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忽到窗前疑是君(5)
沿湖小道上有不少摊贩,所卖之物大都是胭脂水粉、首饰、纸伞、脸谱等一类的小玩意儿。前来观看烟花灯会的游人愈来愈多,络绎不绝,小贩们卖力地吆喝,满目欢喜热闹的景象。
我在一处纨扇摊贩前驻足,一眼便相中了一柄绣有繁花美人图的纨扇。纨素皎若霜雪,扇身团若明月。扇面上,一名雍容华贵的美人婉转而笑,在她身周,大片繁花开得正好,人面春红两相映,自是人比花娇。左上方尚有一行小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我越看越欢喜,便问那小贩道:“老板,这柄扇子怎么卖?”
小贩眼前一亮,殷勤地笑道:“这位姑娘,您真是好眼力,这柄纨扇是小人的镇店之宝!扇柄绝非普通的木材,而是取材二十年的檀香木,经过精雕细琢而成。您闻闻,是不是香气宜人?您再看,这扇面上的美人图可是今科状元郎的墨宝,且由临安城中最负盛名的绣坊承绣,无论是做工还是绣工,临安城都找不出比这更好的纨扇了。小人见您面善,二两纹银便宜卖给您!”顿了顿,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道:“旁人我都卖三两呢!”
“二两纹银?”我惊呼道:“老板,你这也太贵了,京城绣扇坊的纨扇都卖不到你这么贵。你这柄纨扇的确是好东西,但绝不值这个价。当然了,你若听我是外地口音故意忽悠我,那便又另当别论了。再说,今科状元郎的墨宝也没什么稀奇的,又不是唐寅苏轼的真迹,哪里用得着开这么高的价?”
小贩惊恐道:“小、小人才没有忽悠您!那您说,多少钱能买?”
我伸出一根手指,道:“一两纹银,不能更多了。”
小贩哭丧着脸说:“哎哟姑娘,一两纹银小人连进货都进不到啊!”
我待要说话,师父取过纨扇仔细端详一番,问我道:“嫣儿,你可知这柄纨扇有何典故?”
我微微一愣,好奇道:“这柄纨扇还有典故?”
“你看这题词‘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这是吴越王钱镠写给他的王妃戴氏的词句。戴氏乃是临安城人,尤爱赏花。她每年寒食节都回临安探亲,一去便是月余,钱镠心中思念戴氏,却又不忍心让她错过陌上繁花盛开的美景,遂写此句。”他轻轻摩挲着扇面上的题词,眉梢眼角溢满柔情,微笑道:“分明无一字提及思念,却字字都是思念。”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我反复咂品这几个字,再看那柄纨扇,忽觉万分动容。钱镠乃是史上有名的贤君明主,彼时诸国割据混战,吴越为江南小国,他身为一国之主,虽比不得皇帝有三宫六院,身旁婉转承欢的人也肯定不少,他却还能如此真心地对待发妻,实属难得。这般美丽的爱情故事,被师父这般娓娓道来,堪堪撩动了我的心弦。
我不禁想,师父他有没有想携手共赏陌上繁花的人呢?
小贩见状,忙不迭上前附和道:“还是这位公子识货呀,扇面绣的正是吴越王妃陌上赏花的情景!这位公子,我看你家娘子是真心中意这柄纨扇,你何不买下送她?这样吧,给你一两五十文,不能再少了!”
我的耳根子迅速烧烫起来,垂眸羞恼道:“你乱说什么,这位不是我相公!”说话时,不由自主地偷偷瞥了瞥师父,想知道他对此是何反应。见他神色平淡如水,唇畔的笑意却依稀加深了几分,仿佛并未对此表示不悦。
师父他……不介意旁人的误解?
小贩挠头笑道:“哎哟,真是对不住,小人看二位男才女貌很是般配,这才一时嘴快,还望二位见谅!”
真的很般配吗?我面上强作镇定,心里却是忍不住的高兴,若有一汪清甜的甘泉流过心间。虽说这小贩的心是黑了点,但一张嘴真是太能讨人欢心了!
“无妨。”师父将我望了一眼,抿唇淡淡一笑,爽快地掏银子付账。小贩接过银子,麻利地将扇子包好递给我,小而聚光的眼睛在我俩之间来回扫了几圈,又道:“恕小人直言,二位看起来真是很有夫妻相,只怕会由此误解的也绝不止小人一个吧。可否请教二位是什么关系?”
我羞涩道:“他乃家师。”
小贩惊讶道:“二位是师徒?不像啊不像,姑娘你差不多有二十了吧,这位公子看起来也就二十有余的模样,他竟会是你师父?”顿了顿,摇头叹息道:“师徒如父女,二位既是师徒,那便不能结为夫妇了,真是可惜呀……”
仿若寒冬腊月里被人用冷水兜头浇下,寒意透骨而入,直逼心底。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像在一瞬间被人抽去了灵魂。
眼前,小贩的嘴巴仍然翕阖不止,但他说些什么,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唯有最后那句话在耳畔回响不息,宛若魔咒般将我束缚——既是师徒,那便不能结为夫妇!
是啊,师徒如父女,伦常绝不可乱!
