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 26 章
“想我为他刘家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东躲西藏,受尽委屈,可到头来,刘无赖竟然如此对我!我们一家子都在山中食不果腹的时候,他在何处!我与阿槿他们担惊受怕之时,他又在何处!不过是刚当上郡守,便想着抛弃糟糠了!”
——以上,想当然尔,是张氏在哭诉抱怨刘远的内容。
不过她倾诉的对象当然不会是九岁的刘桢,只是因为刘桢正好想要进屋,而里面的声音又太大了,所以被她听到了而已。
屋里随之传来张氏的低泣。
少顷,另一个声音响起,对方低声劝道:“嫂嫂多虑了,妻终归是妻,妾只是妾。你与郡守相扶相守,不知吃了多少苦方有今日,郡守非这等薄情寡义之人,嫂嫂这些情义,他必是记在心中的。更何况,姬妾卑贱,不过一物耳,怎能与正妻相提并论?嫂嫂恕我说句不好的,即便是没有嫂嫂,她们也不可能被扶为正室的。如此,嫂嫂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何须劳神苦伤,自寻烦恼?”
刘桢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她是二叔父安正的妻子何氏,同样刚刚被二叔接到阳翟来,而何氏的女儿安泽,此时正与她一样站在外面,两人相视一眼,没敢出声,但脸上都有着些许尴尬。
安二叔不愧是读书人,连带婶母说话也是有条不紊,沾了几分斯文气。
屋里,张氏泣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心里,心里……”
何氏顿了顿,又道:“嫂嫂,大兄如今已是郡守了,地位今非昔比,郡守掌一郡之政,换了始皇帝还在的时候,那可是要亲往咸阳陛见的,嫂嫂既已是郡守之妻,合该拿出些正室的气度来,打理阖府上下,令郡守无后顾之忧,不必费心神与那等姬妾置气。”
张氏的哭泣声收了一些,想是把这些话都听进去了:“你说得极是……”
何氏的话实事求是,并没有暗含讥讽之辞,在此时,姬妾的地位确实如同货物奴婢一般,是无法与正室相提并论的。
张氏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道理明白归明白,身在其中,谁都会不好受,张氏只当犹如做梦一般,昨日还在山中受苦,朝不保夕,今日就已经摇身一变,成为郡守的老婆了,非但不用再自己煮饭缝衣,手底下还有了那么多的婢仆。
可还没有等她从这场美梦中恢复神智,那两个姬妾就给了她当头一棒,提醒着张氏:她的丈夫已经不是昔日的乡间无赖,田间小吏了,而是一郡长官,他的官职甚至比自己以前所认知的县令还要大!
而她,作为刘远的正妻,势必要接受这一切,刘远的地位所能给她带来的好处,以及张氏不喜欢的一面。
比如那两个姬妾。
兴许就连刘远自己都没有当一回事,所以他根本就没想起要跟张氏提一句,但是女人的想法跟男人是截然不同的,刘远满不在乎的事情,张氏却非常在意。
何氏还在细声劝慰,刘桢却觉得自己不适合再听下去了,守在门口的婢女见她来了,本是要通传的,却被她一个手势制止了,刘桢向安泽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两人便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安正与刘远是结拜兄弟,又同他出生入死,作为家眷,双方自然也要常来常往,所以今日何氏就带着女儿前来拜访。
安正只有一个女儿,今年已经十五了,行过及笄礼,也订了亲,就等着明年嫁人,之前因为年岁相差颇大的缘故,刘桢与这位安家阿姊少有往来,今日一见,对方性情羞涩安静,基本上,刘桢不说话,她也不会主动开口,刘桢喜欢看书,安泽则镇日都在做女事,共同话题和爱好不说,聊起来也是沉闷无趣。
方才刘桢招呼她在自己屋里坐了一圈,两人也说不到一块去,她就想带着安泽过来瞧瞧,有长辈在,也许还有些话题,谁知道却碰上了先前这一幕,两人听到了不该听的事情,刘桢就罢了,安泽却是尴尬得很,手脚都有点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两人又从张氏那里退了出来,刘桢绞尽脑汁想着话题:“阿姊若不嫌弃,我带阿姊在这郡守府四处转转罢。”
安泽迟疑道:“会不会不大好?”
