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均田地,等贫富,扫除不公……”秦霜眉眼含霜夹冷。千年漫长,百年短暂。读诸子明哲思,读史书知兴亡,开卷有益,前鉴信手拈来,“吊民伐罪,揭竿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无人问,有人行。旧的权贵倒下去,新的权贵站起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王朝绵延,三百而终。变或者不变,理想只是理想。
这其中,可歌可泣,可怜可惜乎?只化作一行行字,一页页书,斑斑迹迹,前人作,后人考,后人复哀后人……
“你和‘神’成立搜神宫,网罗奇人异士,集结精英,与普通民众何干?随后重创中原五十大小门派,称霸武林不成,潜踪匿迹苦练奇功求得长生不死……”
白素贞瞠视秦霜,秦霜一任她看,反转剑柄,撩过身体,剑光过处,隐约间无数纷絮飘飞的黑丝如受惊般逃离。
这里不知道累积了多少阴寒死气,已经近乎化为实质,一感应到生命气息,便本能地攀附上来。积得多了,尘化为土,封锁生机,扑杀命火,朽烂腐蚀,不留残骸。死得彻底,过程绝不愉快。化解太过费力,只先驱除,反正她亦不会永留。
离不了此处的白素贞境况显然危急,浑身笼罩的厚厚黑雾,随意变幻益增神秘的外相,改变不了已被同化十之□□,只余一息苦苦支持的冷酷事实。“神”因长生不死而变得又老又丑,白素贞死而复活,代价一样高昂。
秦霜心中豪无悯意:“人间枭雄霸者,纵横一生,野心仅止于数十寒暑。你们却显然是打算一己之身便能千秋万代。并在无双城设立九龙锁城大阵,聚神州龙气,拘无数阴魂不令他们正常轮回。是不止要人世的统治权,还想要插手幽冥,统管阴阳……”
庞大的计划,贪婪而傲慢。
若不涉其间,秦霜并不会对此有所谴责。
贪婪,本就是让人族不断前进的驱动力之一,也是王者实现雄心壮志的最佳饲喂品。而傲慢,敢于如此设想并实施出来,无谓态度,不问成败,已是将己身凌驾于一切之上。
只是,因为爱上,就连基本的判断都失去,无视因果的勾连,实际与设想的差异?
抛去人心的善变,“神”的狠毒,对发妻的无情。这个计划本身,与白素贞之前所叙说的愿望就是南辕北辙,最终所得的是一个人高高在上,其他人沦贱跪伏的“平等”,满足的是“神”的勃勃野心。
被毒杀的下场,更是对白素贞本身莫大的讽刺。独善其身尚且不能,还想要兼济天下?
胜者为王,口口声声,男女齐肩,也不过如此了。
“秦霜……”白素贞的语气中多了一丝莫名的苍凉,“可以这样继续叫你?”
秦霜还剑入鞘,平平回答:“早可以这样称呼,也就这样叫我。”
一句话,尘埃落定。承袭同样的记忆,未必是同一个人。同一个人,衍生出截然不同的灵魂,都是寻常。祭献出去的取不回,缺损了的早消失,转身回望,容颜也许类似,灵魂早非纯白。叫什么无关紧要,重要她还是不是想要那样做,会不会继续走下去。
冥冥中箜篌绝弦,月明曜在虚空低头看地,雪缘在大地举目望天,无形的桎梏宣告崩解。自此之后,所行的道路,归于本心的选择,不受隔世影响。
彼此之间,友善的可放心亲近,为敌的也能放手而行。
那一个,死了!
白素贞也是明白,放声狂笑:“‘神’断不知道,下毒杀我,竟会让我有了新的机缘。而没有将我碎尸万段,又是犯了多大错误。溯世书,溯世而连,我活着的时候一无所觉,到我濒死的时候才出现,灌给我全部记忆。”
“但我最后的选择,还是——我是白素贞!”
“轮回、生灭皆为道,我不曾见过轮回,也不想问上一世是谁,就算再多遗憾,再多错误,甚至白素贞的一生是失败的一生,我也并不想更改过来,我的追求与她早已是大相径庭,可以再活一次是幸运,就这一次,够了,我仍只会是继续追逐我的理想!”
秦霜默默摊开手,翻转,下压,如将旧有一页完全翻过,继续当前。
白素贞慢慢收住笑意:“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奉斯三者以劳天下。所有,一切,你要说的,我都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孔子是万世师表,四书五经是开蒙读物。若比引经据典,谁又逊色于谁?只是,论辩无益,分歧在于——
“我不是她,不是你,只是看,而无动于衷!”
“我因他们的喜而喜,因他们的悲而悲,为他们的痛苦而感同身受!”
“我曾对‘神’说,我的抱负是众生平等,‘神’便也说他的抱负是——众生平等!尽管他真正的抱负是……”白素贞叹息,“我信了,并爱了,毫不犹豫地嫁给他。直到再活过来,才想通全盘。”
“是‘魔渡众生’而不是‘普渡众生’,在平等之后,还有至关重要的两个字——民主!”
