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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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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快上来,冻着了。择天记www.x5200.com

妻子说,老想尿,老想尿,又尿不出来。

我说睡吧,快睡吧。

妻子说,不中,憋得慌,怕是要生了。

妻子躺在床上,妻子说,不中,憋死我了……你快看看咋弄的,单子咋湿了……怕是羊水破了,快要生了。

我说,别慌别慌。我就飞快地穿衣服,赤着脚裹了一件大衣对妻子说,你先忍着,我去拉架子车。我兔子一样窜出窝,一路小跑,我要去岳父家拉架子车。在路上,我幻想着妻子能给我生个女儿。在那个冬夜里,我敲响了岳父家的大门,急促的敲门声在寂静里四处炸开,我朝屋里喊,开门开门快开门。岳父披一件棉衣,用一双惺松的小眼睛望着我。我说,用一下架子车,去医院。那个黑夜里,我身后的架子车在坚硬的泥路上跳跃,如鞭炮一路响过来。可是等我气喘吁吁地回到学校,那个小生命已经露出了头颅,妻子不停地呼叫着我的名字,妻子说,这咋弄,这咋弄……

血液和羊水湿透了妻子身下的被子,那个时候,我真的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我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小生命从母体里滑落下来,落在寒冷的季节里。

看粉红色的山涧

流成血色的小溪

有一黑色的头颅

滑过了生命之阴

看到了吗

那就是你

一个怎样的果实呀

小小额头布满皱纹

远处是无边的寒冷

远处是恐惧的声音

你却手舞足蹈

就这样走出家门

儿子落进血水里,那血水如一片红光,在我的视野里漫延。在那红光里,我的儿子慢慢地长大。在那红光里,我慢慢地变老。是的,有朝一日,我也会像爹一样变得满头白发,一脸皱纹,我的眼角里也会积满米黄色的眼屎,我的牙齿会脱落得一颗不剩,我空空的嘴唇敞开着,说不定,我也会像父亲一样,蹲在那所古老而寒冷的墙壁下,等待着儿子的解救。你哭了?妻子说。

我说,没有。我擦一把眼泪说,睡吧,明个还得给爹送被子。

我们应该相信命,当你赤裸裸地被父母接到世上的时候,你能抗拒吗?你不能。你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或者一个地位显赫的名门贵族,这就是两种不同的命运,这是两种不同的有着巨大差别的境遇。但我们也相信一个人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随着时间的流失,一个农民的儿子,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政治家,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或者文学家,一个皇帝的儿子,也可能在日月转换的岁月里,变成一个乞丐。可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要比另一种人多付出多少代价呀!这就是命运的不公平。1992年12月上旬,在某一天的早晨,当我背着被子立在公路边等车的时候,就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点。那个寒冷的早晨,我立在公路边,看着一辆又一辆漂亮的小轿车从我的身边开过去,心里就生出一种自卑来,这自卑像阴潮的天空一样笼罩着,使我情绪低沉,我躲开朝我看过来的一道又一道目光。我背着被子穿过县城那条最为繁华的街道,熙熙攘攘的声音像寒风一样往我的衣服里面钻,我没有勇气抬起头来,匆匆忙忙地和那些漂亮的裤腿相错而过,实际我并不认识那些人,那些人也不认识我,可我就是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看他们一眼。我穿过一条小巷,最后立在了一片浩荡的湖水边,那座古老建筑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远远地望去,水上的玄歌台就像一座年久失修的陵墓,生出一种幽霉之气,这使我的心里生出几分胆怯。我回头看一眼,身后是一片陌生的世界,这里只有我的父亲在前面的拘留所里等我,我把冻得生疼的手放在嘴上吹了一口热气,提着被卷,沿着那条通往湖中小道朝父亲走去。

那扇只能露出一双眼睛的小窗子打开了,从窗子里看过来的目光像凛冽的风把我的头发吹了起来,那眼睛说,找谁?

