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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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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荣院

梦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择天记www.x5200.com

──爱斯基摩人语

声音

有一个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手里提着一挂鱼钩走在大雨滂沱的河岸边。虾米坐在空荡而光线暗淡的库房里,就能从狂风摇动树冠和雨点拍击房顶与地面的声音里,分辩出老金的脚步声。老金的赤脚从泥泞里噗哧一下噗哧一下拔出来,在他的感觉里是那样的清晰可见,就像秋季里的白萝卜堆满了后院的菜地。长久以来,那种声音都是伴随着潮湿的空气从河道里漫过来的,那种声音和老金磨鱼钩的声音一样通过呼吸留在了虾米的肺叶上。虾米一出气就能闻到沾在老金脚上的黑泥的腥气,他熟悉那种气息,那气息常常使得他的胸口发闷。

你应该在河里洗洗脚再回来。

老金仿佛压根就没有听到虾米说的话,虾米的话语就像悄悄降临的黄昏一样丝毫不影响他手中的活路。即使在黑暗里,老金也能哧哧地磨着那些永远也磨不完的鱼钩。面对鱼钩,他的手即使在黑暗里也能像阳光一样明亮。老金坐在一块被盐水浸泡过的黑色的木头上,劈开他的双腿,头也不抬地只顾在一块灰色的磨刀石上磨他的鱼具。一些干裂的黑泥从他的腿上脱落下来,露出了一疙瘩一疙瘩的青筋,那些青筋,就像一团又一团黑色的蝌蚪在他的动作里一晃一晃地游来游去。接着,虾米就看到了老金腿上那道明亮的伤疤。

伤疤的形状很像老钱做水桶时从白铁皮上裁下来的一片废料,时常映射出一些光亮,刺着虾米的眼睛。虾米知道那道伤疤来自十分遥远的一枚炮弹划过空中的声音。老金说,就像一声鸟叫,你说奇怪不奇怪?那个时候我怎么听着就像一声鸟叫呢?接着那颗炮弹就爆炸了。老金说着扬起他手中的鱼钩,放在眼前观看,那只鱼钩已经被他磨得十分明亮而锋利。虾米看到有一些水顺着老金的胳膊流下来,在灯光里悄悄地滑过,然后落在了那块灰色的磨刀石上。

睡吧。虾米这样嘟嚷了一句,他有些乞求的望着坐在他面前的老金,他说,还不睡吗?

老金看了虾米一眼,他把鱼钩放进右边的那只红色的瓦盆里,然后又从左边的红色的瓦盆里拿起一只锈迹斑斑的鱼钩,在腿下的水盆里蘸了一下水,又开始哧——哧——的磨起来,他一边磨一边说,你还是不瞌睡,要是瞌睡,就是天上打雷该怎样睡还怎样睡。老金说着停下自己手中的动作,他看着虾米说,那一年在东北,我们行军一连走了三天三夜,到地方我一倒头就睡着了,我们班长硬是把我的耳朵拧下来一层皮也没有把我叫醒。说着,老金用手中的鱼钩指着虾米说,你这是瞌睡吗?你这是想给我过不去!

虾米说,你一磨钩我就头痛。

老金说,我知道你头痛,你头痛可以搬出去吗?院里有的是房子。

虾米说,我一直就在这儿住着,你没进院的时候我就在这儿住,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吧?

老金生气了,这房子是你的?你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光荣院!你自己说,你有没有资格住在这里?老金说着拍了拍自己腿上的那道伤疤说,这就是资格,你有吗?说完他就哧哧地磨起鱼钩来。

虾米感觉到老金弄出来的声音像一些小虫子使劲往他的脑门里钻,他捂着自己的耳朵说,老金,我求你了,我真的不能听这种声音,你一磨钩我就头痛。

老金得意地笑了,老金把自己磨钩的动作做得更加夸张,他一边磨一边说,你听的多了就好了,这就像打仗,最初谁不害怕隆隆的炮声?听的多了就好了。

虾米真的头痛,老金弄出来的声音化作更多的虫子在挣先恐后的往他的头里钻,那些虫子张着大嘴在喝他的脑髓,他的头痛得要裂开一样。虾米使劲捂着自己的耳朵,用被子蒙着自己的头,可是那哧哧声只管往他的耳朵里钻。没有办法他就用两粒花生米塞住自己的耳孔,可那两粒花生米却像两只小老鼠一样,钻进耳孔里之后就不肯出来了,它们把虾米的耳门子都啃肿了。孙医生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那两粒花生米从他的耳朵里掏出来。孙医生说,这下好了吧?虾米感觉到自己的耳孔轻松了许多,他没有听到老金磨鱼钩的声音。虾米往空荡荡的库房里看一眼,他没有看到老金,老金到河道里去了,可是他把一挂又一挂的鱼钩还留在这里,那些鱼钩静静地挂在灰暗的光线里,它们在等待着老金的归来。虾米坐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里,望着门外不停地划过的雨丝,他想,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呢?

