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扶家有女初为相(3)
用过午饭后,我与师父一同散步回府。
午后春日慵懒,街上碧树交错,琼花团团簇簇。有风过处,白雪一般的花瓣款款飘落,漫天花雨,缤纷绝尘。
师徒二人并肩而行,谁也不说话。我低头看了看师父半隐在袖中的手,这双玉骨奇秀、指点江山的手,这双曾经任由我牵着的手,如今却也只能看着。唉,多么希望我能永远不要长大,永远做他承欢膝下的小徒弟。
其实我并没有奢求太多,能求得一世相伴已是此生最大的满足。可我也知道,这只是奢求。师父不可能一辈子独身,我也不可能永远不嫁人,但我总想,或许那一天会来得迟些,或许永远也不会来。
“嫣儿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抬头,见师父扬眉浅笑,淡淡地将我望着,清澈而深邃的眼眸仿佛有洞悉一切的力量。我压下思绪,掩饰地笑道:“十日之后便是师父的生辰了,徒儿在想送什么给师父。”
他笑了笑,道:“不用费神,陪为师好好吃一顿饭便足够了。”
“……”
他虽这么说,我却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手工废,每逢师父过寿,我总想着要亲手做一些小东西送给他,却每每未能如愿。
想我十二岁那年,耗时三天三夜扎了一只纸鸢送给师父,还未来得及飞上天便散架了。之后还做过毛笔、烧过鼻烟壶、编过流苏,轻者如毛笔掉了一纸毛,重者如鼻烟壶直接爆炸……真是惭愧之极。也不知这回的衣袍能穿不能穿。
我正悲痛地追忆往事顺带反省自身,忽听尖锐刺耳的马嘶声破空传来,下一刻,腰间蓦地一紧,眼前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时,已然被师父紧紧地搂住。
一股久违的清新气息扑鼻而来,如空山新雨,我靠在他的怀里,颇有几分醺醺然,不曾喝醉却胜似喝醉。
苍天啊,大地啊,就让我这么醉在师父的怀里罢,永远也不要醒来。
奈何好景不长,未几,一声怒喝生生将我的神思拉了回来,“大胆刁民,竟敢冲撞王大人的马车,活腻了不成!”
定睛望去,只见一辆奢华雍容的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前方,马儿不安分地来回扬蹄。眼前,衣着不凡的年轻男子剑眉倒立,正怒气冲冲地瞪视我们。
“在京城天子脚下,你敢驱车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横冲直撞,竟还责怪我们不长眼睛?”师父语意淡淡,举手投足间却给人以莫名的压迫感。
那男子待要发作,忽听车厢中传来一声呵斥:“不得无礼!”
一名锦袍玉带、鹤发长须的男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视线在我与师父之间来回扫了几圈,这才不紧不慢地拱手笑道:“原来是扶相和姜大人,下人有眼无珠,还望二位大人莫要见怪。小梁,还不速速向二位大人赔礼道歉!”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当朝国师王旭尧。他乃是当今太后的父亲、皇上的外祖父,也是外戚党的首脑人物。他向来与师父政见不合,早已视我师徒二人为眼中钉、肉中刺,却又拿我们无可奈何。我猜,他现在定然十分后悔方才没有直接将我们撞死。
师父将我放开,我不由有些晃神,下意识地抚了抚方才他触碰过的地方,竟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意犹未尽的感觉……
他掩口咳了咳,道:“王国师言重了。姜某已辞官归隐,如今只是一介草民,不敢妄称什么大人。”
王国师并未接话,捋一把胡须假惺惺道:“方才马儿受了惊,没有伤到二位吧?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瞧瞧?”
我忙收敛了心神,笑道:“不用麻烦了,我与师父都没事。王国师,若本相没记错的话,我朝律例明文规定,不得在人群聚集的街道上驱车飞驰,王国师身为当朝一品,更要以身作则才是。好在今日是冲撞了我们,我师父自不会与你计较。若是冲撞了平民百姓,改日被人参上一本可就不好了哟。”
那厢王国师被我一通抢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额间的青筋隐约跳动。但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眨眼的功夫便恢复了笑容可掬的模样,“扶相好意,老夫心领了,下次一定注意。”
我心下痛快,面上还要装作不甚在意地向他拱了拱手,道:“王国师,切记小心驱车,我们告辞了。”说完,扶着师父转身离去。
直到走远,师父才说:“嫣儿,你为何要逞口舌之快,故意激怒王国师?”
