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同胞
一
在阔别了故乡六年之后,马仁文又重新回到了颍河镇。Du00.coM这是一个接近八月的日子,他站在一口残破的砖窑上,望着在阳光下变得青绿浑然的颍河镇,一股热浪涌遍了全身。
当那轮充血的太阳拱出来时,马仁文就跋涉在这片无边的荒野之中了。茫茫荒野沉浸在寂静里,紫色的霞光从东边的天空中倾泻而下,他屏住气注视着这辉煌的景象,这使他想起了六年前他离家出走的那个早晨。那个他终生难忘的日子,那个在记忆里像梦一样的时刻,他就在身后的蒲苇丛里奔逃。朦胧的月光下荒野无边无际,四周的蒲苇被风吹得不停地发出声响,他像刚从娘胎里爬出来一样,累得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动了,他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惊慌和恐惧使他缩成一团,他折倒一片蒲苇躺下来,肩膀忍不住抖动着,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后来他被一阵嚎叫声惊醒了,醒来后他看到了满天紫红色的朝霞,看到了那片绛紫色的柏树林,他在这荒野里奔走了一夜却又回到了他出发的地方,这情景在他后来无数次的回忆里,成了一个没法摆脱的梦境。在梦里,他会常常见到紫色的霞光和被那霞光所笼罩着的柏树林,那片柏树林让他惊愕,在柏树林里,他看到了闪耀着血光的刺刀,看到了满面银须的爷爷,看到了娘和大嫂。他常常在梦里看到大嫂被日本兵脱光衣服受到污辱,看到爷爷一头撞到柏树林里的墓碑上。在幻觉里,他也常常听到娘在那个早晨发出的惨叫声,娘的惨叫声常常把他带回颍河镇,每到这个时候,那个靠河而落的镇子的格局,就会像图片一样展现在他的眼前。
十几只黑色的老鸹在南边那片墨绿色的蒲苇中惊飞起来,像一阵秋风卷起的树叶在灰红色的空中盘旋,太阳惊颤了一下,渐渐地明亮起来。在晨曦里,马仁文看到面前的小道像一条蛇在蒲苇中隐来隐去,他看到道边有的野草叶子被踢翻了。他断定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一定有人,这使他不由得警觉起来。
果然,在红光散尽的时候,他看到在前面不远的蒲苇里漂浮着一顶米黄色的篓角子,接着,他又听到有咯吱咯吱的担子响。在他渐渐接近那个挑担人的时候,他看清那担子的后端是个工具箱,工具箱里有几把伞杆、一捆伞骨和一串木麻蒴子,他知道这是个修伞人。
马仁文赶上修伞人的时候,那个修伞人已经挥汗如雨,修伞人看了马仁文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朝前走。后来修伞人在小道边停下休息,马仁文也在他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马仁文坐在潮湿的土地上望着远处渐渐上升的地汽,用舌头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他敞开杭绸丝褂,摘下白礼帽一下下扇风,这时不远处有叽扭叽扭的声音传来,他站起来回身观望,马仁文看到有两顶篓角子从他走过的蒲苇丛上漂过来。等近了,他才看清是两个推独轮木车的小贩,走在前面的是个胖子,长一脸络腮胡子。那胡子走到马仁文的面前瞟了他一眼,一声不响地走过去,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紫花粗布裤衩子兜着他肥大的屁股,腚沟子深深地把屁股一分两开。第二个贩子是个瘦子,那瘦子走到马仁文身边时朝他笑了笑,他刀刻斧凿般的长脸给马仁文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看着这一胖一瘦从他身边走过去,也站起来,他看到那个修伞人夹在了两个小贩之间,咯吱咯吱的扁担声和着叽扭叽扭的木轮声,听上去十分的和谐。
太阳肆无忌惮地晒着茫茫沼泽,夏季积存下来的各种动物的死尸散发着臭气,那气味和着臭泥味在热气里荡来荡去,把他的肺腑像酱菜一样地醃透了,他感到自己呼出的气息也恶臭难闻,这使他更加思念清澈见底的颍河,思念镇里那条铺着红石条的街道和家里阴凉的楼房。一想到家,荷花的瓜子脸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蒲苇渐渐稀少起来,眼前的小路也消失了,有风卷起一道黄龙从对面滚过来,他听到了那风卷起黄沙的走动声,那黄龙越来越庞大,很快就把太阳遮住了,顿时,他的眼前一片昏黄,仿佛九年前那铺天盖地浩荡而来的黄河水。
