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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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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山林间升腾起薄薄的晓岚,乳白色的雾霭游弋在苍翠的山峦间,铺洒在粼粼的江面上,清清淡淡地卷起,像迷蒙的仙境。布谷,黄莺,喜鹊,百灵,隐藏在茂密的枝叶下的鸟雀发出各种清脆婉转的鸣唱声,不时有鸟雀震着翅膀从这一棵树上扑棱到另一棵树上,带得翠绿的叶子呼啦啦地响。

魏小五提着弯刀采药打猎去了,杭离把干粮粉在水里,煮了一大锅兑了水的浆糊似的的“粥”。他紧紧皱着眉头,盯着黑乎乎的锅里白乎乎的粉汤,杭离不得不承认,做饭这一点上,他着实不如祖上又打渔又晒网,哦不,是做木匠的魏小五。

杭离十分不满意地摇摇头,却还是盛了一碗,端着走向杜嫣,似乎在向杜嫣解释,又在自言自语:“珃儿,你就将就一下,下次我肯定熬得更好。”

杜嫣当然听不见,她昏迷着,脸颊通红滚烫,眉头蹙起,好像和杭离一样,从昨晚开始便再没有舒展过。

杜嫣梦魇了。或者准确说来并非梦魇,而是昏迷之中,被深深埋在记忆之下的一些事情,因为那一条蛇再次翻涌了出来。往昔的记忆好像茉凌江里滚滚袭来的浪潮,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

她眼前一片黑暗,只有耳边轻柔的声音不停地重复着:

“烟族跟我们的习俗向来不同,他们除了有族长,还有圣女······”

“我在烟州出生,在那里长大,在烟族的吊脚楼里常常一住就是一两个月。他们的少族长艾尼比我大四岁,小圣女依妹比我小三岁。我小的时候,艾尼带着我和依妹抓蛇,挑破毒囊以后,把毒液抹在箭头上,用毒箭对付入侵寨子的猛兽。当然,主要是我和艾尼干的,依妹太小,给我们两个打下手。你知道怎么抓蛇么?知道怎么分辨有毒蛇和无毒的蛇么?”

······

“杜嫣,别睡。封朗蒋衍马上就要带人来了,醒醒。记着,今天我给你说的东西回去你要一个字不错地默出来,若是敢忘了,你给我等着。听着,还有一次,我们发现了一种花,很漂亮的花,寨子里的人用它的种子做饭入药······”

“嫣儿,嫣儿!······”

诶?这是鄢霁的声音。杜嫣只觉得眼前的漆黑似乎被一片白雾包裹,脑海中的画面一点点清晰起来。

大约一年多前,在连雾山脚下的那场鬼戎死士发动的对南宁贵族的集体屠杀中,混乱之下,鄢霁护着她躲入山林。她受了伤,流了太多血,鬼戎人的刀上还抹了毒,纵然鄢霁给她找了清毒的草药,做了简单的处理,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意识逐渐模糊。鄢霁怕她昏死过去,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不停地说话。

尽管意识模糊,她也清楚,也知道不能昏过去。她强撑着,用心地听着,努力地分辨着、记忆着他说的每一个字。鄢霁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好把他小时候在烟州白沙岛的事情拿出来说,说烟族奇异的民俗,说他和烟族的少族长、小圣女如何用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做药制毒,如何设下陷阱捕捉各种动物,教她识别毒蛇、毒虫、毒草······

鄢霁说了好久好久,后来她觉得太累,太困。身上刀上的痛感早已经麻木,整个人轻悠悠地好像浮在半空之中一样,好想静静地舒舒服服地睡过去,哪怕鄢霁清朗好听的声音此时也像嗡嗡嗡的苍蝇一样讨厌。哦,好像那时候她似乎觉得鄢霁实在太吵,迷迷糊糊地嘟囔着骂出了那个在心底默念了多年的词——混蛋。鄢霁却好像一点儿也没在意,反而一遍一遍地叫她的名字,叫她杜嫣,叫她嫣娘,叫她嫣儿······

再后来,她看到了娘亲,像妈妈姐姐一样漂亮的娘亲。娘亲的面容清晰的有些模糊,穿着当初把她丢在红袖楼里时穿的那件缀满补丁的衣服,身边还站着四五个小姑娘,她们温暖甜蜜地笑着,不停地叫她:

“嫣娘。”

