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4
烧纸?
你一定是来烧纸的。读零零小说去年这个时候你就来了,我见过你,你忘了?我对你说,你忘了我可没忘。那一天也是这样,下着雨,你打一把黑色的雨伞,蹲在我身后看着我扳鱼,你一直看着我,却不肯和我说一句话,天黑的时候你买了几条鱼,给了我十块钱,可我没有零钱给你,你说算了。这是你那天说的唯一的一句话,之后你就爬上河堤走了。一晃就是一年,我知道你今年还会来,你果然来了,我知道你是来烧纸的,青台这个地方你不能不来。
她说话的语速很快,她好像不加思索地说出这些话,或许是她每天都思索这些问题,这些话语才这样自然地流出来。最后她说,你的腿是不是崴着了,伸出来让我看看。
我把腿从被子里伸出来,她用手抚摸了一下说,是崴着了,膝盖已经肿了,看来你今天是走不成了。说完她站起来,走到棚子外面,我看到雨水已经停止了飘落,那女人在棚子外边迟疑了一下,还是沿着河道往前走去,她的脚步踏在泥泞里声音逐渐地轻淡下来。我吃力地抬起头透过塑料布的缝隙望着她逐渐变小的身子,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的衣服是白色的,她白色的衣服在那个灰淡的天气里显得非常突出,如同一身雪白的丧服。
这使我突然想起了那群前来青台烧纸的同路人,我不知道他们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他们是不是已经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使我很担心。我坐起来,试着下到地上,但不行,那只崴着的脚痛得厉害。慢慢大起来的河风吹着棚子的一角,发出呼呼哒哒的声响,这使我感到寒冷,我不得不重新回到潮湿的被子里去。这个时候整个空旷的河道里没有一个人,只有我孤零零地躺在那个棚子里,我望着那个用褐色的三角架支起的扳网,扳网的桅杆被流水冲得来回摆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走得很累,可它又没有一点停歇的意思。那块暗红色的石头被绑在空中,像一只被拨光了羽毛的鸟,现在我想那支架的咯吱声或许就是它痛苦的呻吟了。那或许就是我。我不由得暗自凄伤起来,我又一次想起那群前来青台上坟的同路人。那些埋在坟墓里的人和他们都是什么关系呢?他们怎么会在同一天死在这个地方?他们会不会把我丢在这里?我不认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们或许已经把我给忘了,他们都把我当成了一个乘车到青台的人,我不能这样待下去,我要到他们中间去。我忍着疼痛下到地上,河道里的风又一次使我感到寒冷。我伸手摸了摸搭在绳子上的衣服,衣服还湿漉漉的,显然是不能穿的。我环视四周,我看到了那件雨衣,那件女人脱下来的放在竹凳上的雨衣。我把雨衣拎起来,披在身上。
我穿着雨衣试着走出棚子,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身穿黑衣的老者从那个女人走失的方向走过来。那个黑衣老者戴着一顶斗笠,一种在南方才有的那种斗笠。可你知道,我们这里离南方非常遥远,在我们居住的乡村和城市里很少有人戴这种斗笠。我立在秋日潮湿的空气里,一直望着那位头戴斗笠的老者接近我。在看到我之前,那个老者的目光一直注意着他脚下泥泞的小路,他偶尔停下来朝前方看一下,但他的目光非常短暂,最后他在我面前停住了。当时我注意到那顶斗笠非常焦脆,仿佛一用力就能捣出一个洞似的。那个老者在风中取下他头上的斗笠,他面红耳赤,灰白的头发如同道士一样盘结在头上,他的双目炯炯有神,他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你出汗了。
经他的提醒我才感觉到额头上浸满了汗珠,你知道那是由疼痛而产生的。
你的腿伤了。老人肯定地说,你回到棚子里去。
我的腿很疼,我希望老人过来帮我一把。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可他却说,你自己走回去,你自己走。
在我艰难地走回棚子的过程中,那位老者一直站在风中看我行走的姿式,当我在棚子里的小兜床上坐下来的时候,他走过来对我说,你的腿脱臼了。
脱臼了?
