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4
俺大问:“哪还痒?”
“这。Du00.coM”霜花一只手往嘴里装着料豆子,一只手掀开她的袄襟,灰白色的肚皮就露在了外边,俺大的眼里立刻闪出了蓝晶晶的光,那光像探测器在霜花的肚皮上搜来寻去,这会儿太阳光正好照在他那像头发情的公牛的宽脸上,就是这个时候,老南突然问起了俺爷头上的那道伤疤。俺大丢下霜花的袄襟,十分意外地看着老南,半天他才说:“过来!”老南就满嘴腥气地走过来。俺大说:“蹲下!”老南就蹲下,刚蹲下,俺大就一个耳搧过去,傓得老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嘴微张着,黄色的豆瓣掺和着唾沫从他的嘴里流下来,五个指头印子,像五个剥了皮肉的骨头贴在了老南的脸上。那会儿老南就觉得有一个东西从胃里往上拱,只拱得他喉头发痒鼻头发酸,接着一声哭叫从他嘴里撞出来,那哭声像一只黑色的苍鹰飞向天空,基本功非常的扎实。老南的哭腔已经练了十四年了,在俺娘死去的那个漆黑的黑夜里,也就是老南两岁的时候,他就开始练哭功了。
十四年前的那个深秋,对于老西和老南来说真是灾难深重难以忘怀。那个秋天的树叶似乎也落得特别早,白天里那些干死的叶子像无数个没有身子的头颅.悬挂在当空,夜晚里它们就“嘎嘎”作响地从空中飘落下来,俺大就是在那样一个夜晚,踏着满地的残叶从河道里的木排上走回来的。那天晚上老西被俺大摇醒之后就闻到了一股子鱼腥气,俺大问:“你娘哩?”老西傻傻地坐着,抬头看到了他那同俺爷一样高大的身子。俺大又问:“你娘哩?”老西这下听懂了,但他却摇了摇头,那盏如豆的油灯把老西的头映得土丘一样在山墙上晃。俺大走到外间的地锅前,掀开锅盖里面并肩躺着两条煨好的鲤鱼,一股淡淡的醋香拂扫着他鼻孔中的绒毛,就这会儿,他听到门外传来了“嚓嚓”的脚步声。俺大敏捷得像一只猴子轻快地跳到床边,蹲下,躲到床头的黑暗里去了。老西听到了门“叽——”地一声响,接着看到了俺娘和毛猴一前一后走进来。
俺大和老西同时听到了俺娘掀开锅盖的声音,听到了俺娘把鱼铲到盘子里去的声音。俺娘说:“吃吧。”毛猴说:“吃。”
老西清楚地记得就是这时候,俺大突然从床前的黑暗里站起来,毛猴一看见俺大像耗子见了猫一样站在那里打哆嗦,毛猴说:“谁……”
俺大像一座山移过去,他一把抓住毛猴的衣襟把他揪起来,一用力,毛猴像个肉蛋飞到门边去,头像铅球一样“咚”地一声撞在了门框上,毛猴喊叫着:“你你你……”毛猴没等俺大走过来,他就爬起来跑了。俺大并没去追,而是反手上了门,他从锅灶前操起一根劈柴盯着俺娘,随后扬手打过去,俺娘就鬼一样地喊叫起来。我记得就是这会儿老南醒来了,他在床上哭,哭得淋漓尽致,哭得喉咙发燥声音发直,就是从那天起,老南开始了他的发声练习。到后来在俺大躺在河边那片雪地上的时候,老南那一声哭嚎,才真正显示了他的哭功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那天俺大挥舞着手里的劈柴像老南的哭声一样得心应手,俺娘从门边滚到后墙,又从后墙滚到门边,到后来她的身上皮开肉绽。俺大问:“几回了?”俺娘说:“一回也……也没有……”老西听到娘的声音十分微弱,像从喉咙眼里呵出来的一样。俺大又打。打得娘顶不住了,她就说:“亲爹,饶了我吧……”
俺大说:“说,弄几回了?”
俺娘说:“一回。”
俺大说:“骚货!有一回就有两回!”说着那劈柴又在他的手里舞动起来,那劈柴像闪电在空中闪过,挤得空气在它身后发出呼呼的响声。
俺娘说:“俺亲爷,你饶了我吧……”
俺大说:“几回?”
