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4
爹的话没说完,妈就哭了。www.DU00.COm爹说:“别哭,都别哭……”
爹瘦了。爹的胡子和头发也长长了。爹说:“别哭,我在这里没事,每天出来干些活。只是一到夜里就老想着家,想着几个孩子。”
妈说:“啥都别想,只要你在这里面好好地干,能早些回去,我在家里累死累活都愿意……”
我们进城看过爹后没几天,爹的案子就结了。爹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被送往西华县黄泛区的一个劳改农场去服刑。
八
在以后的日子里,爹的事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我们全家抬不起头来。在生产队里,十几岁的大哥就成了黑五类,干苦活吃苦力,时不时就被喊去参加可教子女会。而更苦的是母亲,母亲不但忍受着巨大的精神痛苦,而且一个五口之家的生活担子也一下子落在了她肩上。年迈的爷爷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不得不重新去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给家里多挣几个工分。队长刘秧子看一会爷爷说:“你去牲口屋吧。到那里扫扫垫垫,比跟着大班子干活强。”爷爷就去了牲口屋。爷爷在牛槽前面用麦秸铺了一个炕,把铺盖卷来就在牛屋里住下了。每天的三顿饭都是我给俺爷去送。我惦着一个小手巾兜,兜里包着一个馍,另一只手里拎着一只黑罐子,罐子里是稀饭,趔趔趄趄沿着土路往牲口屋里去。爷爷每天都把牲口屋的里里外外扫得像刚被大风吹过一样干净,许多次我走到门口就会看到一个干巴巴的瘦老头挥着一把大扫帚在扫地,“哗——哗——”,荡起的尘土把他的身影弄模糊了,爷爷的背驼得更很了,爷爷的头发全白了。爷爷每次听到我的喊叫声就会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罐子,爷爷一句话也不说,目光迟钝。我跟在爷爷的后面一直走到牲口屋里,看着爷爷缺了牙齿的嘴轮一吸一鼓地动。屋子里到处散发着热臭的牛粪气,满屋子里都是老牛倒沫的声音和驴马的咀嚼声,那些声音淹没了爷爷吸烟时所发出来的吧达声,而后爷爷就像一头老牛那样艰难地咀嚼着。那些日子里,我整天跟着爷爷,爷爷干活累了,就会在地铺上坐下来,把我拉到他怀里,用手抚摩着我的头。
在严寒的冬季里,爷爷常常在牲口屋里的空地上生一把火,给我烤冻得冰凉的脚和手,把我安顿在被窝里他才去草屋里铡草。
有阳光的日子里,爷爷就把牛和驴马牵出去,系在木桩上晒太阳。那样的日子我也不坐在地铺上,而是跟着爷爷到牛屋隔壁的草屋里去。爷爷蹲在铡边帮一个汉子入草,我就在草堆上爬上爬下,那三间屋子里到处堆满了铡好的麦秸和谷个子,麦草堆得高过了梁头。有时我就会爬到梁头上坐下来看着爷爷入草。爷爷蹲在那里,用腿和手挤着麦草入到铡口里去,持铡的汉子一硬手脖,就听“嚓——”一声,麦草就切断了,爷爷接着入。铡吃麦草的声音不停地在我的耳边响起来,铡好的麦草在爷的身边积成一堆。支铡的汉子说:“歇歇吧?”爷爷说:“歇歇。”
那个时候阳光穿过门口照在爷爷的身上,爷爷的后背被太阳光照得一片明亮,爷爷支着腿艰难地站起来,爷爷站起来后轻轻地叫了一声就往后退了两步,接着爷爷就像一个谷个子似地朝前趴下了,爷爷的头正好磕在铁铡上。我坐在高高的草垛上,被当时的情景吓呆了,爷爷直直地伏卧在阳光里,只有头颅被阳光遮住了。那个汉子惊叫一声就来拉爷爷,而后抱着爷爷呼叫着往外走,我听着那汉子的呼叫声越走越远,我才从痴呆里醒过来,整个牲口屋里静下来。我从麦草堆上滑下来,我在那口铁铡边看到了血,血滴落在麦草上的颜色是那样的淡,而后我通过草屋的门看到了一片灿烂的阳光。牛和驴们都微微地闭着眼睛安详地站在那里或卧在那里,对眼前所发生的事呈现出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面对这个死静的世界,我开始感到害怕。我匆匆地跑出去,我感到身后有一只巨大的手朝我抓过来,我不敢回头,我的后背一紧一紧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奔跑。我回到家,可家里的门是关闭着,院子里同样没有一个人。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只好在依着小堤边的那棵椿树蹲下来,开始化冻的河面映射出无数道光芒,那光芒把我的眼照花了,把我的眼睛刺痛了。我蹲在那一片寂静里,长久的等待使我感到疲劳,我渐渐地睡着了。