我说,俺爹。

上午不见。

那眼睛说完哗地一声把小窗子关闭了。我像个傻子站在那扇生满红锈的铁门前,我变成了一片焦黄的叶子从空中飘下来,一头栽落在地上,我几乎丧失了思想和记忆。我无力地在铁门前坐下来,脚下坑坑洼洼的路面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那叹息从古老的砖块里滋生出来,很快布满了四周,像雾一样打湿了我的头发和筋骨,打湿了我的目光和血肉。我像一颗小草,沉没在那浩瀚的气体里,默然无声,等待着灿烂的阳光来驱散那雾气,来把我拯救。可是没有阳光,在我记忆里那个日子里没有阳光,我记忆的头顶上永远是一个巨大的灰色天穹,那天穹把我罩住了,我驮着沉重的灰色天穹在县城的街道走动,我要去找我的表姐夫王村,找他来帮我打开那扇如血的铁门。

在那个寒冷的日子里,当我和身穿军大衣的王村又一次来到玄歌台时,那对铁门终于打开了。我跟在王村的身后,穿过一道长长的砖砌的弓形门道,最后来到一所院子里,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座高大的殿堂,在殿堂的四周有灰白色的石柱,殿堂的两侧与通道相隔有两排古旧的厢房,那些建筑的墙壁是灰色的,就像凝聚的时间一样冰冷而湿潮,那冰冷和湿潮化作一只巨大的魔手卡住了我的脖子,使我呼吸艰难。我在艰难的呼吸中,有一个精瘦的警察走过来,他和王村打招呼,他们两个站在一株落光叶子的槐树下耳语,他们一来一往,就像两个动作滑稽的木偶,最后他们一起拿目光来看我,王村对我打了一个手势说,来。

我跟着他们往东厢房走,我和他们的鞋子同时踏在砖块上,却发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声响,那声音一强一弱。在大殿与厢房的间隙里,我看到了一道高深的墙壁,墙壁上拉着一道电网,在那高深的墙壁上,只有一扇单薄而瘦小的门,那门关闭着。一看到那门,我的心就往上提了一寸,那扇门使我感到压抑。我想,父亲就是从这扇小门里走进去的吗?父亲就被关押在这道高墙后面的某一间房子里吗?

我和王村坐在东厢房的一间屋子里,等待我的父亲。我听到有脚步声从外面传过来,那脚步声有些胆怯,有些颤抖。我站起来,有些紧张地搂住怀里的被子,两眼直直地望着门口。父亲像一个灰色的影子,嵌在了门洞里,我想迎过去,可是我的腿却石块一样沉重,我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了几下,我说爹。可是我的声音却被悲怆的情绪堵在喉咙里。这就是我的父亲吗?爹一夜之间变老了许多,爹的头发变得一片雪白,爹的颧骨高高地耸着,在高大的厢房里,他显得是那样的瘦弱,精神是那样的颓丧。爹一下子拉住了王村的手说,恁哥……父亲的咽喉在灰暗的光线里一下一下地滑动,爹说,得想法把我弄出去呀。爹说完像个孩子一样用袖口擦着眼角,爹突然间变得那样脆弱,爹的声音有些哽咽,不能把我丢在这儿不管呀……

王村说,看你说的表叔,咋会不管,我几个表弟在镇里都是有脸面的人,咋会把你丢在这里不管呢?

王村说,表弟,回去想想办法,恁兄弟几个弄几千块钱总不会有啥问题吧?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学校,正是下课时间,穿着五颜六色的学生,在灰色的天空下嘻闹着奔跑着,他们的欢笑声在校院里沸沸扬扬,这使我感到了自己的苍老。我的脚步有些机械地穿过杂乱的声音,走进我的住室,我在板凳上坐下来,感到十分的劳累。门口响起了脚步声,那是我的妻子。妻走进来把怀里的儿子放在床上,在我的身边坐下来,她拍了拍我肩上的灰尘说,还没有吃饭吧?

没等我说话,妻就站起来,从锅里端出饭菜放在我面前的小桌上,妻说,趁热吃吧。小桌上的饭菜冒着热气,这使我想到了父亲。这个时候,我的父亲正坐在潮湿寒冰的监狱里望着灰色的墙壁,我说,得把爹弄出来。

妻把饭碗往我面前推了推说,吃饭,吃了饭再说。

我说,得把爹弄出来。

妻说,咱大哥咱小哥才走没多大会儿。

听妻这样说,我噌地一下站起来,妻拉住我的手说,吃饭,吃了饭再说。

我说,我不饿。

我真的不饿。从早晨到现在,我只在县城里喝了一碗糊辣汤,可我却没感觉到饥饿,凄伤和忧愁已经积满了我的胸膛和肠胃。我走到床前,看着躺在被窝里的儿子,儿子睡着了,儿子均匀的呼吸像流水一样从我的眼前缓缓地流过。妻子依在我的身边,我侧身把她搂在怀里,闭上了眼睛。爹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爹坐在冰冷地铺上,望着一方窄小的铁窗,满目的凄伤。我说,得把爹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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