刘桢:“无事,左右我们刚到两日,我也还未来得及仔细逛过这里,倒是劳烦阿姊陪我了。”
安泽娴静一笑:“那边走罢。”
比起刘桢他们逃亡之前在向乡住的房子,郡守府是要大多了,到了秦代,用砖瓦建造的房屋已经得到普及,而郡守府作为官制的府衙,其精细程度自然要比民居更上一个档次。
不管是瓦当上的草木花鸟,还是廊柱下的云纹基石,都看得刘桢和安泽充满赞叹。后者则在赞叹中,又多了几分羡慕。不过也仅仅只是羡慕而已,安泽的性情更肖其母,安静温和,没有脾气,但也拙于言辞,否则刘桢也不需绞尽脑汁去想话题消磨时间了。
幸好还有一个桂香在。早在来到郡守府安顿下来的当天,刘桢便遣桂香在府里先转了一圈,把这府里的地点都摸清楚,此时听桂香指着一处地方向她们一一说明,两人倒也瞧得津津有味。
“二位小娘子,前面便是灶屋了,不去也罢。”桂香道。
这里的灶屋紧挨着后院一处婢仆住的房屋,远离主人住的屋子,这也是为了防止烧饭时烟熏火燎的气味熏到主人的缘故。
刘桢一听,反倒来了兴致:“婶母与阿姊今日来访,阿母自是要留饭的,我去瞧瞧今日有何吃食,免得失礼客人,桂香,你且陪着阿姊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安泽忙道:“我与你同去罢!”
刘桢:“也好。”
两人出身乡间,自小都是做过农活,帮过家计的,现在纵然身份不同,也没有什么顾忌。
时辰尚早,灶屋上方的炊烟还未升起,刘桢他们走过去的时候,门口两个十三四岁的年幼婢子,正一坐一站。
坐着的那个在洗菜,站着的那个,手里则拿着一根烧火棍,想来都是帮厨的。
刘桢三人过来的时候并没有说话,脚步声也不是很大,是以两人都还背对着,都没有察觉后边来了人,聊天的声音还挺大。
一个就说:“你瞧这新任郡守的家眷,直如乡野鄙夫一般,哪里看得出半点世家教养,与这府里的前任主母相较,那真是差得远了!”
另一个就问:“这话又从何说来?新主人到来的那日,我也去偷偷瞧过的,主母与几位小娘子衣裳鲜美,并无不妥呀!”
那人便道:“若是人人穿上一身好衣裳就都可作贵人,那天底下怎还有贵贱之分呢?阿黄昨日负责将饭食送去给主母一家享用,便见那主母用饭时,嘴巴咀嚼出声,其声甚大,直可震天了!”
听的人啊了一声:“我们平日吃饭不也如此?”
先前那人道:“说你愚笨,倒是一点不假,我们是奴婢,如此自然无妨,可贵人用饭,那可都是讲究悄然无声,才算守礼的,先前宋郡守在此行宴,我也曾有幸见过的,那些贵人们,便连吃饭的仪态都与我们分外不同呢,你瞧现在这位主母,哪里有半分贵人的神采?慢说这位主母了,听说便连主人用饭也是如此作态的……”
小婢女在那头说得神采飞扬,浑然未觉后面还站着人,直到桂香忍不住哼了一声,两人才吓得一个激灵跳将起来,差点连洗菜的盆子也打翻了。
再看到刘桢站在那里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的样子,二人面色一变,她们出入灶屋,很少跟张氏他们打交道,所有的印象不过是那天刘远把张氏他们接来时,远远的一照面,此时看到刘桢三人站在那里,也不大认得她们的身份。
在她们还迷糊的时候,桂香抢先一步道:“这位是郡守府的小娘子!”
二人一听,脸色都发白了,一个反应快些,连忙伏地叩首,另外一个也连忙跟着跪下,嘴里迭声都是求饶的话。
动静不小,很快惊动了灶屋附近的下人,大家纷纷跑出来看热闹。
刘桢没有兴趣在这种地方下马威,只淡淡道:“阿母原是仁慈,想着府中旧人一概留用,悉不外遣,现在看来,却是该整顿一番了。”
说完转身便走,安泽连忙跟上,桂香狠狠瞪了那二人一眼,才跟着离去。
张氏并非世家贵族出身,在这之前,她所能掌管的最大的权限,就是几个子女的起居日常,现在陡然多了那么多的下人,就算她已经是一府主母,拥有这些人,包括姬妾在内的生杀大权,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怎么去用,他们从长社县带过来的八个婢女,在那之前也仅仅只是婢女,没有一个能够成为张氏的副手,指导她应该怎么去做。
何况距离张氏他们正式成为这里的主人也才短短两天,在此之前,张氏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两个姬妾身上了,自然暂时腾不出空去处置其他婢仆。
但是今天发生的小插曲让刘桢意识到这件事迫在眉睫。
事情不大,仅仅只是两个婢子在嚼舌根,这种事情很正常,人的天性本来就好八卦,古今中外都避免不了,不过刘桢也知道,在规矩稍微严格一点的人家,这是必须禁止的,他们今天能在背后议论主人,明天就能干出别的事情,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如果放纵不为,迟早也会闹出祸事。
刘桢心性成熟,智商和情商也都不低,但她从穿越过来就一直是小户人家的女儿,没有接触过这种场面,最多只能做到不怯场,沉稳应对,但要说到能教导张氏怎么做才是对的,那开上一百根金手指都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跟张氏一样,都是站在需要学习的起跑点上啊。
