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后来马仁文在回忆那晚的往事时,始终弄不清敲门声是什么时候响起来的,起先他以为是染匠下乡回来了,他松开她,看着她一边慌慌张张地往身上套衣服一边往门边走,当染坊的门打开之后,他看到有灰红的月光倾泻下来,荷花嵌在月光里的身景楚楚动人,接着,却有两把刺刀在月光里闪了一下,两个光着上身的日本兵出现在门外。du00.com马仁文愣住了,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直到一个日本兵抱住了荷花,他才在荷花的惊叫声中清醒过来。他看到那个日本兵像放一捆谷草似地把荷花压倒在地,他的头正好离马仁文有三尺来远。马仁文哆嗦着往后退了退,就这个时候他的手触到了那根捞布用的枣木棍,他把木棍握在手里,扬起来地猛打下去,他先听到一声棍子击在头颅上的沉闷声音,随后那个日本兵就翻倒在地上。当他第二棍砸下去的时候,那个立在门边的日本兵看到了,他手中的刺刀在月光里闪了一下,一点点地朝马仁文逼近,他感到有一股冷飕飕的风吹过来,他哆嗦了一下,手中的木棍掉在了地上。就在这个时候,街道里突然响起一声枪声,枪声过后,那个日本兵晃了一下像堵墙倒了下去,马仁文看到一个黑影跳进门来,在那黑影穿过门前的月光时,他看清那是二哥。二哥手里提着一把驳壳枪走进来,他看着横在地上的两个日本兵,呆立在那里,突然间,四周变得一片寂静,在寂静里,他们听到有咯吱咯吱的担子声由远而近地响过来,那是染匠下乡回来了。
快跑吧。许多日子后,马仁文的耳边还不时地响起染匠的声音。
那恁呢?
俺也走。
荷花……马仁文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二哥拉走了。他们刚走出镇子,就听到身后有马蹄声响过来,他们拼命地往前奔跑,当马仁文气喘吁吁地跑到那片柏树林子的时候,才发现二哥不见了,这时,他听到从镇子里传来了密集的枪声。
在马仁文的感觉里,这会儿他仍然站在六年前的月光下,有一只手落在了他肩,马仁文回过身来,他看到是二哥马仁武。
二哥说,那是大嫂。
二哥的话使马仁文哆嗦了一下,他重复了一下二哥的话,大嫂?
二哥说,对,是大嫂。
马仁文这才明白二哥话里的意思,他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看着身边的大哥,他想从大哥那里得到否定的回答,他说,真的吗?可是大哥没有说话,马仁义先把目光移到一边,然后转身往大厅里走。
马仁文的心一下子变得冰冷,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被谁当头打了一棍。要不是二哥拉他一把,他会一直在那里站下去,他有些恍惚地跟着二哥来到大厅里,他在明亮的灯光里看到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正跟着奶妈从大厅北边的花格门里走进来,马仁文看到那孩子的脸上长着一双暴暴的马眼,在他小小的额头上竟然也刻着几道抬头纹,这孩子简直是马仁义儿时的照片。马仁文看到二哥朝那孩子招了招手,二哥说,福儿,过来,这是你三叔。
三叔。福儿叫一句,马仁文的大脑里仍然是一片空白,他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听到大哥对那个奶妈说些什么,就看到奶妈拉起福儿的手,领着他跨过大厅的门坎,朝东厢房里去了,这样的现实让他不能接受,在马仁文跟着两位哥哥来到后院时,马仁文的眼前还晃动着福儿的面孔。
在这个夏季闷热的夜晚,马仁文和他的两位兄长,一同去看望躺在后院西楼里那张宽大的楠木床上的老父亲。马仁文在母亲的哭泣声中来到了父亲身边,眼前的父亲骨瘦如柴,拉着父亲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皮肤冰凉没有一点弹性,父亲的呼吸十分的微弱,充满了难闻的气味,这一刻,马仁文深刻地感受到,面前这个和他有着密切关联的人已经病入膏盲。
当他们兄弟三人先后走出西楼的时候,马仁文发现西边天上的那轮月牙失踪了,天空好像突然间变得漆黑一团,他隐隐地感到有雷声从西北方向朝这里滚动,大哥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父亲的事,领着他们穿过大厅来到过厅里,去看为父亲准备的棺材。他们看到那个漆匠已用油灰泥平了一行行银元之间所留下的空隙,上完了最后一道漆,那口棺材像一头巨兽,黑黢黢地横卧在那里。
