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次日黎明,米陆阳接到命令,让他火速赶到师部待命。du00.com在师部等待他的是参谋长,参谋长姓高,名叫高山,但他的身材非常消瘦低矮,这和他的名字极不相符。精神疲倦的参谋长推了推金丝眼镜说,刚刚接到军部的电报,让你在五个小时之内赶到阜阳,接受新的任务。米陆阳迟疑了一下说,能带上我的太太吗?参谋长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话,他燃着一支烟,灰白色的烟气从他的鼻孔里冒出来,在他们之间慢慢地散开。米陆阳在散开的烟气里看到了参谋长朝他点了点头,随后参谋长说,可以。
上尉军医米陆阳,在一个雨后阳光灿烂的早晨,带着他的太太和两个卫兵向西进发。马蹄纷乱的声音在潮湿的乡间土路上不停地响起,一些被焚烧的村庄残迹和布满弹坑的田野以及流离在异乡的农民从米陆阳的视线里一一闪过,他对这些布满伤痕的现实早巳感到麻木,他的思想被秋日的阳光所融化。
两个小时过后,一条深邃的河道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米陆阳勒缰踏岸而立。灰色的河面似一条苍龙一直延伸到西北方向的天际,两岸的杂树野野莽莽。几丝腥风从河道里吹过来,掀扬着米陆阳敞开的上衣,他紧锁双眉一言不发,久久地望着这条穿越他故土而来的水脉。之后,他松开马缰。那个秋日的上午,许多在河道里行船的船夫都看到了那几匹在河岸上奔驰的战马,战马的嘶叫声使他们惶惶不安,他们不敢相信洒满河道的阳光,他们的情绪仍旧浸泡在还没有走远的雨季里。那个秋日的上午,上尉军医按时到达了颍河流域的重镇阜阳,秋风安抚着汗迹遍体的战马,战马疲劳的蹄声使得米陆阳情绪低沉,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有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在等待着他。
十五集团军司令部临时设在一家倒闭的工厂里,工厂里十几棵粗大的本地槐由于不明的原因而一起接近死亡,被死亡气息所熏染的树叶不停地从空中飘落下来,如同一场没有尽头的黄雨。米陆阳就是站在那飘零的黄叶里看到青龙风的,同时看到青龙风的还有米陆阳的太太林夕萍。青龙风的出现使他们感到突然,他们怔怔站在那里,看着满面笑容的青龙风走过来。青龙风朝米陆阳伸出一只手来,他说,没有想到吧?米陆阳应和到,真是没想到。一些有关青龙风的陈旧往事不停地涌进他的脑海,接着又迅速地离去,他在飘落的黄叶里看到青龙风朝自己的太太点了点头,他恍惚地听到青龙风说,见到你真高兴。那声音对米陆阳来说很陌生也很遥远,这使他的情绪一下子坏到了极点,即使当他得知自己很快就能回到故乡颍河镇的时候,他也没能高兴起来。
在那个战事频繁的秋日的下午,米陆阳和上尉军官青龙风一道接受了一项特殊的使命,前往二百余里之外的接近敌占区的颍河镇,去调查已经开始在那里流行的霍乱病况,因为在很短的时间内,他们所在的军团就要开赴那个地区同敌方作战。
他们是在那天下午登上那只货船的。那条船舱高深的货船停靠在颍河的南岸,河道里林立的桅杆仿佛一片秋后的茅草,四个穿着船夫衣衫的士兵早在上午就来到了船上,他们松散地坐在中午的阳光里,望着临近船只上的船妇撅着硕大的屁股洗衣服,船妇探到河里汲水的木桶所发出的声音如水浪一样在河面上闪来闪去。现在他们看到三个穿长衫的男人和一个身穿旗袍的女人从岸上走下来,最初他们以为那是几个渡河的商人,当他们看清那是他们的上司的时候,都立即紧张起来,显露出一种军人的姿态来。米陆阳看到青龙风朝他们摆了摆手说,以后不要这样,你们不是都摆弄过船吗?还像过去那样。然后他指着身边的米陆阳说,这也是你们的长官,你们今后就称他米先生,我们这次的任务就是护送米先生和他的太太,明白了吗?等他们应声之后青龙风说,好了,起航吧。
米陆阳怔怔地立在船头,望着船夫起锚调篙升帆,涨满秋风的白帆和桅杆在他的头顶上空发出叽叽扭扭的声响,船头拍打河水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从河面上传过来,打酥了他的骨头。林夕萍走过来拉住他的手说,阳哥,顺着这条河我们就能到家了。米陆阳揽过他的太太,一带清澈的绿水被他的泪水所模糊,两岸黄色的土地和树木显得湿润而漫长。
黄昏降临的时候,米陆阳在自己的船舱里听着河水击打船帮的声音慢慢地入睡,他对自己的太太说,睡吧,天亮之前我们还可以到家呢。他想在这只高深的货船到达故乡之前好好地睡一觉,然后在黎明之前醒来,看看故乡的河道,聆听故乡的秋风是怎样的歌唱。这一觉是他许多日子以来完全放松地入睡,一直到滑落的船篷把他惊醒。米陆阳坐起来,船舱里的光线仍旧很暗淡,他伸手撩开挂在舱窗上的布帘,一丝潮湿的河风扑面而来,河水拍击船舷的声音再次涌进他的耳朵。他急忙披上长衫走出船舱,那时货船已经接近刚刚醒来仍旧处于惺忪之中的河岸,接着他就看到了那道他熟悉的高大的灰色城墙,他不由得脱口而出,到了。