不过刘桢再没经验,也知道张氏现在完全本末倒置了。
当务之急,是处理这批前郡守留下来的旧人,而不是去纠结那两个姬妾。
但她没有料到,事情又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
差错出在张氏的反应上。
张氏听到刘桢的汇报之后,生怕她年纪小说得不清楚,又去问桂香。
桂香自然是一五一十地把当时那两个婢子的话都转述了一遍。
刘桢讲的时候,跳过了那两个婢子嘲笑张氏吃饭时发出声音这一节,但桂香没有,张氏当时一听就勃然大怒,命人将那两个人绑来,又将府里原先那些旧人都召去,当然,也没有落下那两名姬妾。
当着所有人的面,张氏让人把那两人痛打一顿,然后丢到柴房里去,声明要饿上两顿才放出来。
她处置那两个人的时候,没有事先告诉刘桢,想当然尔,刘桢再成熟,年龄摆在那里,张氏也没有把她当成能一起讨论事情的人,就像她会跟何氏哭诉丈夫收纳了姬妾的事情,却不可能去向刘桢哭诉一样。
于是等到刘桢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那两名婢子已经因为伤口感染发热,当晚人就没了。
这件事放在当时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奴婢向来就不被当成人看待,这从刘远他娘的遭遇就能看出来了。主母杀人立威,又是婢子背后诋毁主家在先,谁都不能说她做得不对,不仁慈,更何况颍川郡现在还是刘远当家,皇帝有跟没有一个样,秦律什么的更是摆设。
即使是刘远,听到这件事之后,也仅仅是皱了皱眉。
但是当张氏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反应就大了。
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只是把人打了一顿,竟然会把人给打死了,她根本没有杀人之心,从前别说杀人,连想都不敢想,现在成了郡守府的主母,对那两名姬妾的存在恨得咬牙切齿,也只是想把她们赶出去而已。
结果现在,短短几天,在她的眼皮底下,就死了两个人,说起来还是她造成的。
当晚张氏就骇得做了一整夜的噩梦,隔天起来还唇青面白,眼下泛黑。
早上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刘远已经用完,早早去办公了。
刘家原先家贫,没那么多讲究,家里也摆不下那么多食案,要么把饭食放在地上直接吃,要么大家共用一张,在山中生活那些日子就更随便了,现在到了郡守府,事事都要开始讲究起来,再不能跟以前一样,大家也都各自分案而食,刘婉和刘妆年纪小,很不习惯,不仅打翻汤碗,木箸也经常敲在案边发出声音,结果被张氏一通大骂,又哇哇大哭起来。
刘楠见情形不妙,用完朝食就借故溜出去了。
刘桢也被闹得头疼不已,又见张氏的情况有些不对,用完朝食之后,便特地留下来,关切询问:“阿母昨夜可是睡得不好?”
张氏的精神紧绷到了极点,这种丢脸的事情,她也不好总把何氏叫进来对她说,娘家的人离得又远,被刘桢一问,当下就掩面哭出声来,将昨夜发生的事情都说了。
原来那两名婢女的死讯传来的时候,张氏又惊又怕,忍不住就埋怨起刘远,说若不是他那两个姬妾,自己也不至于心情不好,以至于迁怒到那些下人身上,说不定那两个婢子就不用死了。
见张氏完全搞不清重点,把事情弄得一团糟,还埋怨别人,刘远也火了,直接就从榻上爬起来,找那两个姬妾过夜去了。
这下好了,夫妻俩大吵一架,连带那两个婢子的死,张氏一整晚都是在噩梦里度过的。
于是她陷入了一种自怨自艾的情绪之中。
刘桢听得极度无语,这都叫什么事啊?
但是看到张氏如此,她也不能再打击对方,只能先安慰一通,然后把道理一条条讲给她听。
首先,阿父是不知情的,你可以征询他的意见,但吵架是行不通的。
其次,这件事的起因,全因我们家现在还没有家规,所以要制定规矩,把旧人都处置好,免得还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最后,刘桢主动提出,如果张氏不方便开口,她可以去帮忙问问刘远,看看他有没有什么人选,可以来帮忙管理这些琐事,毕竟咱们谁都没有经验。
张氏听得连连点头,她自己亲生的儿女还小,别说出什么点子了,甚至还不懂事,看看刘婉,跟刘桢其实也就相差一岁,懂事和贴心程度却天差地别,她不由庆幸还好有这个继女在。
看着张氏这个样子,刘桢有点发愁。
别人的继母都是跟继女斗,跟小妾斗的圣斗士,到了她这里倒好,母女两人都对这大摊子事一筹莫展,她还得帮忙出主意。
家宅是否能打理得井井有条,很大程度上也会影响男主人在外面的效率和名声,何况现在整个颍川郡有名望的人家可都盯着姓刘的这一家暴发户的一言一行呢。
她决定去找老爹想想法子。
殊不知现在的刘远,也在揪着头发发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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