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望霜楼。”秦霜轻声念出楼前匾额上所题写的三个字。
这座雄霸为她所筑的新楼,独踞一峰,与天下第一楼遥遥相对,俯瞰云海,气象万千,不与天下会其他任何建筑相连,自成一体。构造之精巧,外观之华美,远远胜过原本的天霜阁。
便是步惊云见了这座望霜楼,亦不禁微微动容,雄霸不知动用了天下会多少人力物力,方才能在秦霜归来之前建起此楼。
文丑丑既是奉雄霸之令而来,自然是深明雄霸用意,立刻喋喋道:“帮主为此楼命名为望霜楼,是盼着霜小姐无论身在何处,总要记得,天山上有人念着霜小姐,等着您早早归来……”
在雄霸要建这座望霜楼的时候,天下会中虽然碍于雄霸威势,不敢公然进言,但私下颇多人觉得帮主对这个徒儿恩宠太过,本已渐次平息的谣言再度暗兴。文丑丑但觉得这些人目光短浅,在天下会这么多年,犹然未曾看出秦霜在雄霸心中的地位超然,又觉得秦霜果然是沉寂太久了,又太大度,白白让那起子小人在口舌上作践。
到得秦霜剑灭无双的战绩传回,江湖之上固然是一片惊讶,天下会内也是失声,然后便是对雄霸高瞻远瞩的如潮歌颂。一座楼,何如一剑灭城的盖世奇功?而早早预见于此,备下送给爱徒凯旋的礼物,果然是师徒知心,堪为佳话。
雄霸得意不提,文丑丑自也是凑趣不迭,心底却并非那么有信心。
若是寻常人,见得此楼,知道自己受到如此殊遇,还不感恩戴德,发誓效忠?
偏偏雄霸一生汲汲于雄图霸道,所收的三个徒弟,没有一个将权势地位放在心上。对于一个枭雄而言,这样固然可以让他稍减提防之心,但,何尝不会担心有朝一日会因做人原则的分歧而离心离德。
秦霜更是与众不同,即便经过这么多年,文丑丑犹自记得初见的那一幕,她非是尘世中人,亦将离尘世而去,俗世种种,对她不过是一段短短过途,如何能用对待俗世之人的方式去对待她?
只是,他不敢奢盼秦霜一辈子不离开天下会,甚至在雄霸百年之后继任帮主之位,让他继续效命,总还是盼着秦霜见得此楼,感念雄霸的良苦用心,让他能见证这段师徒情谊善始善终。
一方面是雄霸吩咐,一方面也是他的私心所愿,督造此楼之时他不遗余力,务求完美,碍于规矩,不能高过第一楼,但也不过低得数分,内中陈设也是样样只比雄霸略低一等,帮中再无第二个人能及,便是位于望霜楼之西,曾经大兴土木开凿出的人工大湖湖心所建的金雕玉砌一般的湖心小筑也比不上。
然而,秦霜只是一扫而过,毫无进楼一观的渴望,眼中也不见半分喜悦、感怀,反是低头,怅然若失:“原来,没有什么是长久……”
若是离开后再不回头,也许便可在记忆中保留一份当初,在垂目时浅浅微笑,有那么一个地方,是我生活过、成长过的地方,即便我不在,我也知道它在那里……然而,偏偏是回来了,天霜阁变成望霜楼,人也不是,物也成非,她不是回家,而是成为久别重归后,为本应是最亲近的人所郑重对待的宾客了。
察言观色向来是文丑丑所长,见秦霜一身倦意,透骨而出,在未见望霜楼之前还好,见了,更似是心也冷了几分,叫他不明所以,也知道帮主此举并未得秦霜之心,甚至是失望,这般反应,回去后该如何向帮主交代?
有心劝解几句,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固是不敢对雄霸撒谎,也不愿秦霜太过委屈自己,为了维持师徒间的歌舞升平而生生将不喜欢说成喜欢。
步惊云忽然跨前一步,伸臂接住屋檐下坠下的一物,一个活物。
文丑丑定神一看,顿时吃了一吓。
与狗的忠心相比,猫素有养而不熟的秉性,无论主人待之多好,总也是若即若离,我行我素,又兼喜欢在夜间出没,更透出几分神秘色彩。而黑猫,不但具备猫的高傲,身上的颜色,更兼备一般猫儿所欠缺的邪异,向来是极端不祥的兆头,喜欢饲养黑猫的人几稀,若是见了,多半也会“呸”地一声道声晦气。
天下会中流浪的猫狗也有那么几只,但若说是黑猫,前所未见,就是见了,还不早被人打杀了去,怎么会就这么凑巧,在他带秦霜第一次到望霜楼的时候,掉下一只?
