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柳应年发现自己又做那种怪异的梦了。
是的,怪梦。
他就像站在一处暗室后面,隔着透明无形的墙,看着墙的那一头,看着那个他养了三十年的孩子。
林枢的情况很不好,他病了。
“爸爸……爸爸……”躺在床上的冷峻青年无意识的梦呓着,一直叫着爸爸。
柳应年认出那是他自己的卧室,林枢睡在那里,睡在他的床上,枕着他的枕头,抱着他的被子,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双目紧闭,眉头拧在一起,脸色发青,嘴唇发白,满头的冷汗。
“爸爸……爸爸……”
床头柜上放着处方药,柳应年看了看开药的日期,再看了看日历,对比了一下,药是两周前开的。
林枢发烧了,低烧,去医院开了药吃也没什么效果,一直断断续续的烧了二个星期。
柳应年低下头,两个星期,正好是他从悬崖上摔死的那天到今天。
他有时候想,林枢做错了什么事,凭什么要受他这样的对待,这孩子不过就是喜欢错了人,爱错了人,既没杀人也没放火……只是爱上了一个不能回应他的人……
柳应年最后实在没有力气拉住树枝,松手掉下去的时候,其实心里说不上来是不是松了一口气,他觉得也到了自己该放手的时候,自己都是五十过五岁的人了,半百过去了,林枢才三十四岁,正是大好年纪,他死了,林枢就可以再也没有顾虑重头再喜欢上一个人,林枢还年轻,一切都还不晚。
解封珧说他想不开,说林枢他老子是他老子,他老子抢了李翔华,关林枢什么事儿?说他不该为了林茂的事迁怒到林枢身上,还劝过他,要是真对林枢没那个意思就把人送的远远的,说他一个大男人,养林枢那么些年也仁至义尽了,菩萨都不是这么当的,总不能一辈子就那么让林枢给拖死。
这些年解封珧在一旁看着,对林枢和他之间的事,不说十分清楚,也知道的七七八八。柳应年记得解封珧的脸色最开始也不好看,还张罗过说要把林枢送到寄养学校的事情,但是时间久了,解封珧对林枢也不像一开始那么凶巴巴的了,除了李翔华,柳应年第二次见到解封珧对出现在他身边的人缓妥了语气。
其实走到最后,解封珧也认了,他也看的明白,真正能陪着柳应年的人,恐怕还就只有林枢一个。
但让他气结的是,偏偏连他都想开了,柳应年却没想开。
“李翔华就这么好?三十年你都忘不了他?”
柳应年过五十五岁生日那天,谢封珧跑到他家陪他喝了一晚上,喝到最后趴在桌子上喃喃的说了好多话。
“年年,你喜欢我对不对?你最开始喜欢的人,是我吧?我也喜欢你……我也喜欢你……”解封珧说完就哼哼叽叽的唱起了小调,一个人笑的开心。
柳应年也喝醉了,但没醉到解封珧那么厉害。
他抬头,看见林枢就站在解封珧身后不远的地方,靠着窗户边上,半明半暗的站在光影里,看不清表情。
林枢什么话都没说,柳应年却觉得比说了什么更糟糕。
他一生有三个劫,他以为自己就快要渡过去第三个劫的时候,结果才发现他连第一个劫都没避过去。
没意思,真的没意思。
生活是什么?
生活就是谎言。
通篇通篇的谎言,一个接着一个。
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没意思,真心的没意思。
不过是你骗我,我骗你,外加自欺欺人罢了。
客人走了,被林枢一个电话叫来了解家的人拎回去的。
餐厅的桌子上还摆着大大的没吃完的生日蛋糕,还有蜡烛,红酒,酒杯,一桌子都没怎么动过的菜肴。
灯重新关掉了,蜡烛重新点上了。
柳应年醉薰薰的,清醒了几分,又好像一点儿都没清醒。
他也五十五岁了,那么多酒下去,再好的酒量又哪能不醉?