米陆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转身回望,几百里水程已经被抛在他的身后,他曾经设想过在货船接近故土的时候肃立船头让秋风吹拂他的黑发的情景,可是由于沉睡的缘故,他失去了实现那个梦想的机会,这使他感到遗憾。他看着货船一点点地靠近被雨水冲洗得干净呈暗红色的码头,突然想起了他的太太,他想应该让她一起来看看久别的故土。由于刚才他从睡梦中醒来,故乡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使他忘记了睡在另一个床铺上的林夕萍。
林夕萍
在梦境里,林夕萍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她的故乡颍河镇,她常常独自一人沿着铺满红石条的狭窄街道往前走,街道在烈阳之下散发着烤人的热气,可是街道总是长得没有尽头,她又总是听到一个声音在前方呼叫她,萍萍。那声音在她的视线里翩翩起舞,如一只白色的蝴蝶,那声音她多熟悉呀,可又总是分辩不出那是娘的声音还是爹的声音,于是她就不停地追赶着那精灵一般的蝴蝶。她往往走得大汗淋漓,口渴难忍,在挣扎之中醒来。有些时候她会看到米陆阳坐在她的身边,静静地望着她。清晨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过来,她看到米陆阳那常常被水冲洗又浸泡得满是药气的细手从空中滑过,轻轻地落在她的面颊上。他说,看你,出了一脸的汗,又做梦了?林夕萍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她只是用一种凄婉的目光望着他,听他对她叙说。又梦见家了?你真是幸福。我多想在梦中回到颍河镇,可是我的梦偏偏不让我回去,我一做梦就是各种各样被支解的身体,那些身体总是不停地对我嚎叫。
林夕萍轻轻地捉住米陆阳的手,她看到阳光照在米陆阳的脸上,鼻梁和嘴唇的阴影使他的面容更加憔悴。她拿着他的手一下又一下抚摩着自己的脸,划了几下她突然停住了,她说,阳哥,梦中的东西离我太遥远,我总觉得常常在梦中见到的东西,在现实里就很难再看得到,怕是这一辈子我也回不去了。
林夕萍的嘴被米陆阳的手捂住了。他说,又在说傻话,我们总有一天会回去的。米陆阳看到有两行泪悄悄溢出林夕萍的眼眶,在她的鼻梁两侧流动。林夕萍没有再说话,细雨蒙蒙的颍河镇再次回到她的记忆里,她常常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在梦境里,出现在她脑梅里的街道往往是阳光普照,而她在清醒的时候,出现在她记忆里的颍河镇总是细雨蒙蒙,那细雨无边无际,浸透了镇里的每一所房屋每一棵树木和每一个人的面孔,凄哀的秋风在细雨里从河道里走进镇子,在街道上徘徊,最后都拥挤在镇子中央的林家大院里,塞满了院子里的每一片空间,使得霉烂潮湿的空气和夜色一样浓重。林夕萍就是立在过厅里,目光越过在秋雨里几乎败落的花坛看到姨父米先生走出后院的楼门的。他的身后跟着手持暗红色雨伞提着药箱的何立山,那把暗红色的雨伞如一枚飘落的叶子在空中滑行,最后来到东厢房的花格门前。林夕萍听到米先生如雨一样潮湿的声音,随后那门洞开了,洞开的扇门里立着一个秃秃的脑门,林夕萍看到那是她的姑父谷镜虔。他们就那样站在细细的秋雨里相视而语,事隔多年之后,林夕萍一点儿也记不起他们谈话的内容了,她只记得那期间林家的两个佣人也从后楼里走出来。尽管隔着细细的秋雨,林夕萍也能看到他们脸上所呈现出来的惊恐之色,他们垂立在东厢房的门前听着米先生和谷镜虔吩咐,之后就匆匆地沿着花坛往过厅而来,他们匆忙的脚步声在花坛一侧的方砖甬道上惊飞,而后又被细雨所淋湿,软绵绵地在林家空荡荡的大院里落下来,落在林夕萍少年的记忆里。林夕萍立在过厅里,望着那两个面色有些疲倦的佣人迎面走来,他们用悲伤的目光望她一眼就穿厅而去,那个时候她弄不懂那目光所包涵的意义,她只是麻木地听着那些她熟悉的脚步声离她而去,挂在她面前的仍是绵绵不断的雨帘。许多年来,林夕萍都在想那些没有根由的雨,她不知道那些细绵绵的雨是谁送到天上而后又慢慢地倒下来的。尽管到后来她跟着她的表兄米陆阳坐车乘船到遥远的汉口去念洋学堂,她也不大同意老师所讲的雨的形成过程,一讲到雨,她的脑海里就呈现出阴郁而没有尽头的秋雨,她想,那雨是谁弄到天上又慢慢地倒下来的呢?是爹和娘。后来在她跟着米陆阳去一个前沿阵地救护伤员的时候,当她面对另一场秋雨时她才突然意识到,那雨是爹和娘弄到天上又倒下来的!那时米陆阳在前面停住脚步回身望着她,你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