秦霜双眉一蹙,白素贞唇角勾起:“这个词,你听着可是也觉得陌生?这亦是难怪,截至目下为止,神州的历史上,用辞上,从未出现‘民主’两个字。”
“这两个字,超越了当今时代,是我纵贯时间后,自创这两个真真正正离经叛道的——字!”
隔着黑雾,似乎也能看到白素贞的意气风发:“我从来没有想过捧出一个帝王。纵有一朝贤君,难补十代庸主。归根究底,天下万民,生杀权柄尽操一人之手,这本就是最大的不公。天子贱民,脱光衣服,卸去身份,还不皆是‘凡人’,又有何分别?”
秦霜漫不经意地一点头,白素贞说的不为错,但若抱持的是这样的观点,她的死,可真算不得冤。这其中,“神”是迟早要除去的存在。“神”若不想束手待毙,便只能是先下手为强。
“不仅皇帝与百姓有天渊之别,就连官宦商贾,亦一面与一般低下草民划清界限,一面拼命从这些草民的劳力中榨取血汗。养得他们一个个脑满面肥。”
“这是何其不合理的状况!民众不需要那些附在他们身上吸血,压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蛀虫。所有的田地都应归给天下万民,每人在庄稼收作所得,亦要拿出来均分,共同分享产业。所有皇、臣、官、商的统治权力统统废除,世上亦再没有任何特权存在!”
这个听来要完全打破神州当前阶级架构,抹消人族发展的百工分化,统统回归耕种的构思,便是秦霜,也一时怔住:“天下大同?”
白素贞摇头纠正:“是,公平民主!”
“公平,民主……”秦霜徐徐吐出一口气,“三皇五帝,尧舜禹启,皇帝,不是从来就有的!”
白素贞,的确和其他人太多不同了。
套用先贤概念,是有些理解偏差。但不能因为现下的流弊无穷,就抹消最初的起源。
百人的部族,可以人人表态,共同决策。但当人族繁衍到数百上千万,相隔也是千里万里,就连神对于人心的知晓也是有限的,人又能怎么去做,如何去沟通、表决,给每一个人以公平?
先天生人,就有聪慧愚钝之分,再有后天努力的不同,总会强弱参差。将一切资源平均分配,还可以说是为了尽大可能制造一个较为公平的起点。但将所获也同样均分,无视付出多少,是强迫强者无私奉献,纵容弱者不劳而获。这不过是另外一种不平等不公平。
黄帝战蚩尤,决炎帝,成为人族共主,这其中的血与火,有多少是天意命定,又有多少是人心所向?
白素贞隔着黑雾朦胧微笑:“那么,可以没有了。”
“九州龙气,虽然没有完全收割完毕,但也所剩不多,只能成蛇不能化龙。便让神州再无帝王,就让一切都没有最终主宰,并由万民自己去决定自己的路,以民为主,人人平等,无分高低,共同决策,不用再受地位崇高的人所支配,身不由已。人人可以安居乐业,永享太平,再不必蒙受三百年的治乱循环,”
“你这样想。”秦霜摊开手,完全省去表情:“皇帝只是一个名号……”
王朝的兴衰更替,并不能尽归于少数人的欲壑难填。这其中,与神魔又有多大干系?是无论怎样分配,人丁日繁,而土地难增,资源永远不足。无论统治者是谁,是多数人还是少数人,无数嗷嗷待哺的嘴,若不肯进取探求索取扩张于外而宁抱残守缺固守于内,就只能是眼睁睁看着水旱疾疫,兵祸匪患,天灾**一起努力削减多余,重归平衡。
而真正的自我,不被任何人操纵的自由,绝对自主的选择,是秦霜一直追逐并坚持的。但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这可以推而广之。
皇帝统治万民,万民选择被统治。统治与被统治,只要人抱群而居,就永远存在这个问题。在民众不想要皇帝的时候塞给他们一个皇帝,是错的,但除了白素贞之外,大多数凡夫俗子都坚定地认为皇帝统治是天经地义的时候,将之铲除,就是正确?
权力,不会因皇帝的消失而消失。当占据人数大多数草民得到原本只垄断在少数人手中的权力,结果是什么?权力的魔性,或者说人性的弱点,无人可以否认,没有会想要有,有了会想要更多。不出三代,人世必然再度分化出三六九等,将白素贞自以为的完美理想再度打破。
未来会出现的,不一定适合现在。省去循序渐进的过程,突然来临的新规则,旧秩序的突然崩塌,这其间,又会死去多少白素贞自以为垂怜的草民?
就算最好的结果,度过适应的期限,当民众习惯了“民主”,也是以大部分人的权力,去左右少部分人的自由、思想。以多数人的□□,取代一个人的寡头。这也算是“进步”,却和白素贞的理想还相距十万八千里。
没有完美的人,何来完美的理想,完美的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