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直道相思了无益(2)
我以为师父身体抱恙,并不会走得太远,便一边唤他一边将在附近来来回回地寻找。但直至将御花园翻了个底朝天,依然不见他的踪影,就连当值的侍卫也没人看过他,仿佛方才所见的那一幕并不切实存在,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
我不禁心急如焚,脚下的步子也随之越迈越快。
师父一生光风霁月,为人清正廉洁,不结朋党不媚君上。而现今他却亲眼目睹唯一的徒弟不知自爱,公然与皇上搂抱亲昵,这要教他情何以堪!
且不提方才裴少卿说的话师父究竟听去了多少,但我被他抱在怀里总是不争的事实。我不知该如何向师父解释这个误会,若说这只是皇上的恶作剧,也不知他会不会听我信我。
我对自己的臭名心知肚明,对此素来看淡,什么貌若无盐、日进斗食、逼|奸君主这些流言蜚语,我统统不在乎,因而也不害怕再多上一条“以色侍君”的骂名。
我在乎的,始终只有师父。
在世人眼中,他乃是上比周公、下比孔明的一代良相,日后定能彪炳史册、流芳百世。我只是担心,由于我的行差踏错而平白拖累师父的名誉。
幼时,我总爱顽皮胡闹,仗着师父的宠爱为所欲为,闯下大大小小不少祸事。可他总是一而再地包容我,非但不罚,反而温柔耐心地教导我,从来不曾真正动怒。
然而,今日这事却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惶惑不安。我甚至不敢想象当时师父会是何等伤心、何等失望。我更不敢想象,从今往后他将会如何看待我这个徒弟,而我在他面前又要如何自处。
恰在此时,忽闻一阵闷重的咳声自不远处传来,一声紧似一声。我心中一顿又是一喜,忙镇定心绪,循声找过去。
果不其然,借着冰凉的月光,我远远望见回廊旁那一抹绛紫色的熟悉身影,不是师父又是谁?
只见他侧身依靠着高柱,长睫低垂,在微微发青的眼圈上投下一片淡而斑驳的黑影。他不停地咳嗽着,声音低沉喑哑,一声声的闷在嗓子口,听来愈发教人揪心。
我不禁在心中暗骂自己,师父久病体弱,本该宽心休养,我却偏要给他添堵,让他不快,真真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我咬了咬唇,扬声唤道:“师父!”
师父抬头,视线自我面上缓缓滑过。两相对望的一刹那,他那原本清浅如溪的眼里骤然瞬息万变,眉间轻拧,似有千言万语凝结其中。只一瞬的功夫,便又归于平静。
他抬起衣袖掩住唇,显然是在极力隐忍压抑咳嗽,很快便别过脸不再看我。
脚步猛地滞住,我僵立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痛楚、酸涩、愧疚……数种情绪陈杂心间,堪堪像是打翻的五味瓶,搅得我心神不宁。鼻尖一酸,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涌上眼眶,迅速模糊了视线。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揉了揉眼睛,迅速跑过去搀扶住他,道:“师父,你没事吧?”指尖触碰时,惊觉他身上竟烫热得异乎寻常。情急之下便也顾不得礼数,伸出手试探他的额头,果然滚烫如火。
我焦急道:“师父,你发烧了,怎么、怎么会这样?”
兴许是方才咳得太厉害了,他的气息时急时缓很是凌乱。袖口上,金线绣制的精美纹饰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恍若一把把锐利的匕首,直刺我的心窝。
他垂下了脸,几乎是下意识地躲开我的手,脚下踉踉跄跄地向后大退一步。
我怔住,一颗心仿佛沉入了万丈深渊。彻骨的寒意自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弥漫而来,一瞬间流遍我的四肢百骸。
我既惊且痛,一瞬不瞬地将他望着,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仍然保持着方才古怪的姿势。
“师父……”这一声唤出口,竟带着几许连我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哀求。
师父微愣,目光停在我的手上,瞬间便深沉了几分。
片刻之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过激,憔悴的脸上急速掠过一丝歉疚。覆于广袖下的手紧紧地攥起,似是极用力,隐约可见苍白的骨节。
“我……”他欲言又止。
不知是夜太深,还是飞花迷了眼,我分明看见他的黑瞳深处隐,隐隐跳动着几许惊慌无措。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你还好吗?”
