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现在我穿过过道,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父亲披着一件旧大衣,依着门框立在那里,手指里燃尽的烟头就要烧着他的肌肉,父亲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使天空的太阳突然暗淡下来,二十年前的那个黄昏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个夏日黄昏的情景,和二十年后这个冬日午后的情景重叠了,父亲的身影盖住了当年爷爷的身影,以至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我都没有办法把这两个身影分开,这种情景延续了很长时间,一直到那个名叫狗儿的老人去世的日子。读零零小说那个时候,我站在老人的床前,看着他形如枯蒿面容,抚摩着他满是骨骼的手,我感觉到了死神就在他的身边徘徊。老人依在厚厚的棉被上,艰难地扬起他的手臂,他说,去……都来……叫他们都来……他知道他已经看到了死神的身影,而他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一片子孙,却显得那样从容,面对死亡他的心静如水。
许多日子以后,当我坐在桌前给一个名叫梁伦润的青年朋友写回信的时候,我突然又看到了老人那淡淡的目光,于是我在信中这样写道:我出身在一个农民的家庭,父母亲都是文盲,父亲是在解放后的夜校里脱的盲。我的故乡偏僻而落后,生活使我饱尝了苦难的滋味。我的父亲在1964年的“四清”运动中,因为经济问题而被判刑三年,在我十二岁以前,我整天都擓着荆条篮子在河道里拾柴禾,在河水里捞砂礓。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已经是个半劳力。月光明亮的夜晚,我挑着臭哄哄的粪挑子走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高中没毕业我就独自出外去谋生,搞长途运输,在火车站里当装卸工人,到山上打炮眼采石头,去石灰窑上装煤烧石灰。几年后我又回到故乡做了一名小学教师,之后就和一个农村姑娘成了亲,在颍河边的一个小镇上一待就是十年。我的人生经历基本上就铺就了我作品的两大母体:性爱和死亡……我就这样唠唠叨叨地给一个名叫梁伦润的青年朋友写回信,那个时候他正在一个名叫厦门的海滨城市里读大学,他在他的导师杨聪凤先生的指导下写毕业论文。他们在南方那个美丽的海滨城市里,却选择了北方一个名叫墨白的人,来拿他的小说作为论述对像,这使我很受感动,于是我又接着写了下面这句话:
生活是美好的,一切苦难都已过去,正在出现的苦难最终也将成为过去。
当时我自认为这句话很有哲理,现在看来这句话已经臭不可闻,苦难是可以成为过去,可是谁又希望自己生活在苦难之中呢?可是我没有办法,现在面对立在门前的老父亲,我就深深地陷在苦难之中,我没有能力自拔,我就忍不住叫了一声,爹。
爹没有说话,爹转身走进屋里,陷入一只破旧的藤椅里。母亲从里屋走出来,她老人家的脸上现出了焦急的神情,那焦急在屋里的每一个空间流动着。
母亲说,看看咋弄,看看咋弄……
父亲说,咋弄啥?
母亲说,是哩,啥事都是你摆弄的,看看这咋弄?我不管!
妈那个×,谁叫你管了!父亲灰白的头颅愤怒而无奈地扬起来,他说,谁叫你管了?一道道青筋在父亲灰黄的脖子里爆起来,我似乎听到了枣红色的血液在父亲的血管里流动的声音。我说,妈,你少说—句。
就在这会儿,大哥和小哥出现在前门,大哥看一眼父亲说,爹,有事?
父亲没有看他,父亲夹着纸烟的手一动不动,一缕淡蓝色的烟雾径直而上,而后在父亲的脸前盘绕。小哥说,又出事了?
父亲抬头看一眼他面前的三个儿子,仍然没有说话,又一次把头勾了下去。
蒜钱。母亲终于按捺不住说,蒜钱,还是豆门的那笔蒜钱,人家到法院告了。
大哥说,不是几个人的吗?
母亲说,问恁爹也,几个人,看看都是谁?看看还能找着谁?有俩是西平的,他连地址都说不清。还有一个周口的,恁都见过,大胡子,脸黑蛋皮一样。来回都在家里吃住,顿顿还得给他弄两菜,吃罢喝罢,临走还给他拿着盘缠,日他娘,喷的大,家里有这有那,干着这生意那生意,谁知到他家里一看,就两间破房子,欠一屁股账……
你嘟噜个啥!父亲瞪妈一眼,可他很快就把目光移开了。在我的印象里,父亲的面孔就是这个家庭的权力,父亲长久地以威严的形象立在我们的面前,父亲的话在这个家庭历来都是不可纂改的法律。可是现在,我面前的父亲却显示出一种颓败来,父亲的威严父亲的神圣如同解冻的河道一样,我清晰地看到,无数冰凌在春日的阳光下无奈地化开,这使我有一种凄凉的失去依靠的感觉,这样的事实使我心痛。有时躺在床上,抚摩着儿子幼嫩的肌体时我就会想,有朝一日,我会不会像爹一样面对困境束手无策,难堪地在儿子面前丢丑?那该是一种多么惨不忍睹的境遇呀!父子之情使我不能轻易地接受这种事实,可是事实就摆在我们面前,使我们不能拒绝。到后来,当我看到父亲表情木然地站在那个名叫狗儿的老人面前的时候,我彻底地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我心中无所不能的父亲,被一个对生活丧失信念的老头儿顶替了。现在我能真切地感到,父亲那因在儿子面前失去尊严而显示出来的羞耻而胆怯的目光,在屋子里四处游走,手中的烟头烧住了父亲的手,他慌忙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在上面无可奈何地蹭着。
母亲说,我嘟噜?你啥时候听我嘟噜啦?听我嘟噜你好了,听我嘟噜你也到不了这一步!看看咋弄?人家告你,你拿钱也?我看你上哪儿去弄钱!