这时虾米听到有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在雨水里响起来,那脚步踏在院子里的青砖通道上,离库房越来越近了。虾米想,是老金回来了?虾米看到有一个人闯进库房的大门,由于光线灰暗,虾米没有看清那个人是谁。那个人朝空荡的库房里看了一眼对虾米说,老金呢?

他到河里去了。虾米说完又补充道,他一早就出去了。

那个人说,这我知道,我问你他回来没有?

没有。

真的没有回来?那个人的语气听上去十分的焦急,可是他还是没有听出来那个人是谁,他想,可能是镇上的小伙子吧,镇上有两个小伙子常常和老金一块到河道里去下钩。那个人没有等虾米说话又说道,坏了,老金一准是掉进河里去了。

这下轮到虾米吃惊了,他说,老金掉到河里去了?

是的,我回镇里去拿东西,回来后光见他的船在水上漂着,我还以为他回来了,可是早等晚等就是不见人,你看,现在河水又涨了,他肯定是一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我得赶紧去找他。那个人说完转身就走。虾米听到他急促的脚步声在雨水里走远了,他拄着拐杖来到门口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虾米突然感觉到老金的脚步声在雨水里消失了。虾米仇恨地想,他掉进河水里去了,老天爷保佑,淹死他吧!他死了就没人来折磨我了,他死了磨鱼钩的声音就消失了,让我安生一会儿吧。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种锤子敲打白铁皮的声音。

虾米知道那是老钱又开始工作了。老钱常常在这种时候开始工作,即使没有白铁活可做的时候,他也会拿起锤子不停地敲打铁砧。老钱敲击铁砧的声音被雨水洗得更加尖锐,那声音穿过空荡荡的院子来到了虾米的听觉里,这使得虾米的头颅疼痛难忍,虾米通过库房的大门望着同样灰暗的天空,真切地感受到了末日的来临,他知道他已经没有什么办法来对付那些杂噪的声音对他的折磨了。他想,还是让我躺到棺材里去吧。虾米这样想着,吃力地站起身来,用拐杖架着自己的残腿,一拐一拐地朝库房东边的山墙边走去。在山墙的东北角里,存放着一口黑漆棺材,虾米知道只有那口棺材才能治好他的头痛。在这世上,那棺材对于虾米来说是一副最好的良药。

棺材

一个春天的傍晚,个子矮胖的邰院长领着两个身材高大的木匠走进了院子里,他指着堆放在库房外边的那堆红松对木匠说,就用这些木料。虾米知道那些红松是从东北的某个森林里伐下来,又装上火车运到靠近颍河的某个码头,然后扎成木排从河的上游漂到颍河镇的码头上的。在时光里,堆放在院子里的红松一日一日地散发着浓烈的松香气,那个红脸膛的木匠指着那堆木材说,这能做多少呢?

邰院长回头朝院子里看了一眼,他从门窗的缝隙里看到了一些混浊的目光,就提高自己的嗓门说,能做几副就做几副吧。这时老金手里捏着一把鱼钩从库房里走出来,他看着邰院长说,你准备用这些木料做什么?

棺材。

给谁做棺材?

邰院长说,你看,院里这么多老人,总会有用着的时候吧。邰院长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他说,万一谁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我上哪儿去弄?老金阴沉着脸说,你知道我们都是些什么人吗?邰院长笑笑说,我知道,功臣。老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咒着我们死?邰院长抬起头来,他看着老金说,你是党员吗?老金说,我是党员。邰院长说,你知道党员是什么?党员就是唯物主义者。马克思是唯物主义者,列宁也是唯物主义者。你不是说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吗,还能怕这几口棺材?老金说,放屁,我什么时候怕过死?我们背着人头为你们打江山,还没享几天清福,你就来给我们做棺材?邰院长说,那你说怎么办?老金说,叫这两个木匠走开,别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心烦,要不然,我就找去老连长。邰院长说,这就是民政局赵局长的意思。老金瞪着眼睛看着邰院长,慢慢地,他充满血丝的眼睛就变得混浊起来,没了一点光彩,他的背突然间也驼得厉害,在傍晚的霞光里,他的身影显得是那样的虚弱。邰院长似乎有些得意地看了一眼走开的老金,这才清了清嗓门对木匠说,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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