师父低头轻咳,摇头道:“为师没事,快回去吧。”话罢,遂拂袖转身,快步向未央殿走去。
我呆立原地,望着他孤清萧瑟的背影渐渐溶在无边的夜色中,直至消失不见。心口像是被人掏空了那般,痛得无法言喻。
***
筵席直到亥时方才结束。
席间,师父没有再同我说任何话,只是自顾自地低头饮茶,无论我怎么呼唤他,他始终置若罔闻。或许旁人不易察觉,但我坐在他身旁,分明瞧见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显然是在勉力支撑。我想劝他提早离开,却又心下惴惴不敢开口,只得干着急,愈发觉得如坐针毡。
而裴少卿这个罪魁祸首,我本以为他成功地捉弄了我心情应当很好才是,但从头至尾,他始终一言不发地黑着一张脸,一杯接着一杯灌酒,浑身上下无处不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非但如此,他还时不时地向我投来似幽怨似悲愤的目光,堪堪教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我真真纳闷,这臭小子怎么这么喜欢同我过不去呢?怎么能让我不爽他就怎么来。莫非我与他八字不合,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先是让我给他选劳什子老婆,害我白忙活一场。我猜想,他早已料到此事最后还是得由太后接手,说让我负责不过是想看我为难、看我出洋相。
这种小打小闹的我也就忍了,哪知他竟同我开那等荒谬的玩笑,让我给他当老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然,这玩笑开了便开了,却让师父撞个正着。
师父八成是以为我与裴少卿之间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这才动怒。假如我师徒因此不和,我才不管他裴少卿是九五之尊还是天皇老子,便是不能将他杀人灭口,我也定要与他同归于尽!
趁着太后侧身同王国师说话,我作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状使劲瞪了裴少卿一眼。若是眼神能杀人,只怕这厮早已死于万箭穿心!
孰料,他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反击,默默地受下了,倒是教我好生意外。
未几,他放下手中的酒觞,抬起眼睛错也不错地将我望着,像是想要将我看个透彻。含笑锐利的眸光亦是一反常态的深不见底,依稀还带着几分黯然、几分哀切。
许久之后,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离开皇宫时,明月已升至中天。
夜色渐沉,大部分宫殿都熄了灯,白日里气势宏伟的皇宫显得分外凄凉寂寞,却因此将月色衬得更加皎洁明澈,清亮的流光将御花园照得通透澄净。
掌灯的宫人在前方引路,暖灯柔亮,氤出浅浅的光圈。
至此,师父已恢复了往常的淡然自若,面色沉静如水,喜怒不辨。而我却始终心乱如麻,时不时地拿眼觑他,暗自盘算着应当如何向他解释才能在最大程度上澄清误会。
一路上,他走得很慢。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几次三番欲张口唤他。犹豫许久,终是选择继续沉默。
马车在宣武门外等候。
待宫人告退,我终于鼓足勇气,上前轻轻扯住他的衣袖,喃喃地唤了声:“师父……”
圆月挂在宫墙上,他逆光而立,身形浸没在如水的月光中,似是轻微地颤了颤。一双如玉温润的黑眸,沾染了夜色,显得格外幽深莫测。
我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心下愈发没底,紧张得胸口跳若擂鼓,手心亦不知不觉沁出了冷汗。半晌,试探道:“师父,你发烧了,徒儿送你去太医院瞧瞧吧。”
他摆手道:“不用,早些回去休息便好。”
我咬了咬唇,说:“师父,你是不是在生徒儿的气?”
他一怔,转过身背对我,“没有。”
我凝视着他的背影,不觉喉头发涩,只得勉力压着颤抖的声音说:“师父,方才你看见的……都不是真的,那只是皇上同徒儿开的玩笑。皇上觉得徒儿好捉弄,就故意说要纳徒儿为妃,想看看徒儿到底是何反应,哪知正巧被师父撞见……师父若不信,徒儿可以对天发誓!徒儿与皇上之间清清白白,从未逾越君臣礼数,天地日月共鉴,若有半句虚言,定教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师父,求你相信徒儿,好吗?”
一番话说尽,他依然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缄默地站在原地,高挑颀秀的身姿几乎被无边的夜色淹没。
我大步跨到他面前,急切道:“师父,徒儿知道错了,徒儿不该惹师父生气!以后、以后徒儿会跟皇上保持距离,不让别人说闲话的。师父,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嫣儿,为师并没有生气。”他摇头打断我,叹息声轻若烟云。低头时,眼底分明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良久之后,方才缓缓道:“为师只是在想,此番让你入朝为相,究竟对是不对。”
我疑惑不解,“师父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却不再多说什么,径直踏上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