父亲蹭烟的脚停住了,父亲骂道,妈那个×,想咋着,叫我死?
父亲仍然是父亲,父亲的话尽管底气不足,可是他仍然让你感受到他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我说,妈,你就少说一句,俺哥这不都来了,商量商量咋办。事到了这一步,你再说也没用。母亲就不再说,母亲气鼓鼓地依在门框上,这使我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美丽夏日的黄昏,母亲一手拿火钩,一手扶门框立在灰白的烟气里站着,我突然感觉到,母亲似乎一直就这样站立着,立成了满头的灰发,立成了满面的褶皱。
大哥说,到底多少钱?
九千。
小哥说,不是说要回三千了吗?
妈说,顶账了。恁爹有多大出息恁也知道,心一个一个地操,盖房子娶媳妇,恁爹花多钱?还有恁妹妹的事儿,哪个不得几千?恁爹有啥本事?不就是来回跑着弄几个?那三千多还给人家,还欠四千多。本想把蒜钱拿回来抵一阵子,可谁知一下子栽了,剩的钱周口那个龟孙全拿走了,要吧,要不回来,这恁几个都在这里,说吧,咋弄?
咱也去法院告他!
告他?咋告?妈说,去豆门拉蒜的时候,是恁爹签的字。一说这事儿我就生恁爹的气,就你能,几个人都不签就你签,你的名字金贵?
父亲说,你还有完没有?出去,你出去,这事用不着你管!父亲一发火,母亲就不说话,我们也都沉沉地坐着。阳光在屋外淡下去,阳光已经没有能力再走进屋里来了,寒气冷飕飕的从暗处生出来,像猫一样开始啃我的手脚。
大哥说,他才告,总得给点时间拼钱吧?
母亲说,啥才告,俩月了,人家都来了几趟了。
小哥说,爹,咋没有听你说?
看他那样,像个扯不破的毡帽子!妈说着说着又来气了,恁看你爹现在像啥,啥事都不长不圆哩!
咋长?咋圆?父亲抬起头说,钱是硬头货!
妈还要说,被大哥拦住了,大哥说,妈,你少说一句。吵就是办法了?现在得想个法过了这一关再说。妈气鼓鼓地在凳子上坐下来,说,我不管!随恁咋弄。母亲一不说话,屋里就静下来,那静很沉重,压得屋里所有的人都难以忍受,我们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粗粗的呼吸声,淡蓝色的烟雾从我们每个人的指间摇升直上,而后在我们的头颅之间盘旋,盘旋的烟雾使我的感觉恍惚,父亲母亲哥哥在我的感觉里渐渐远去,我的脑海里只想着一个字:钱。到哪里去弄钱?钱!到哪里去弄钱呢?父亲坐在春天的阳光下,父亲坐在那盘还没有来得及卖掉的石磨上。父亲看一眼蹲在门口卷烟吸的爷爷,蹭地一下站起来,父亲狠狠地扔掉手中的烟头,果断地说,扒!父亲说完就不再看爷爷,搬着梯子就往房子上爬,父亲要扒掉我家用老砖盖起的那两间草房子。在许多年前的那个春季里,父亲的决定使我们兄弟兴奋不已,我们在两天时间里,就推倒了那两间砖墙草顶的房子,之后父亲领来了西街的张老拐,张老拐就把一块又一块笨重的老砖数给买砖的人。父亲站在春日的阳光里接过张老拐手中的钱,就在胳膊下夹了两个麻包上街了,回来时,那两个麻里就装满了红薯片,还有二十斤黄豆,在那个饥饿的春天里,我们全家人都被那两包红薯片那二十斤黄豆鼓舞着,那天夜里,我们兄妹在母亲的领导下,嘴里面一边嚼着红薯片一边推着俺家的那盘石磨,俺家那盘石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发出隆隆的声响,我们一气之下把那二十斤黄豆还有掺进去的红薯片磨成了面粉。妈说,都睡吧,都去睡吧。可是我们躺在床上久久地不能入睡,我们在黑夜里等待着天亮,天亮之后,我们就可以吃上一顿久违的豆面条了,我们一家人都快有三月没有吃上豆面条了。第二天早晨,我们兄妹都早早地起来,可是母亲比我们起得更早,母亲正在俺家的大红瓦盆里和面,我们围在母亲的身边,闻着从面团里散发出来的豆腥气,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早晨呀!我们围在母亲的身边,初升的太阳弄出了满天的朝霞,红色的霞光映照在母亲的脸上。母亲赶面条的身影捶打得空中的霞光呼呼地作响。在我长大成人之后,在我后来学习绘画过程里,我都十分偏爱红色。有些时候我走在大街上,一看到身穿红色衣服的女孩我的心里就会生出一股热浪,就会有一种去拥抱那红色的冲动。但那个早晨,那个春日的早晨,当霞光映红母亲面颊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兄妹围在母亲的身边,看着母亲把面团一块又一块地赶成面条,妈说,烧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