我撇了撇嘴,嘀咕道:“谁教他常与师父为难,害得师父心力交瘁伤了身体?再者说,徒儿并没说错,此事本就是他的不对。师父从未怕过他,徒儿自然也不会怕他。”
他微微一愣,放柔语气道:“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王旭尧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为师只是担心他会对你不利。”
我嘿嘿笑道:“师父放心啦,徒儿心里有数。”
***
第二日清晨,春雨淅沥,润物无声,清新的晨风携来些许凉意。
且说昨晚忙活了一整晚,好不容易才敲定衣袍的纹饰,心满意足地打算洗洗睡了。爬上床才想起还有奏折没看完,只得苦逼地爬起来挑灯夜读。谁知道还没看几本,天便蒙蒙亮了。
我穿好官袍拿起笏板,像往常一般揽镜自照,不料却被镜中人一张沧桑憔悴的脸生生骇了一跳。我转过身,垂头丧气地问贴身丫鬟书蓉道:“书蓉,我这鬼样子是不是很吓人?”
书蓉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道:“小姐,熬夜伤身又伤脸!”
伤脸……我无奈地叹息一声,顶着两坨黑眼圈出门去上朝。
刚穿过回廊,一抹清峭淡薄的剪影便映入眼帘。只见师父手执一把紫竹伞,静静地站在水池边。他并未束发,只是将青丝随意地绑在背后。颀秀如竹的身姿笼在蒙蒙雨丝中,竟有几分不似凡人。
原本健步如飞的我脚下蓦然一滞,既想走过去,又不想走过去。理论上讲我没有避开师父的理由,但眼下我这一张隔夜脸实在是……不太想让他看到啊。
正当我纠结不已,师父如有知觉般转过身向我看来。雨打春红,落得满地寂寥。伞下,他明眸温润如珠,若有万千光华。
“嫣儿,过来。”他唤我,将伞倾向我这边,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赶紧过去。我只好硬着破头跑过去。
他虽在病中,精神却尚好,容笑浅淡若春风拂面,挥袖轻柔地拭去我额间的水珠,嗔道:“怎么出门不打伞?”
我赧然低头,解释道:“马车上有,所以懒得再取了。”
他似是仔细地将我打量一番,关切道:“你的脸色不太好,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可能是昨夜看奏折看太晚了罢,”我下意识地伸手捂脸,笑道:“师父不用担心,我没事,待下了朝回来睡个回笼觉就会好的。”
师父垂眸静默,半晌,笑意之中带了几分歉疚、几分苦涩。“别家姑娘都在曲池荡千、芳草欢嬉,你却要夙兴夜寐、忧国忧民。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要一肩挑起天下……都是师父害你如此辛苦。”
我连连摆手,急忙道:“不是的!徒儿自幼孤苦无依,幸得师父收留,身受师父的养育大恩,结草衔环也难报答。师父无需内疚,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为你分忧解难是徒儿应该做的,哪里有什么辛苦!”
师父看我良久,喃喃自语道:“我保证,不会太久……”
“啊?”
他轻柔地撩起我耳际散乱的发丝,笑道:“没什么。”
我被他看得颇有几分不自在,本想伸手扶好官帽,不料无意间触碰到他的指尖。温凉的触感激得我心脏猛然一收缩,浑身上下浮起阵阵酥麻之感。心下仿佛有了几分前所未有的异样情愫,连脸颊都跟着隐隐发烫。
我忙掩饰地低下头,道:“师父,你怎么也这么早起来了,不多睡一会儿吗?”
他一怔,收回手,笑道:“大概是从前习惯早起,一时难以改过来罢。前几日你说想看荷花,为师在这水池里撒了些荷花的种子。反正是睡不着,便起来看看它们发芽了没有。”
我只不过是随意提过句,师父他……竟记在了心上?
蓦然间,我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胸口砰砰直跳。我抬头仰望师父清俊的侧颜,好像受到蛊惑一般,再挪也不开眼。
四周万籁俱寂,没有风声,没有雨声,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时光仿佛在此刻静止。
“嫣儿?”
“啊,师父……”我回过神,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里慌张地留下一句“徒儿去上朝了”便落荒而逃。
“路上小心,为师等你回来吃饭。”
身后,他依然温静地立在杏花烟雨中,许久未动,身影出尘而落寞。澹然的眸光似是深沉了几分,不复以往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