太阳西斜的时候,马仁文终于回到了颍河镇,他沿着红石街道朝镇里走,像个陌生人看着街道两边那些他曾经熟识的店铺。几棵本地槐的树阴下,是一排笨拙肮脏的青灰色瓦屋,瓦顶上长着一些黄绿色的瓦楞草,那些从店铺里射来的暗淡目光,一下子把他带回到六年前。六年来,这个坐落在偏僻角落里的小镇依然如故。
几只白鸽子突然从不远处的屋顶上飞向淡蓝色的天空,这时,马仁文看到了那几道用杉木桅子搭起的过街木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挑着一条堆积着蓝布的深腿长凳从街道里走过来,在高高的木架前停住了,然后他用一根细竹竿挑起长凳上的蓝布,只见那蓝布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带子似的挂上了木架,又一折一折地垂下来,把半个天空都染蓝了。这情景曾经许多次出现在马家三少爷的梦幻里。在他年幼的时候,每年的夏季或秋季,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每天都在重复着这个优美的动作。他是在自家门前的码头上认识这个男人的。每天傍晚的时候,一种节奏感很强的声音就会从河道里传过来,哗哗——哗哗——,正在书楼院读书的马家三少爷,就会在疲倦之中放下书偷偷溜出来,穿过长长的甬道逃到河边去。那个时候太阳正要落下去,洗布人黑色的身影和他女儿细腰丰臀的剪影一同映在闪灼着碎银的河面上,这情景常常使他激动不已。有一天,那个女孩跟着她爹从河道里走上来,不知为什么,当她看到他时却羞红了脸,她那双秋水似的眼睛,把马家三少爷给淹没了。在后来漫长的时光里,马仁文每天都恍恍惚惚地沉浸在那片秋水里,一直到他离开颍河镇那天为止。
那几只白鸽子在街道上空盘旋了片刻,又落下来,可是马仁文没有看到用杉木桅子搭成的架子,这使他很失望。他沿着那条南北走向的窄街往前走,在一所带出厦的房前停住了,破旧的房门上仍然残留着染布作坊的痕迹,但深蓝的颜色已经淡去了很多。马仁文站在街当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过去敲了敲那扇门,可他没有听到声音。他用手一推,那门吱地叫一声,开了。有人吗?马仁文喊了一声,仍然没有听到回声,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屋里很暗,他感到黑暗里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可等他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他看到屋里空荡荡的,到处落满了灰尘,他来到染布用的锅台前,看到铁锅已经没有了,只有残破的锅墙像一张没法合住的嘴孤独地晾在那里,奇怪的是,那根枣红的翻布用的棍子还放在锅台上。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根棍子看到上面还有干结的血迹。他想了想又把棍子放回原处,接着,他又拉开了后墙的小门,来到院子里。院子里长满了旺盛的杂草,没有一点人的足迹,马仁文有些忧伤地站在那里,久久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曾经十分熟悉的院子,当他回身走出染坊,重新来到十字街口的时候,他看到那个修伞人挑着担子走进一家客店。在他穿过十字街口继续往南街走的时候,他又听到了木轮车的车轮在石板路上滚动的声响。他转过身来,看到络腮胡子和那个瘦子已经穿过十字街朝南街里走过来。
六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季,年青的马仁文每天都要在黄昏来临之前,坐在颍河边上向东翘望,他在期盼着父亲乘坐的白色帆船出现在河道里。他想象着船工们赤着双腿撑篙行船的样子,聆听着从渐渐凉爽气温里响起的颍河调子。那些调子粗狂放荡,在西边暗淡下来的红光里,把马家三少爷的身子鼓荡得热躁躁的,他沿着暗红色的石板路朝街里走,街边两行摇曳不定的灯笼影子把他引进了谭老万家的染布作坊里。他在一张小凳上坐下来,看着火苗从锅灶里窜出来在荷花的脸上舔来舔去,谭老万正把一叠叠土白布放进染锅里,用那根枣木棍在锅里翻捣着。马仁文每天都要在染坊里待上一两个时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那些平淡的日子在马仁文看来就像是在仓促之间吃进肚子里的许多草,在后来闯荡异乡的生活里,又被他一点点反刍到嘴里来,供他细细地咀嚼。然而这样平淡的日子,突然被一件使颍河镇人惊慌的事情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