是的。他走过来在我身边的竹凳上坐下来,随手把斗笠放在身后。把腿伸出来。他对我这样说着,却不看我一眼,那双有神的眼睛只注视着我伸到他膝盖上的腿。他的手落在我腿上,我没想到他的手是那样的柔软,他柔软的手掌滑过我的膝盖,让我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凉意。
他说,你是步行来的吗?
不,我是坐车来的。
坐车?你是今天来青台的?
对。可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你来青台干什么?你不是来青台上坟的?
不是,我来到这里才看到青台原来是一片坟地,我不知道这么多人为什么会在同一天死去。
黑衣老者抬头看我一眼平静地说,这里的人都知道那一天这里所发生的事,你为什么不知道?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
对。
我是来到青台以后才知道的,这个日子和我的生日相同。
那你更应该知道那一天在这里所发生的事。
那一天这里到底发生了啥事?
很多人一块儿走进了坟墓。
他们是怎样死的?
中毒。
中毒?
是的。那时这里正在修建一条在这一带非常有名的水渠,决策者决定把这条河里的水通过这条水渠送到远方的田野里去。可是就在九月七日的午后,在渠首大伙上吃过饭的人都感到肚子剧烈的疼痛,许多人没有来得及送往医院就已经死亡了,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来自城里的干部和工程技术人员。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是有人故意的还是因为食物中毒?
当时有好几种说法,但最后判定是那个伙夫下的毒。
伙夫?他为什么下毒?
修建渠首的地方,原先是他家的祖坟,有人挖了他家的祖坟,他一直怀恨在心。
那伙夫呢?
枪毙了。
枪毙了?
是的,在开宣判大会那天,这里人山人海。
你当时也在这儿?
在这儿。我来这里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我跟着我外公来到了这里,当时我外公是这里的党委书记。他最初领着这里的人民挖了一口老大的池塘,把我们南方的风车引进到这里,后来他又领着他们修建那条水渠,但是这两项水利工程都是半途而废。你看这里的水土几乎改变了我的一切,我的声音,我的生活习惯,现在我已经记不起来南方是个什么样子了。
你从南方来?
是的。黑衣老者从他的身边拿起那只斗笠说,你看看这只斗笠,它已经跟着我许多年了。黑衣老者说完把那只斗笠递给我,我的思想完全被那只斗笠所吸引。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我的腿一阵疼痛,还没有等我弄清怎么回事,黑衣老者已经站了起来,他拍了拍手,接过我手中的斗笠对我说,好了,你的腿已经好了。黑衣老者又说,你下来试试。
我把腿慢慢地放在地上,站起来,果然不疼了。我看一眼黑衣老者,他戴上了斗笠,我已经看不见他的眼睛了,但是不知怎的,我仍然感觉到他眼睛的力量。他说,怎么样?
不疼了。
这就好。
我说,你是医生?
他笑了笑,却没有说话,他转回身,顺着来路往回走,走了几步他停下来说,你上去吧,不然你赶不上回城的车。
我没有按他的话立刻爬上岸去,而是看着他一团黑风似地顺着来路而去,最后他拐过一个河湾不见了。
后来你见过他吗?晓霞说。
没有。
他是医生吗?
是的,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个很有名的医生,我指的是在那一带,他住在青台附近的一座道观里,但他经常不在家,而是出去云游。
像神仙一样?
有点。由于当时我急着要到岸上去赶那辆车,就没有去细想这些。实际当时我的思想里一片空白,我忘记自己是怎样爬上岸去的,但是在那片树林里我没有看到一个人,只有一堆堆被雨水打湿的火纸的残骸。我沿着那条黄沙小路来到公路上,那里早已没有了车的影子,他们把我丢在了这里。这个时候,我的身上还穿着那个女人的雨衣,就是车没有走,我总不能就这样把别人的雨衣穿走吧?我得给她送回去,无论如何我也得把雨衣给她送回去,人不能不讲信誉你说是不是?可是在穿过那片树林的时候,我却意外地遇到了一个盲人。那个盲人的年龄看上去已经很老了,他的脸上长着一把又脏又乱的长胡子,盲眼老人手拄一根拐杖坐在一块倒地的石碑上,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翻了一下他灰白浑浊的眼睛说,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