完了。漆匠的酒糟鼻子在灯光里闪了一下,他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大少爷,我走啦。
大哥说,走啥,今天不走。
漆匠说,我出来几天了,这你知道。
就是走,也得先吃饭……大哥咳嗽了一下接着说,吃了饭也不迟。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马仁文突然感到身上的骨架就要散了,许多天来,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无穷的奔波使他劳累,当他们要离开的时候,马仁文立在那里没动,二哥走到门前停住了,他回过身来说,走呀。
马仁文说,我想睡觉。
大哥说,想睡就去吧,书楼院的房子已经收拾好了,待会我让人把饭送去。
接下来的事情,马仁文就记不得了,沿着那条他曾经走过无数次的甬道,来到他少年时代诵诗作文的书楼院,在厢房里的一张床上倒头就睡,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脸上那道伤痕在马灯下闪闪发亮。在他入睡之后,雷声就从西北方向滚滚而来,茫茫的雨柱从天而降,像黑夜一样笼罩了整个颍河镇。这雨下了一天一夜,直下得天昏地暗,雨水山洪般地灌进颍河,使得颍河里的水位急剧上涨。在雨声里,马仁文一直沉睡不醒,直到第二天傍晚,他才被一声炸雷惊醒,他噌地一下子站起来,冲到门口,当他看到雨中的书楼时,才明白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听到雷声像巨石一样从头顶往下滚落,望着闪电剑像一样从天空里刺下来,他感到了饥饿。马仁文回到屋里,在桌子前坐下来,看着摆在桌上的饭菜,尽管饥肠滚滚,但是他并没有立刻像饿狼一样去进食,久违的家的温情使他有一丝隐隐地感动。雨不停在从空中倾泻而下,马仁文吃过饭又一次站在了厢房门口,他看到雨中书楼的身影有些模糊。在异乡到处奔波的时候,马仁文常常想起他在这座书楼里度过的美好而安逸的时光。
在雨声里,他恍惚听到有一种异样的声音传过来,等他细听时,那声音又消失了,但直觉告诉他,那声音刚才一定出现过。他环顾四周,最后还是把目光落在身影模糊的书楼上,他思索了片刻,就朝书楼跑过去,等跑进书楼里,他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浇透了,他把上衣脱下来挂在门鼻上,他的目光四下环顾着,他看到楼里的书橱依旧靠墙放着,在灰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陈旧,他看到靠门的书桌上放着一只篮子,他走过去,看到篮子里有一碗新鲜的鱼肉,这鱼肉和他刚才吃过的没什么两样。接着,他看到有一把油布伞横倒在右边的门下,那伞下,还有一滩刚刚积下的雨水。这时他听到头顶上的楼板有脚步声心里就紧了一下,他回头朝门口看一眼,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雨水不停地击打地面发出哗哗的声响。他把目光从雨水里收回来又落在了梯梯上,他快步来到靠北墙的楼梯口前,当他小心翼翼地走上二楼时,他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剪影,那个人坐在南墙的窗子前,望着雨水茫茫的河道一动不动。马仁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那人转过脸来,昏暗之中他看到了一张满是横肉的脸,那是二哥。
睡醒了?二哥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扯了扯身上的衣服,然后走过来拍了拍马仁文的肩膀,他说,走吧。二哥说完,就朝楼下走去,可马仁文站在那里没有动,他听着二哥的脚步声沿着楼梯一步步淡下去,这才把目光从空荡荡的楼梯口处收回来,看着二哥刚才坐过的椅子,那张玄色椅子稳稳地立在那里,马仁文想在这里寻找一些他遗失在这里的某种东西,可是眼前除了那把椅子,就是一些陈旧的家具,那些陈旧的家具在从河道里传来的雨声里显得没有丝毫的生气,马仁文很失望,他在楼上停留了一会儿,也走下楼来。在一楼的门口,他发现二哥并没有带走那把倒在地上的旧雨伞,他走在雨水中的身影有些飘乎不定,这使马仁文感到疑惑。在他的感觉里,这楼里,除了二哥还应该有一个人,他回头看了一眼,除了雨声,现在这楼里没有一点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