那天我是被杂乱的脚步声惊醒的,我惺忪着眼睛看到一帮人已经停在我家的院子里。家里的门已经开了,几个人簇拥着把爷爷从一辆架子车上抬到屋里去。爷爷躺在当门的小兜床上,爷爷的左半个身子都失去了知觉,爷爷得了半身不遂症,爷爷从此卧床不起。阴郁的气氛终日笼罩在我家的上空。妈到处跑着借钱给爷看病,可是每次回来都空着手。在俺爹退赔的时候俺家已经塌了许多窟窿,现在谁还会往这个无底坑里丢东西?妈为难地一个人坐在河边哭了一场又一场。有一天上午妈红肿着眼睛回到家里,爷爷叫住了她。爷爷用右手拍拍床帮让妈坐下来,爷爷说:“别跑了,孩子,我啥都知道。爹这么大年纪了,这个病也没啥治头了,治好了又能活几天?孩子,我不怪你,自从你过了这门,就没有享过一天的福,是我们连累了你……”
妈不等爷爷说完,就呜呜地哭起来,妈说:“爹,我生法想法也要给你看病……”日子在苦水里泡着一天天地消失了,转眼就到了年底,邻居们都在忙着准备过年,可我们家却没有一点儿年气。每年这个时候妈忙着蒸馍炸丸子,可是那年家里的粮食连同爷爷留的葵花种都卖掉给爷爷抓药治病了,连吃的都顾不上,哪还有心思过年?妈坐在院子里发愁,没了葵花和青麻的院子显得空荡,没有桐树的院子显得囊空如洗,院子里只有靠河堤边上长着一棵又细又高的椿树,椿树立在寒风里摇摆,妈想了想就去了刘秧子家。刘秧子人不错,不但答应买下这棵小树给队里的渡船做船篙,还让妈到队里借二十斤小麦回来。妈回到家里一边翻找着布袋一边吩咐小哥说:“我给恁哥去推磨,你去渡船老鳖那儿把十块钱拿回来。”小哥出了门,妈又跟出来安排说:“别叫老鳖,喊叔,听见没有?”小哥应一声就去了。妈从生产队保管室里领回麦子,就领着大哥到邻居家去推磨,妈边推边给大哥商量着怎样来花那还没有到手的十块钱。割两块钱的肉。想想,妈又说:“不中,割一块钱的吧。”这也要买那也要买,算来算去怎么也不够用,最后都减了再减压了再压才计算好,可等推好面回到家里却不见小哥的影。妈问爷,爷说:“没回来呀?”妈就急忙跑到渡口那儿,老鳖说早把钱拿回去了。妈急得一头汗找遍了许多地方也没有找到小哥,妈坐在院子里气咻咻地急得不行。这个时候我发现了小哥,我原想到爷爷先前住的庵棚里找几个葵花籽吃,没想到就在庵棚里看见了小哥,小哥正低着头坐在那里,我叫着朝妈说:“妈,俺小哥——”
小哥被妈拧着耳朵拉了出来,妈说:“你个死鬼,喊你就没听见吗?钱哩?”
小哥一声不吭,站在那里。
“钱哩?”
小哥说:“掉了。”
妈说:“掉了?咋会掉了?掉哪了?”
“我就在手里拿着,握得好好哩,回到家就不见了……”
“咦,俺祖宗也!”妈咬着牙说:“咋恁好的能才也!”说着拾根棍就往小哥身上打,小哥吓得鬼一样嚎叫着:“俺妈,我改了——”
“我叫你改!”妈喊一句就打一下,“我叫你改!”
这时候,俺爷出现在院子里,爷是自己爬着来到院子里来的,爷爷在化了冻的泥地上用一只腿和一只手朝前爬着,爷爷艰难地扬着头颅,微微地张着嘴巴,爷爷说:“别打孩子,另打……”
妈看见爷,就丢掉小哥朝爷跑去,妈和大哥把爷爷弄回屋去,家里刚刚得到的一点快乐又消失了,妈妈的计划全部成了泡影。妈把小哥叫到身边说:“都是走哪了,回去找。”妈就领着大哥和小哥出去找那十块钱。我坐在爷爷的身边,爷爷两眼空空地望着屋顶,那眼睛像两口深深的枯井。半天,爷爷才用他的右手抓起他的烟嘴。可是烟包里空空的,没了烟叶。爷爷吃力地坐起来,掀起被子,他把烟袋踩在右脚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烟锅烟嘴和烟竿分开。爷说:“乖,把刀给爷拿过来。”我把刀递给爷,爷用刀把烟竿劈开了。在爷爷劈开烟竿之后,我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烟油气,我看到劈开的烟竿芯里积满了黑乎乎的烟油。爷爷小心地用他细长的指甲盖一点点地挖着竿芯壁上的烟油,而后又用一根火柴杆去挖烟嘴和烟锅里的烟油,烟油一点点地积在一片发黄的旧纸上,慢慢地堆有一粒枣那么大。爷爷两眼死死地盯着那堆烟油,他的手有些发颤,爷把那堆烟油捂到嘴里,我看到爷爷脸上的皱纹极其痛苦地伸展着,最后那堆烟油艰难地从爷爷的喉头滑过。爷爷抓住我的小手,我看到爷爷的眼里滚动着泪水。爷苍老的手握住我的手,使我感到恐惧。半晌爷爷才说:“乖,去吧,找妈去吧,爷爷要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