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章 争风
韶志身上的伤足足养了半个月才好,这是板子的伤,肩头上那处,当时没留心,后来屁股都好了还觉得那块儿隐隐地疼,手臂有点儿使不上来力,才觉得不好,去医馆看了,从大夫口中知道那处因为伤得深,医治不妥当,留了点儿暗伤。
知道了这个韶志心情很是不好,骂骂咧咧了好一阵儿,算是把王家村的那位王三叔给恨上了,若非距离太远,他大约有过去报仇一把的意思。韶韵对此也不由暗道一声庸医害人,但留了后遗症也比丢了命好吧,到底伤痛不在自己身上,也看不出影响了韶志什么,她也没太放在心上。
韶韵这些日子时常忧心奕奕,脑门上的那处小伤口看着不大,却有些深,虽用过了药,也结痂了,却怕以后会留下疤痕,女孩子脸上留个疤,不管在哪里都不好看。
以前也曾羡慕过画上的观音眉心一点朱红格外鲜艳好看,但若是真人的话,还是算了吧。美人痣那种东西还是美人用了好看,不然东施效颦,岂不是落了下乘?
据说相术上一颗痣都有说法,好似什么伤夫落泪痣,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不就是因为得罪了画师多点了那么一颗痣而被拒于皇帝吗?若是平白在眉心多了一个疤痕,不知道会不会坏了运势什么的。
女生总是喜欢痴迷一些星象占卜之类的东西,韶韵也曾喜欢过,又是血型又是星座又是手相的,对这方面的东西,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在。
拿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朦胧的镜面中小女孩儿一脸愁容,看了一会儿无果,安慰自己道,石婆婆说过的,等长大就好了,我现在还这么小,过几年,脸长开了,这一处疤痕也就会慢慢被时间淡化掉的吧!实在不行,点成美人痣,画个梅花妆也能够遮掩一下,这样的破相总体来说不算太糟糕,还是可以补救的。
韶志是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他的伤一好,第一时间不是到府衙报到,而是跑到烟雨楼报到。
对此,韶韵深感无奈,对那个闻名已久的天香,她这算不算还未比就输了一层?就看韶志这个积极劲儿,怕是任何人也动摇不了天香在他心中的地位了。
韶韵在这边儿惆怅,烟雨楼那边儿,却是一通好闹。
“给老子滚出来!老子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跟老子抢女人!”
一张凳子摔在了桌子上,好好的桌椅磕碰出声,巨大的声响白日里压下了蝉鸣聒噪,整楼的寂静,姑娘们白日的补眠被吵醒,窃窃私语声若蚊呐嗡嗡,那不可耳闻的音波似乎直接攻入了脑中,让人的头脑发昏。
“韶爷,可是有段日子没见你来了,这是怎么回事,一来就发这么大的火气,先喝口茶降降火!”三十许的妇人扭着腰肢上前,帕子上一股脂粉香,扑鼻的同时矫揉的嗓音也跟着而来,白日里过于厚重的妆容犹若带了一层面具的假,说话间泛黄的牙齿在红唇的映衬下颜色不堪。
韶志不理会这层台阶,一把推开了妇人:“滚,给老子把天香叫出来!”
大睁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门,紧闭的门好似一种无声的拒绝,让他的心情分外不爽,韶志是真的生气了,眼白中泛起了血丝,瞪着门的目光好像要穿透那门,看到里面沆瀣一气的奸情一样。
妇人被推得闪了一下腰,还是身边的小丫鬟扶住了,她哎呦叫唤着,帕子甩个不停,嗓门高了两分,“韶爷,天香被别人包下了,您这来得晚了,若是要找天香陪,不如过了这几天,我给您排排空,再不然,我给您换一个人,我们荷香也是极好的……”
“老子就要天香,你是看不起老子还是怎么地,谁不知道天香是老子的女人,你让她出来,那什么客人,你只管叫那荷香去陪!”