没有外人在,家里就剩下林枢和他两个人。
林枢眼睛都红了,凶巴巴的瞪着他,拍开他阻拦的手,叉开腿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那重量,压的他大腿疼。
“他说的是真的吗?你喜欢他?”青年凶声凶气的问他,那表情就跟自己老婆出墙了一样,偏偏声音里还带着点儿委屈,撒娇一样,一点儿也没有媒体上说的什么冷静自持沉默寡言淡然冷情的样子。
“没有、不是的……”柳应年喝高了,有点大舌头。
“我就知道你们两个没那么简单,他对你肯定有问题!要不然怎么会好好的解家那么大的企业不待,要待在我们公司?”林枢简直怒不可遏,在他嘴上啃了一口,把他嘴唇都咬破了,怒及反笑道:“他大儿子都二十岁了他还不结婚,他想干什么?难道还想跟你耗一辈子、你单身他就一直不结婚、老了搬过来和你一起住不成?他想的倒美!以为在演童话呢?没门儿!只要我在,就不可能!”
林枢就是个老母鸡,柳应年就是他那一亩三分地儿,林枢护食护的厉害,他霸着柳应年,护住了就没想过要让给别人!
“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喝醉了,说胡话……”柳应年头疼。
“你喜欢他吗?”林枢逼着他问,眼睛越来越红,嫉妒的都要发狂了,解了他的衬衫扣子,手就伸进去在他身上乱摸乱掐,脸抵着他的,恨恨的道:“说,你喜欢过他吗?爸爸。”
“别……住手……”柳应年一把抓住他到处点火作乱的手,睁着醉朦朦的眼,轻喘着气看着林枢:“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林枢。”
林枢一双乌黑的长眸划过一道长长的忧伤。
柳应年以为他哭了,或者是就要哭了,他看到林枢眼眶里有水气氤氲,但林枢只是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慢慢的松开了手,从他身上起来。
“是不是因为我这么爱你,所以你才有恃无恐?”
林枢背对着他,一步步地离开,打开门,把那个年过半百的老男人留在了家里。
夜晚的屋子里这么安静,静的林枢说的每个字都清晰的钻进柳应年的耳朵里。
柳应年心里跟扎了刺一样,疼的厉害。
他想叫住林枢,可是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无论怎么样,那简单的两个字就是没有叫出来。
林枢以前问过他:“爸爸,你有没有想过,你一直这样拒绝我,我也会受伤,也会难过,就算是我,有一天也会支撑不下去,放弃你。那个时候,爸爸,你要怎么办?”
林枢现在……是要放弃他了吗……
桌子上的蜡烛终于燃烧尽了。
柳应年坐在黑暗里,发现自己身边一个人了没有了。
没有解封珧,没有李翔华,也没有林枢。
他就一个人,孤独的,坐到天亮。
东方破晓,天际泛白,咸鸭蛋黄一样的太阳从天际线边升了起来。
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柳应年酒醒了,看着满桌的狼籍,忽然就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都是个屁。
不就是个父子名份吗?他都过半百了还在乎那种虚名干什么?早年的时候他刚跟李翔华在一起,那个时候他不是就什么名声都没了吗?还不是照样活着?该在意名声的人是林枢才对。林枢自己都不在意了,他替人家在意个毛啊?他用心良苦,拼命想要维持住两个人的体面,人家不领情他能怎么办?他只是个养父,又不是教科书。最多就是林枢把他跟李翔华年轻时候遇到的那些再经历一遍呗,又死不了人。反正,还有他陪着呢?
他不能连林枢都没了。
那他就真的变成孤家寡人了。
林枢的爱虽然偏执,可是偏执了三十年都放在他身上,要是真的一下子没了,他大概会死。
柳应年之前就报了个旅行社,去登山探险。
他想过了,等他这次旅行回来,要是两个人的心意都没有变,他就低一次头,服个软,答应林枢,以后就和林枢在一起好好的过日子。
所以造化弄人啊。
“爸爸……爸爸……”
柳应年在梦里,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看着那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孤伶伶的躺着,全身打冷颤,来来回回的叫着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