“嫣娘,嫣娘快过来······”

“小妹·······”

她就要走过去,融进那一片温暖明净的白光里,那白光,看着多么舒服啊。但是却又有一个轻柔沙哑的声音不停唤她,令她犹豫徘徊,嫣儿,嫣儿······

之后,她眼前一黑,彻底没有了意识。

······

再醒来的时候就躺在了红袖楼里,妈妈守在床边,眼睛肿的像核桃一样。

养伤的那一个月里,周叔、秀儿、秋赋和楼里的其她姐妹都来看她,认识不认识的公子少爷们也送礼的送礼,探望的探望。只有鄢霁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没有让她“一字不差地默出来”,也没有追究她骂他“混蛋”的以下犯上的罪名。见了面还和往常一样,来回都是弄权害人的阴谋诡计,仿佛那一天就是受了一次惊吓而已。于是她认定那一天的事情全部都是她中毒之后的幻觉,渐渐地遗忘了这一段经历。

不知道这一段记忆翻来覆去地回放了多少遍,忽然眼前又是一黑,阴森森的天地间只余下各种毒蛇,白鳞青斑、碧鳞尖头,红皮银环······

鄢霁描述过的各种各样的毒蛇纷纷在她眼前游动,慢慢地吐着信子向她靠来。一条一条钻进她的身体,成千上万条毒蛇从她的每一寸皮肤涌进来,她却动不了、喊不了,只能感觉火烫的皮肤被覆盖上一层渗人的湿润冰凉,满身都是被毒蛇撑开的伤痕,又痛又痒······

她跳进烈火中,好像这样可以把那些恶心的东西统统烧死,烧出来。可是反而是自己,在冷热间煎熬,痛苦的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

“杜嫣!你扭不过命,拗不过天!”

“杜嫣!人生来就有三六九等,你我便是最下等的那一层出身!你为什么认不清,看不明,一定要与主子们对着干!你这样会吃大亏的,会摔大跟头的!”

······

“傻孩子,这就是咱们的命!你不认不行,到头来吃苦受罪的,终究是你自己。”

“沦落风尘却不认命,还做那大家闺秀的美梦,你是自己找死!”

“再告诉你一遍,这里是青楼,你是入了贱籍的乐姬,是舞妓,是鄢家是红袖楼的奴隶。这是你以后一辈子逃不了的身份。······脸面?廉耻?自尊?能当饭吃吗?有用吗?能让那些公子少爷们捧你吗?能让你红吗?不能。只能让你放不下身段,讨爷们厌烦,只能让你觉得自己低贱肮脏,平添愁苦。”

······

“大夫人,嫣娘她不懂事,您就饶了她吧。就看这些年妾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放她一次······”

······

“妈妈说,疼死也得忍着,继续!”

······

“今天你能替她弹琴,明儿你还能替她睡男人?呵呵,只怕你愿意,人家小姑娘还不愿意呢······呦,怎么掉泪珠了,别呀,说出去还以为姐姐欺负你了呢。来,记好了,咱们的眼泪,是流给爷们儿们换银子首饰的,你现在梨花儿带雨的,丁点儿用也没有······”

“众口铄金,都说是你的不是,那就是你的不是······”

······

“实在不听话的就乱棍打死,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知道天高地厚,早该给些颜色看看,还把自己当主子了?”

······

“女儿?女儿在你们眼里是什么,就是猪马货物!养大了养肥了拿去卖了换银子。怎么,现在后悔了,你见过被宰的猪会对养它的屠夫感恩戴德的吗!”

“想要儿子,不想要我们女儿?怎么当初不一碗堕胎药把我们打掉!怎么就不把我们直接溺死!把我们养大,知道痛知道苦的时候,就拿我们换银子,你们数银子的时候想过没想过我们在挨打在挨骂生不如死!”

······

“——娘亲,嫣娘给你吹吹仙气,就不疼了······”

······

支离破碎的记忆纷乱地呼啸着闪过,嘁嘁喳喳的声音鞭炮似的在耳边噼里啪啦地炸开。最终画面定在一个瘦弱的像流浪猫一样的小姑娘,仰着水汪汪的乌黑澄澈的眼睛,从大箩筐后爬出来······

“娘亲······”

娘亲啊,女儿好痛,好苦。风雨太大,仙气都是骗人的,不管用。

为什么人就要忍受苦难?