爱慕师父女子很多,但与他携手共赏陌上繁花的那人绝不会是我。同样道理,我可以爱慕任何人,可以是沈洛,是裴少卿,却独独不能对师父怀有那份心思。
即便有……大概也只能深埋心底,隐忍,压抑,永远无法言说。
但是,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只怕我自己也说不清了。是他一手将我抚养长大,给予我庇佑和宠爱,这十多年来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早已铭于心、刻于骨,今生今世再无法割舍。
我希望他永远不要娶妻,希望陪着他、照顾他的人只是自己,希望能一辈子独占他的宠爱。他与沈湄亲近我会难过,会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哪怕终生不嫁也无妨,只要能留在他身边便足够了。
总以为是自己太自私、太孩子气,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
倘若没有小贩这番话,大概我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对师父的感情早已变了质,从倾慕变作了爱慕,从依恋变作了爱恋。而这样的感情,在不知不觉已然变得如此浓烈。在我心里,他永远比我自己更重要。
世人皆道姜誉风华绝代,不知是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却是可望而不可及。曾以为我是最幸运的人,可以拥有他的温柔、享有他的照顾,直到此刻,我方才幡然醒悟,所有的幸福都被“伦常”的枷锁牢牢禁锢,一旦打破了枷锁,一切都会消失。
到头来,我才是最可悲的那个。
我不禁有些慌了神,是绝望,也是恐惧。凄惶之感如潮水般没顶而来,瞬间将我淹没。
“嫣儿?嫣儿?”
直到听到师父的呼唤,我终于恍然回神。抬起头,他正若带几分担忧地将我望着,温润柔和的目光一如往昔。
“嫣儿,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羞耻之心油然而生。我默然攥拳,酸涩苦楚自心底缓缓地弥漫开来,迅速流遍四肢百骸。
师父待我这么好,总是悉心照料,苦心教导,可我却对他生出不伦之心,若有朝一日教他知道了我的心思,他将会是何等得失望与耻辱!说不定一怒之下将我赶出相府也未可知。
不,不会的,师父永远都不会知道!只要他不知道,我便还是他乖巧听话的小徒弟,我便还能继续陪伴他左右,像从前那般讨他欢心,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师父是将名垂千古的一代良相,受千秋万世的膜拜与敬仰,我绝不会让他背上“败坏伦常”的骂名,让他的美名沾染上上任何污点!
这是独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我会将它烂在腹中,带入棺椁,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暗自下定决心,我向他报以安心的笑容,勉强道:“师父放心,徒儿没事的,我们走吧。”
他意味深长地望我一眼,也不知信是不信。我淡定地移开视线,捏紧手中的纨扇,举步向前走去。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
西子湖畔,前来游湖赏灯的人愈发多起来,摩肩接踵,颇为拥挤。人人争先恐后地占据有利位置,生怕错过这场好戏。
考虑到师父身体尚未康复,我们便不与众人抢湖边的位置,恰好湖畔有间茶楼,倒也是个观赏烟花灯会的不错之地。小二将我们引上二楼雅间,正要上楼时,楼下厅堂内两道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两名黑衣男子,身材高大挺拔,皆以斗笠遮面。擦肩而过时,其中一人的斗笠不期然滑落,视线相触,那人蓝眸似海,若带几分摄人心魄的力量,眸光锐利如苍鹰,仿佛能看透人的心思。其实他算得上相貌不凡,只是这双眼眸太深邃太夺目,其光芒完全掩盖了他俊美的脸庞。
我虽为相不久,自小跟着师父也见惯了大场面,再怎么威严孔武的皇族贵胄也绝没有这般叫人不敢直视的强大气场。将将望了一眼而已,我只觉气息一窒——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那人看我一眼,眼底掀起了阵阵涟漪,视线移到师父身上,唇畔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我忽然觉得此人有些眼熟,正想唤师父,他便快步走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
待坐定后,小二奉上茶点,我环顾四周,小声对师父说道:“师父,我方才看见了两个奇怪的人,好像不是中原人。”
师父端起茶杯小呷一口,颇有些讶然道:“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道:“乌发蓝瞳,身材高大,好像是遥辇国人。”
“遥辇国人为何会出现在临安城内?嫣儿,你可曾看清他们的容貌了?”
容貌……只觉得那人肤白貌美,具体长什么样还真是忘了。好吧,其实我对非中原人脸盲= =!
我摇头,“没有,方才那两人都戴了斗笠,其中有一人的斗笠忽然掉了,徒儿匆匆扫了他一眼,并未对他的容貌留下太神的印象,只觉得他应当不是寻常百姓。他们走得很快,也不曾看清他们的去向。”
师父沉吟半晌,道:“遥辇国近日易主,太子耶律修继承皇位。此人城府极深,且骁勇好战,是个极为厉害的角色。遥辇国与许国虽然签有友好休战盟约,但双方往来也仅限于边境几座商镇而已,我国边境管理甚严,姜国几乎没有遥辇国人能深入姜国境内。耶律修登基不久,时机敏感,江南却无端出现遥辇国之人,确有几分蹊跷。嫣儿,你且让江南巡抚多多留意。”
方才那人不论是从身手还是气度来看,都不像是普通遥辇国百姓,也不像是商人。直觉告诉我,此事非同小可。我肃然点头,“徒儿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