俺娘说:“你说几回……就……几回……”
俺大拧着眉,嘴里骂骂咧咧,丢下劈柴走到锅前蹲下来吃煨鱼,他的嘴嘶嘶地发出声响,那醋香味在屋子里疯狂地走动,那天俺大吃完了鱼,走到床边倒头就睡,同俺爷那回回来没什么两样。
老西和老南都止住了哭,俺娘哼叫着说:“西儿……我渴……”老西小心翼翼下了床,给俺娘从缸里舀了半碗凉水喝。俺娘又说:“西儿……还渴。”老西就又过去舀了半碗,俺娘喝完后,老西就在俺娘的身边坐下来。这会儿冰冷的月光从门缝里钻过来,照在俺娘那血肉模糊的脸上,血迹像一片片油漆漆得俺娘的脸花花达达。老西用手战战兢兢地摸了摸,那血稠得粘手,他摸一下放到嘴里,一股子血腥气直冲他的脑门,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到后来他一看到血头就疼。三十七年后,当他和老南把菊儿的尸体从墙砖下扒出来,当他看到菊儿那血肉模糊的尸体时,那血腥气又直冲他的脑门,使得他头昏脑胀,神智不清,一头就栽倒在地上。
而老南却对那冰冷的月光发生了兴趣,也是三十七年后,当他躺在颍河镇派出所的冰凉的水泥地上,从窗子里看到天上那团冰轮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这个夜晚,他看到俺娘在那遥远的天空里向他招手时,他就止不住地泪流满面。
五
霜花十八岁那年已经长得人高马大,脸像搪瓷盆,屁股像抬筐,身上的肌肉像发酵的面团往衣服外边拥挤着。一副水桶在她的肩上,河上河下地往牲口屋里挑水,就觉得满路都是她的屁股。老西那天肩挂着血红的语录袋刚走上国防大堤,正好看到霜花那肥大的屁股颤着走进牲口屋里去,他觉得肩上挂着的东西比起霜花的屁股来真是黯然失色,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想象着那屁股像一盆清白的绿豆凉粉托在他手上的情景,他由不得出了一身臭汗。他以前也曾无数次见到过那屁股,但都没有这次给他的印象深刻,这会儿他生出—种想摸摸那屁股的愿望,生出一种想占有那屁股的欲望,可是到后来,当他第一次看到那屁股的时候,他却从心里生出无限的恶心。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屁股上满是紫红色的印记,而且上面生满了毛烘烘的汗毛和绿豆一样大小的疙瘩。从此,那些美好的幻想像一片雪白的纸突然从老西的脑海里飞出来,被一阵风吹上了天空,越飘越远直到无影无踪,他的眼前化成了一个漆黑无比的黑洞,老西在这黑洞里看到了成千上万颗星星,在这些星星里他只知道月亮水星火星木星天王星,知道有他的同类登上了月球,并且看到了他的故乡是一个蔚蓝色的星球,一个在空中不停地运动着的蔚蓝色的星球。这人算什么玩意?像蚂蚁像树叶像灰尘,你还有什么可傲气的?从此对活着他感到心灰意冷,人活着和死去有什么差别?因此他仇恨一切又对一切无所谓,他望着霜花那花团一样的身子他的欲望突然像一盆水冻住了,而霜花儿却仍像一条经验丰富的骚母狗,躺在那里抠着大腿根子嘴里不停地叫痒。
老西记得就是那一年霜花去牲口屋里帮槽的,她扫院子担水掏厩粪,傻乎乎地干从来就不觉得累,可是对于吃,霜花却显示出了惊人的聪明。只要一闲着,她就手不离豆豆不离手,每当干完活睡醒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手伸到料袋子里去。她吃的方法很让俺大新奇,她不是一把一把地吃,而是一粒一粒地吃,那豆子从她的左手里右手里一个替一个飞起来,划了一道又一道鲜亮的黄色弧线,正巧落到她朱红色的嘴里去,那豆子在她嘴里一个接一个地“嘎嘣”“嘎嘣”地叫,散发出一种带有豆腥气的香味来,有时候吃着吃着,她就倒在俺大的地铺上呼呼地睡着了。俺大望着那肉团团顿时觉得昏暗的屋子就亮堂起来,满屋子的臊尿臭屎气都变成了甜味香味酸味涌挤着他的鼻孔,这时候俺大伸进怀里捉跳蚤的手就不动了,俺大看着霜花的嘴在睡梦里仍不停地咀嚼着,就很吃力地把一只跳蚤从腰里捏出来,把它穿到赭红色的线上去。有时候,霜花望着俺大手里的那一串跳蚤,自己的头皮就炸炸痒,她的手指一触到头皮,那痒就四处逃窜,她就觉得满头都是跳蚤,她一边不停地抓挠一边不停地叫道:“痒。”
俺大说:“过来。”
霜花就过来,她—屁股坐在俺大的身边,俺大的双手在她的头发里搜寻着,寻着寻着,霜花就觉得那蚤子又爬到她怀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