,还能说什么呢?你又不会人家那种玄妙的相术,你又不会人家那种手指一曲就知天下事的本事,所以,要么他说什么你都信,要么他说什么你都不信,半信半疑什么的,不是不可以存在的墙头草态度,而是那样会让自己更迷惑更头疼,就如他此刻一样。
揉了揉额角,魏景阳直接问:“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带他回去,让他帮我向老太君求情,有可能老太君就会看在那故人之子的面子上原谅我的出逃。”
洛辰默默点头,追加了一句:“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魏景阳认可了他的想法,理论上来说,这种想法是可以实现的,但是,“他会愿意帮我向老太君求情吗?”
想到此,魏景阳表情纠结,飞羽剑莫良在传闻中并不是一个寡言的人,但是他今天和自己说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句,“你是谁?”“你为什么救我?”“多谢。”“你还有什么事吗?”“我不是。”“我是孤儿。”“不能。”“怎么还跟着我?”
第九句话——“我要去沐浴,你也要跟吗?”
中间大约还有一个默认身份的眼神,状似不喜的眼神,而他的拒绝从开始到最后,尤其是最后那一句问他是否要跟着一起沐浴的话,更是深深打击到了魏景阳的热情友好,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帮自己跟老太君求情嘛!
自己相信洛辰,是因为洛辰的确有值得他信任的基础,好兄弟不是瞎说的,洛辰跟自己也认识几年了,他说话总是可以信的,而莫良,他凭什么相信自己那一句“故人之子”?而且之前自己说起的时候已经被对方否定过了,再提起,又没有明确的证据,他会信吗?
魏景阳眼巴巴地看着洛辰,不管你是怎么知道他是老太君的故人之子的,好歹给点儿能够作为说明的证据吧!总不能红口白牙地一说就让别人相信吧!他都说他是孤儿了,那种人可能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轻信吗?
“所以了,才要你来劫囚,救命之恩,只要一句话的回报,不算过分吧!”洛辰微微眯眼,藏起了满眼的算计。
闻听此言,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魏景阳恍然大悟:“对啊,我怎么忘了,好歹还有救命之恩这个说法,我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啊!就算是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不管他是不是故人之子,都应该帮我说句话才是啊!”
“什么叫做‘不管他是不是’?你不相信我的话?”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不相信你说的话呢?谁不知道兄弟你是神算啊!且不说那观气看运的相术绝学,就是那掐手指算命的本事,也是无人能及啊!”魏景阳笑呵呵地大拍马匹,不就是劫囚嘛,算是什么大事,这可是故人之子啊!
再说了,谁看见他劫囚了?魏大人的儿子,怎么会劫囚?
他只是刚好在那个时间听到了老太君故人之子的消息,想要赶在老太君大寿之前把这人带回去让老太君欢喜一下才误了婚期的,又不是要悔婚,吉日也不单单是那一天,再定一个日子成婚不就好了,大不了,大不了这次他说什么也不逃了,这种愚蠢的事情他是不会再做第二次了。
魏景阳眼珠乱转,很快为自己找好了借口,劫囚那件事,天知地知,想来莫良也是不会说的,自己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啊,至于洛辰,那是他让自己做的,他也没必要说,这样一来,谁还知道呢?
脑海中晃过那个胆小捕快还有他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儿的身影,却只是一晃而逝。那样的小人物,他不说也就罢了,若是说了,攀咬当朝官员的儿子,意图不轨。——这样的罪名难道治不了他吗?
想好了一切,拍着洛辰的肩膀,魏景阳欢颜而笑:“好兄弟,你这心眼儿是怎么长的啊,绝对是那七窍玲珑心!真幸运,我有你这么个好兄弟!”
幸运吗?希望你一直这么觉得。洛辰微笑,扇子摇出的微风拂面,目光遥望天边的那一抹紫,神秘的光映在眼底,那一瞬,他眼中的冷芒闪过,翘起嘴角,言语自若,“你都说是好兄弟了,我怎么可能不帮你呢?”
合在一起的笑声好似不分彼此的亲密,实则……
“故人之子,哪里来的故人之子呢?”
轻声的呢喃随风散去,轻手轻脚听完这段对话的莫良对师兄骗人的功底有了深刻的了解,无可奈何笑笑的同时也凛然自省,千万不要得罪师兄,要不然……这个看上去温和的少年可并不是多么好性子的人,被骗了还帮着数钱可谓是被他骗过的人的真实写照,当然,那些人可能至今都不知道是被骗了。
相术什么的,若没有对人心的揣摩,没有观察入微的细致,还真是无法把这一门相术发扬光大。
莫良对此,向来是不信的。
重重地踏上枯枝,故意弄出一点儿动静来,洗漱一新的莫良刮去了胡子,一张年轻的脸微带几分冷峻,眼底笑意尽掩,轻轻淡淡地看过来,月白的衣衫仿佛破开黑暗的皎洁,缓步走来的沉稳挟着一种轻灵的剑意。飞羽剑,如他的名号一样,他的剑意从来不是浑厚大气,而是灵动清逸。
“啊,原来你这么年轻的,我还以为……”魏景阳惊呼,表情有些微妙,不是不知道飞羽剑莫良年仅十六,而是之前好容易接受了他络腮大汉冷面寡言的形象,猛然间去了胡子,变成了俊秀少年郎,这种巨大的对比和反差,让他有一种换了一个人的错觉,一时间难以适应。
洛辰毫不留情地往他的头上敲了一下,“你才知道他十六岁吗?”
“不,不是,我就是……”魏景阳张口结舌,他说的“年轻”不是指年龄,而是指表相了!
“就是什么啊,赶紧走吧,一会儿天都亮了,我可不想衣衫不整地进城!”洛辰打断了魏景阳的解释,率先迈开步子往前走。
“你有什么衣衫不整的?分明是我们两个衣衫不整吧!”友情贡献了自己内衫的魏景阳冲着衣冠整齐的洛辰嚷嚷着,追了上去,走了两步,回头看不紧不慢跟随的莫良,莫名有几分对不住,“呵呵,第一次劫囚,准备不周,不好意思啊!”
第一次劫囚,谁是多次劫囚来着?他还要怎么准备来着?
莫良心底发笑,觉得这个魏景阳并不是很难相处的世家子弟,师兄特意让他来劫囚,不会就是故意捉弄他的吧?
“无碍。”柔软的丝绸摩擦着身上的伤痕,有些微微的痒意,宽大的衣衫遮盖了血迹斑驳的裤腰,这样的一身,黑夜里还好,天亮了,就不免被人看出蹊跷,确实要赶紧入城换过才好,只可惜,一般的成衣铺子怕是买不到这么好的衣服。
这样的衣料,也唯有那些世家子弟才能够挥霍无度吧!富者恒富,贫者益贫,到底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