韶志的话说得霸道,他并没有包下天香,没道理让人家谁都不陪只陪他,以前天香也有其他的客人,只是他霸道惯了,一旦他来了,必然要赶走别的客人,天香在烟雨楼又不是头牌,她的客人都是一些普通人,那些人没几个敢得罪捕快的,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他气势汹汹就都让了他了。
长久都是这般情况,猛然间不让他先来了,这气就不顺了,更何况他这是伤刚好兴冲冲来的,突然闻听别人把天香包了,第一个反应就是有人跟自己作对,这段时间一直不顺,他也就借机发起了脾气。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跟老子作对,叫那屋中的人给老子滚出来!”韶志越说越不客气,一口一个“老子”,真把自己当做天王老子一般。
妇人眼神一闪,暗藏不屑,嘴角一弯,话语却柔:“韶爷……”
“什么人在门外乱吠?”门中突然有了声音,一个青衣小厮打开门走出,冷冷看了韶志一眼,“大白天吵什么,莫不是缺了吃喝到这儿要来了?”
妇人用帕子掩了嘴角,细细的笑声从周围传来,这话前一句是把人当狗骂,吠的可不就是狗么?后一句把人当花子骂,要饭的可不就是叫花子吗?
一个脏字没有,他还就是骂人了。
“哪里窜出来的小兔崽子,毛都没长齐就会骂人了,连你老子都敢骂,看我不把你抓到牢里去,让你长长见识!”韶志说着就要动手,他的功夫还是有些的,这一上手的架势也是十足。
妇人往后退了几步,扒着门缝悄悄看着的姑娘们也睁大了眼睛,烟雨楼这种地方,看到争风吃醋那是真不稀奇,但多半都是言语交锋,真的动手在楼子里打起来的还是少,合阳县这样的小地方,不是没有富家子弟,而是没有太娇纵到非要在妓院里打架的富家子弟。
别看烟雨楼就是个小妓院,但妓院这种地方也不是人人能开的,没点儿背景,怎能应付官面上和**上的种种刁难?在这里打架,成啊,伤了人得赔,损了东西,得赔,赔的钱还不是一般的多,足以让人打上一回便痛彻心扉铭记在心。
不是有权有势的,不是钱多人傻的,还真的不敢在这样的地方打架。
韶志在这里霸道惯了,虽是个小县城的捕快,但在这种皇帝天边远的地方,他这个捕快就很有点儿地头蛇的意思了,妓院平日都让着他,就连他找天香过夜的渡资都是打了折扣的。一时间他也没想那么多,气上来了,直接就动上了手。
早就准备好的大汉们抱臂旁观,打手这种职业在主人家没招呼的时候,那就是一个架子,摆出姿势吓唬人就好。
众目睽睽之下,也没见那青衣小厮怎么动作,好像就是一抬手,韶志的手腕就被捉住了,然后就那么一甩,韶志就趔趄了一下,险些没有栽倒。
“我还当是怎么个‘少爷’呐,一个小小捕快,也敢到我面前充爷!”小厮打扮的家伙说话极为狂妄,嘴角嘲讽的笑怎么看怎么冷。
明白一点儿的都知道这是惹到不好惹的了,圆滑的笑一笑道个歉低个头就过去了,不圆滑的……韶志也不傻,却不愿意在这种地方失了面子,捂着手腕瞪着那小厮,气势不减:“你——你叫什么名字,有本事留下名字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收拾我?”嘴角一弯,似讥讽似嘲笑,“记好了,爷爷叫何书,静等着你来收拾我,有本事,你就只管来!”
“何书,好,你等着!”韶志撂下话狠狠呸了一口,这才往楼下走,去时的脚步并不似来时轻松。
这一通闹腾只让妇人看了笑话,早就看那个叫韶志的捕快不顺眼了,有本事你把人赎回去啊,再不然包下来啊,非要隔三差五地来这边儿闹,闹的次数多了,那天香好像就专门招呼他一个一样,再没有别人敢点。
合着她这儿养个人就是为了那人养的不成?不接待别的客人,她可从哪里赚钱呢?
帕子一甩,妇人笑起来,正要上前奉承小厮的厉害,那小厮却把目光转了过来:“收起你那点儿小心思,爷们不是为你挡灾的!”
知道他们要个性情温顺的伺候,就故意把这等有些麻烦的丢过来,借着他们的手来对付她对付不了的人,这样的心思真是……
眼中满是厌恶,目光一厉,凝实的冷意若剑一般锐利逼人。
妇人的笑容一僵,她其实就是想要借着这边儿的手整整那个韶志,也不是真的存了什么坏心思,何况,“爷,我哪敢啊,那天香是真的性情温顺,最是可人不过的,我这也是存了讨好的心思,哪里料到这等麻烦事来着?”说着又福了福身,赔礼致歉,“这可都是我的不是了,若是爷不喜欢那天香,我这就给您换一个?”
