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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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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10月3日,我像往常一样从学校里出来,而后穿过长长的街道往家走,在镇子的东街上,我碰到了邮局的老李,老李的车子在我的身边停了下来,他一脚支地,从车篮拿出一封信递到我的手上,说,信。Du00.coM老李没等我说声谢谢,他的脚尖一用力,就朝前骑去,我看一眼走远的邮递员,这才打开那封信,就是那封信,给我们带来了伯父死亡的消息。1989年8月24日,在遥远的西北一个叫着石河子的地方,有一个老人悄然去世了,我表情悲伤地走到父亲的身边,把信递给他,父亲看着我,我迟疑了片刻告诉爹说,大大爷不在了。父亲愣住了,父亲红润的脸一下子变得蜡黄,父亲的手颤抖着,他信没看完就抽泣起来,父亲的肩膀在深秋的田野里,在苍茫的黄土地上,一耸,一耸,全家都被这突来的噩耗震住了,父亲的哭声在我们的心头撞击着。

父亲像一个孩子坐在黄土地上

灰白的头颅深深地埋在两腿里

他的肩膀像树叶在秋风中抖动

他的凄泣声像只小鸟飞向天宇

父亲没踏过石河子那边的热土

但他却熟悉那里的沙枣和麦子

父亲没有喝过石河子那边的水

他耳边却时常响着伯父的话语

他们相处的日子闪电一样短促

但却有一条血管连着他们的心

熟睡的伯父再听不到这哭声了

他已经沉睡在我父亲的眼泪里

事隔两年,在这个冬季的午后,当我站在颍河大堤上望着父亲一步步走下河堤,踏上一条小船的时候,我又记起了这首题为《深秋的风》的小诗,父亲要到远方去了,可是远方已经没有了他的哥哥,在远方等待父亲的只是一堆黄土。我仿佛看到父亲独自一人坐在那堆黄土前,久久地不动,面容凄然,在他的四周,是一片冬日的旷野,旷野像一匹出栏的俊马,头也不回地奔向远方,把父亲和那堆黄土留在了身后。我想,父亲回不来了。父亲跨上了小船,小船因为失重突然在面水上晃动起来,父亲踉跄了一下,坐在了船头上。小哥跟着跳上去,小哥双手支起船桨,小船往对岸驶去。父亲就要走了,父亲在他年迈的时候,要离开故土到远方去流浪,他的心里该是一种怎样的悲伤呀。我和大哥木木地站在岸边,看着那只小船渐渐地远离我们,朝河对岸驶去。就在这时,我看到了父亲从船头上站了起来,他的目光越过我们的头顶,朝岸上观看,他老人家是不是希望有什么奇迹出现?我和大哥也回过头来,我们看到小妹从岸上奔下来,风掀扬着小妹的黑发发出呼呼的声响,小妹一边往河下奔跑一边气喘吁吁地朝我们喊,爹……俺妈被人家抓走了……

现在我们兄弟不能不面对这个事实,我们的母亲被头戴大沿帽的警察抓走了,这件事风一样迅速在镇里传开,成为当天人们谈论的主要话题,我们走在大街上,就能感受到异样的目光在我们身上走来走去,这使我们兄弟在镇人的面前抬不起头来。那个冬日的午后,我们回到家再没有见到母亲,只有几个妹妹在屋里低声哭泣。没有了母亲,这个家在突然之间就倒塌下来。在我的人生经验里,母亲就是家。在我独自一人在外闯荡的岁月里,在我躺在异乡的土地上望着黑夜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家,想起母亲,想起母亲和蔼的面容。

1976年秋季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里,在一个名叫汝南的小城中,我独自坐在一家客栈里就突然想起了母亲,对母亲的思念像浪潮一样击打着我的胸怀,使我再坐立不安,我不顾一切拉起架子车就上了路,雨水击打着我身上的塑料布,发出哗哗的声响,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我的面颊,雨水打湿了我的裤腿我脚上的布鞋,我的嘴唇冻得发紫,我的手冻得像针扎似的生疼,可是我仍然一刻不停地往家赶,走在秋天的雨季里遥想着我的母亲。那天我在秋雨里一直那样走呀走呀,在半夜时分,我终于回到了我的故乡,我已经离开了两年多的颍河镇,既是漆黑的雨夜也没能涂住我思念她的亮光。我拉着架子车,吃边地走过坑坑洼洼满是泥泞的街道,听到街里的声响,家乡的狗在屋里汪叫起来,夜的风把我头顶上的树吹得哗哗作响,一片树叶从空中飘落下来,贴在我的脸上,可在我的感觉里,这一切都是那样的亲切。我走过长长的街道,终于来到了家门前,一看到家门,我浑身的骨架都散了,一下子瘫坐在泥水里,我朝那扇门爬过去,我满身泥水地爬到门边,伸出我颤抖的手,用冻僵的手扣响了屋门。听到敲门声,屋子里立刻传来了母亲的声音,母亲说谁?

我说妈,是我,妈,我回来了,妈……

咦,我的儿,咦,我的儿,是你吗?是你吗……

妈在屋里叠声地叫着,屋里的油灯亮了,妈披着衣服拉开门,妈说,我的儿。

我的声音嘶哑了,我喊不出声来,我的眼睛模糊了,我看不清妈的面容。妈说,咦,乖乖……快脱快脱……妈帮我把湿衣服脱掉,妈扶着我躺进温暖的被窝里。妈说,我给擀面条,擀碗热面条喝喝。我躺在床上,突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在那片空白里,漫漫地流进一道浑浊的水,我慢慢地入睡了。

在那个细雨霏霏的秋夜里,妈把下好的面条端在了我的面前,妈叫醒我说,吃,吃了再睡。我混混沌沌地被妈扶起来,混混沌沌地吃了一碗面条,然后倒头又睡。在那个秋夜里,母亲一直坐在我的身边,母亲小心地为我擦干头发,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久久地注视着她流浪归来的儿子……可是现在母亲不在家,母亲被当作人质抓走了,我年迈的母亲,坐在鸣着警笛的三轮摩托上被法院的人带走了。寒冷的风迎面吹来,掀扬着母亲的头发,我的心如刀绞般地疼痛。我对大哥说,走,咱得去呀,咱得把妈找回来。大哥说,走。大哥一边走一边说,咋能随便抓人呢?

我和大哥从屋里走出来,来到过道里,我们看到了爹,父亲的表情一片冰凉。大哥对父亲说,俺进城了。说完,我们穿过父亲那冰凉的表情,走向满是泥泞的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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