为什么咱们就是生来下贱!

为什么就是永世不能翻身!

为什么?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心底涩涩的,又苦又疼。像是把一颗心割碎了浸到一辈子的眼泪里,又像是遍体鳞伤的残破身躯和万千贱民一起,丢在地上,为天潢贵胄们铺织一条温软舒服的华毯······

若是如此,生既无欢,死有何惧,不如归去······

满心的绝望,杜嫣的眼角滑下两颗泪珠,留下一路晶亮,最终挂在耳际的碎发上,颤悠悠的像两粒草茎上的露珠。

“嫣娘,来吧。归来吧,孩子,娘亲在这儿······”漂亮温柔地娘亲和几位姐姐又出现了,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目光是那样的亲切温暖。

“娘亲?”身上竟不痛了,轻飘飘的,有一种从来没有的舒服的感觉。好像被包裹在绵软的云团中,又像埋在被暮春的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沙堆里,惬意的只想像一只趴在古寺红漆斑驳的门槛上晒暖儿的懒猫一样闭上眼睛。

“娘亲!”杜嫣的眼泪磅礴而出,好像前两日的暴雨,“娘亲,带我走吧,我不要锦衣玉食,不学琴棋书画,您再也不要把我丢下了······”

“娘亲······”

“娘······”

······

杭离坐在床沿,青蓝的窄袖便服显得人沉稳英俊。常年用剑的手骨节分明,硬朗有力。此时却滑稽地一手托着粗瓷碗,一手小心地捏着断了半个勺柄的勺子,对着眼角下流成两条小溪的杜嫣皱着眉头发愁,“珃儿,我知道我这东西做的难吃,可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姑奶奶您赏点儿脸成不?起码不要表达的,这么的,直白······您别哭了,这东西再难吃也不至于让您这样彪悍的也尝之落泪吧?”

杜嫣的眼睛像泉眼一样,眼泪流得像小溪,杭离拿不定注意,真有这么难吃?

迟疑的杭离皱着眉头,小心地抿了一口,一张脸瞬时扭曲成苦瓜,讪讪地解释:“其实,我是第一次弄这种东西。虽然难吃了点儿,不过,比昨天喂你的药还是好吃一点······”

杭离越说越没底气,最终折服在杜嫣流不完的眼泪里,“算了,你不想吃就不吃。等魏小五回来,让他来弄。诶,我都说了,你不想吃就算了,你怎么越哭越凶了呢?好了好了,不吃了行不行?珃儿,别哭了成吗?······”

杭离有些爽朗却带着几分手足无措的声音飘进杜嫣的梦境,这是谁在说话,为何如此熟悉?

光影哗哗地回溯,好像是那一年,春光明媚,瓦蓝的天空上挂着几缕洁白的羽毛似的云丝,金灿灿的阳光在蓝天上晕出琉璃的色彩。碧绿的湖水畔栽着碧绿的垂柳,垂下碧绿的丝绦,轻轻地拂过两个碧玉一样的女孩儿的脸颊。一个女孩儿呜呜地哭泣,另一个女孩儿手足无措地围着她原地转圈儿:

“好了好了,我错了行不行?细雪,杜珃?啊不,细雪,行了不?别哭了成吗?你好歹告诉我,我哪儿错了行吗?”

珃儿?珃儿······

母亲和姐姐们的身影逐渐浅淡,穿着一身青绿齐胸襦裙的小姑娘甜甜地笑着,慢慢地向后飘去,“嫣儿,好好的,活着。替我活着,帮我······带回到岭南家族里,也算是魂归故土,再替我告诉他们,爹爹,爹爹是冤枉的······爹,娘,哥哥,姐姐,死的,冤,枉······”

珃儿的身影渐渐飘远,声音空灵的好像自另一个世界传来。

杜嫣却蓦地爆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求生的意念,活着,替珃儿,为了珃儿的遗愿,她也要活着。

她要活着!

“活着,活着,我要活着······”昏迷中的杜嫣喃喃自语,嘴唇轻轻蠕动,却没有声音。

杭离急忙放下小碗,附耳问道:“珃儿,你说什么?”

“我要——活!”明明是那样微弱的声音,却如深渊里沸腾的闷滚炽热的岩浆,心中升腾起巨大的求生的意念,蓦然睁眼,眼中射出比闪电还要明亮的光芒。

杭离一惊,“珃儿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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