文丑丑心中不安之感更盛,勉强笑道:“都怪丑丑,近来管理帮务多有松懈,叫婢仆们也疏忽起来,竟让这东西跑进望霜楼。稍后丑丑一定狠狠敲打她们,对霜小姐的事也敢这么不尽心……”心中已下了决心,一待回去,就交代下去,将天下会上下清理一遍,务要杜绝这些叫人烦心的野猫野狗……
秦霜蓦然眼中郁色褪去,展颜一笑:“给我。”
步惊云眉头微皱,一迟疑,将猫儿交到秦霜手中:“你……小心。”
被人豢养固然会失去自由,但无主的流浪猫,不仅要风餐露宿,还可能被不良的人所虐待,朝不保夕。这只黑猫也算得幸运,不知怎么活到现在,但也是一身的伤,毛被血垢粘成片片,又沾得一身灰,看来既脏且丑。而猫儿虽小,野性未收,爪子仍是利的,秦霜身体仍虚,肩上又带着她任性弄出的外伤,若是一个不小心被抓到……
但即便那双清瞳中不曾显出什么特殊情绪,语气也不强硬,但只要她想要,总是叫人难以拒绝。而步惊云更知道,即使是出于关心,秦霜也不喜欢被当成易碎品对待,“为你好”的名义,只会令她皱眉,甚至是深深反感。
人们多不待见黑猫,也有些道理,比起其他动物,黑猫更显得古灵精怪,甚至有些通灵。这只黑猫被步惊云提在手上时四肢放松,尾巴垂下,一动不动,看去十分乖顺。到得秦霜手中,感觉这个接过它的女人手上无力,顿时开始挣扎,想要逃下地。
那个刚提住它后颈的男人,身上所激发的黑暗,以及那股逼人无比的死亡气息,叫这头黑猫觉得透不过气,如不是被抓住后颈,定会第一时间“嗖嗖”逃开。现在有了机会,自然是想立刻远远离开,逃离旁边这个任何生物都不愿接近的男人。
然而它想不到,动物都是单纯的,强大或者弱小,猎食者和被食者的角色一目了然。人却总是表里不一,说着违心的话,做着违心的事,更可能饰演者完全相反的角色。
而人的力量,更不能用外表来衡量。
感觉到黑猫在自己和步惊云手中完全不同的表现,秦霜笑意收敛,眼眸微眯。
圆圆的猫眼陡然瞪至最大,映入的是一双陡然变为竖瞳的眼眸,散发出无尽的凶性,让它全身僵直,毛发全竖,仿佛下一个时刻就会坠入死亡。
秦霜冷漠一笑,将如同泥雕木塑的黑猫放在臂弯:“这才乖。”
虽然是抱,仍和身体持着距离,显得生疏而别扭。然而这已然是不同寻常。从小至大,对人对物她都不显亲近,固然是雄霸的刻意隔离,也是秉性使然。对于某些可以令其他寻常女孩子如孔慈大发慈爱的小动物更没有什么特别感觉。
无视人人所认为黑猫会带来不祥的说法,可以说是不迷信,但不顾污脏,将猫儿抱在怀中,又紧接道:“我要养它。”
文丑丑涂满白粉的脸上已经险些无法继续维持笑容,且不论黑猫叫人不快的寓意,一座万金难量的华楼,在秦霜眼中,竟然还比不上一只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野猫,若是雄霸知道,会怎么想?想到帮主或会哈哈大笑,说“只要霜儿高兴,想养什么都可以”,但目中却是射着冰冷寒光,透露出完全不同的心思,就叫文丑丑心惊胆颤。
秦霜指尖划过猫儿的毛皮,专注凝视的眸中不带丝毫温度:“既然落在我手中,挣扎有什么用?不喜欢?不愿意?你惟一的选择是一开始就不要出现在我面前……现在”秦霜唇角微翘,仿佛无限怜惜般,“离开我,你会饿,会冷,会死……”
虽然是说猫,文丑丑却无端觉得背心发凉,秦霜与人相处,一向不会叫人为难,那种看似冷清任人自择的态度,隐含的是对人,即便是低贱的婢奴,也无分高下的尊重,甚至有意无意间,也流露出体谅,全无一般受惯宠爱目空一切的小姐脾气。
虽然碍于雄霸的严令不敢太过接近,但的的是叫人又敬又爱,只想为她效力让她微微一笑,胜过实质的褒奖。
这次一回来,虽然也不是刻意刁难,但总有一些别扭的成分,甚至可以说是对于帮主的刻意疏离。其他不知道,文丑丑最清楚的便是,秦霜对雄霸而言,是独一无二的珍宝,即使犯错,寻常连句重话都不会说,便是有所不满,也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而他这种人就贱如泥沙,迁怒之下,死去多少也不可惜……
步惊云沉声道:“即便你养它,它冷不到饿不到,也终有一日会死!”用可以震慑神魔的魔瞳去威吓一只普通的小猫,步惊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杀鸡自无需用牛刀,但只要达到目的,用牛刀杀鸡又有什么所谓?只要秦霜知道轻重,懂得保全自身,没有受伤就好。
真正让他在意的是秦霜的态度,对弱小,不随意垂怜,也不刻意欺凌,是强者的骄傲。打破这个原则,就失去了强者的本心,沦为一个施暴者。虽然只是对待一只猫,但只是些微的不顺从,就肆无忌惮地滥用力量,还有所说的那些话,那样的语气,已经不是任性,而是暴戾!
对猫如此,对人又如何?对秦霜而言,猫和人只怕也无有区别。
暴力地强迫他者服从己意,让自己玩于股掌,这样的做法,不杀人的宣言,透出的是彻头彻尾的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