这话可不好应,若是应了倒似怕了那个捕快一样,若是不应,那捕快再找来,他们还得做这个挡箭牌。
何书最不喜欢这种算计,心底里却又明白这样的利用最是说不清道不明,你说人家利用你了,可这明摆着的利用还真是让人无从躲避,总不能真的弱了名头,怕了那个捕快,让了人吧!
屋子里天香一颗心忐忑不定,觑着那病容青年的脸色,想及他在那小厮出门的时候叮嘱的一句“别闹事”,心里多少有些底,见他微微阖目,仰着头似有几分难过模样,上前轻声道:“公子可要喝口水?”
青年微微睁眼瞥了天香一眼,流转的眸光有着不明的意味,张口却问:“那找来的是你的相好?”
天香并未否认,这青年出手虽阔绰,却不是自己这等人攀得起的,再加上那叫做何书的小厮看着自己的目光总是不善,自己也不敢上前攀扯。没了贴上去的意思,这话就极为好答了。
“嗯,这些年多亏他照应我。”
天香被卖来的时候不是没抗争过,好端端一个小妾变成妓女,入了贱藉,谁能够甘心?心灰意冷了一阵儿,变着法地想要逃走想要找人给自己赎身,可这欢场中人哪有几个真心,当面说得千好万好,一转脸就不是那个人了,最后也不知怎地跟了那个韶志好上了,那人看着不是个有出息的,却易笼络,把着那颗心的脉搏,再说什么都容易了许多,他嘴上霸道,却是真能护着人的。
且那人好歹是个捕快,楼中的妈妈也不敢太得罪,一来二去,她这个原应该过气的就被护住了,少受了不少欺辱。
这几年下来,她倒觉得跟着那人过一辈子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动了些从良的念头。女人一辈子,还能求个什么呢?已经这般了,跟个不会打骂自己的男人就是难得的好了。
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轻纱,侧目间扫过镜中的容颜,乌发红花,脂粉堆砌出来的美丽经不起阳光下细细地看,眼中些许惆怅迷茫眨眼间化为清明,她知道她要什么,眼前这个青年再富贵,也只是过客,伴不了终生,给不了她一个安稳的。
听出了那话中没有撇清的含义,看出这人没有对自己存了攀附的心思,青年倒是难得地讶然了一下,回眸定睛赞了一句:“难得是个清醒的。”
天香嘴角翘了翘,微微一笑,不清醒还能怎么样呢?以前她不清醒,信了老爷的宠爱,结果被下了那种药,又被卖到这样的地方,在这种地方混了那么多年,听得多了见得多了,若是还不清醒,那就是傻子了。
外面一静,门打开,青衣一晃而入,何书目不斜视,对着自家少爷道:“已经无事了。”
青年嘴角一弯,想要笑,结果不知哪道气没喘对,闷闷地咳嗽了几声,何书忙取出药来递上了一丸,青年摆摆手,拒了药丸,“也不是什么好药,都是用命换的,能不吃就不吃吧,还不至于那么糟。”
何书把药丸收好,白玉做成的药瓶小心地揣入怀中,眼中涌上担忧的情绪,言道:“这琉璃山庄没得真不是个时候,不知道那药还有没有了……”
天香唯恐听到什么不该听的,面色惶恐地看了那青年一眼,迅速垂首,恨不得把耳朵也堵起来才好。
青年明明没有看她,却似察觉了她的心思,笑道:“你去沏壶茶来,清淡一些。”
看着天香走了,青年才对何书道:“且找一找吧,已经来了这一趟,再怎样都要往那琉璃山庄走上一遭,若是真的没有,也是我命该如此,怨不得人。琉璃山庄主人那样的人都能够死于非命,可见这生死之数都是一定的。”
何书见青年轻轻叹息,忙道:“什么一定的,指不定那琉璃山庄主人根本没死,官府不是没找到尸体么?那样的人,死不见尸,怎么能说是死了呢?”
“也许吧。”青年不欲就此多言,遥望窗外,淙淙流水一往无前,粼粼波光,可望而不可及的生机熠熠,徒惹人叹息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