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自由的英雄(十一)
千鸟飞绝,人兽踪灭。Du00.coM俯视群山层云,直通苍穹诸天。
这是光秃秃的一座山峰,扶摇直上,望不到尽头,它的周围没有起伏的群山相连,它的山体上没有花草树木生长,它就像一根用天下最大的石块打磨而成的巨柱,矗立在天与地之间,以防止原本就是一体的两者再次复合,将这繁华的人间毁于一旦。
和尚大张着嘴,口水都流出来时才从震惊中魂魄归位,他用衣袖抹了抹嘴,长叹道:“这山别说搬了,我恐怕摇都摇不动!”
“你若能搬得动,就可以去做佛祖了!”猪的嘲笑让和尚急忙合十双掌,口称罪过。
和尚和猪的笑骂和老沙、小白依然震惊的样子,使猴子发笑,但他随即肃下脸,道:“我的终点已经到了,你们呢?”
众人沉默许久,猪说道:“你只管放手一战。我们是花果山最后的几个人了,会在这里为你摇旗助威”
见几人目光坚定,猴子嘱咐一句“多加小心”,身形已经消失。
猪、和尚、老沙、小白,极目远眺,不指望看到山的顶点,只希望能在第一时间知道最后的结果。
山顶上,已经有人在等着猴子了。
猴子认得此人,一个嘴边长挂慈祥笑容的老者,大闹天宫时令自己功亏一篑、杀死老虎的仇敌,如今还是将自己最心爱的女娲拿住的圣人。
女娲神情祥和、娇躯微蜷,被一黑一白两团阴阳鱼组成的气场包围,漂浮在半空,看起来并无大碍,但正因为如此,才显出站在一旁、笑脸迎人的太上的可怖。同为圣人,太上可以胜过女娲,而且毫发无伤地轻松困住,这份功力,可谓惊天动地了。
但猴子并不惧怕,即使头戴金箍,他也有与其一争高下的信心与实力。
“放了她!”
猴子的颐指气使没有令太上有丝毫不快,他手一挥,那阴阳气场已经变回太极图,画卷一收,飞回太上袖中。
“我正有此意。”
见对方并不为难,猴子不疑有他,怀抱一张,女娲向受到引力一般投向猴子,被他一把抱住。不一刻,女娲缓缓转醒,见自己被猴子紧紧抱在怀里,面色一红,想起自己救人未成,心中气馁,埋首猴子的胸膛,轻声道:“对不起……”
猴子莫名其妙,只道她是因为自己被太上所擒,心中委屈,便劝道:“不用介怀,一切有我。”
“不是的,是你的朋友们……”
“关于此事,我正有话对猴王禀明。”太上打断女娲的解释,手向一边指去,云朵散开,一群天兵天将拱卫着玉帝飞来。他们一路从东追来,历经大大小小的战斗几十次,个个带伤,如今已经不足百来人,但面容依旧无喜无悲、庄严肃穆,更没有一丝一毫的疲态,只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平稳落地后,八十一个天兵将手中圆滚滚的物件一一安放在地上,呈献给猴子。
女娲知道那是什么,她不想去看,只是背着身抱住猴子。感到猴子身躯的颤抖,她抱得更紧,但终于被猴子温柔地推开。
那是八十一颗首级,有的是猴子认识的,狮子、大象、大鹏、老牛、罗刹、通臂,更多的是不认识的。
“猴王,他们都是为你而死的。”
听到太上所言,猴子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为何天庭的追兵总是走走停停,为什么老牛会将自己拒之门外,为什么自己能有惊无险地来到这里。
“一路西来,世上的大妖已经死的七七八八,这些都是为你出头的。剩下的安于现状,不会再反抗天庭。猴王,你已经没有战斗的理由了,何不息了兵戈,还天下一个太平?”太上神情真诚、言真意切地劝道。
猴子无言,将一个首级捧道手中,仔细去看,用心去记。
太上又劝:“皇图霸业,转头成空。妖族已经成为过去,又何必抓住所谓的复兴大业不放。如今天下灵长,只有凡人一族,同是一家,自然和光同尘,不起纷争。”
“他们,在笑呢。”猴子放下最后一颗首级,跪在地上,说道,嗓音透出比悲伤哀痛更为深沉的沉重,扼人心魂。
“他们求仁得仁,死得其所,猴王应为他们欣慰。妖族最后的骄傲,他们当之无愧。”
“他们,都在笑呢。”猴子不理太上,自言自语:“豪气的笑、壮烈的笑、怀念的笑、得意的笑、释怀的笑、不甘的笑……总共八十一种笑,有喜怒哀乐、有悲欢得失、有爱恨憎恶、有酸甜苦辣,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不要将所有人混为一谈,用一句妖族的骄傲就敷衍过去!”
一声大喝,劲风刮得太上衣衫猎猎,天军站立不稳。
猴子运使神通,将首级收进袖中,挺直身躯,道:“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愿,但是为实现心愿而需要达成的目的是一样的,今天,我会为他们达成目的。”
“死者已矣,猴王不觉得为逝去的人而战,是得不偿失的吗?又或是猴王如今被悲伤愤怒昏迷了心窍,需要发泄?如果是后者的话,我愿意任猴王处置,绝不反抗!”太上走到猴子身前,将太极图等宝物放到一旁,张开空空的双手,以示自己所说千真万确。
“我现在清醒的很。”猴子目光纯澈、炯炯有神,没有一丝迷茫,他手中铁棍向玉帝一众指去,道:“妖已死,神却还活着!他们的灵魂被你囚禁,身体受尽奴役,你又有何话说!”
“天庭执掌三界秩序,法不容私,神没有感情与感觉,才能做到公平公正。况且正是因为失去了感情,也不用受万千烦恼的困扰,猴王不觉得这是一种幸运、一种解脱吗?”
“幸运?解脱?”猴子握棍的手已经开始发抖,炽烈的怒意令太上的呼吸为之一沉,“我只听到深藏在他们心中的悲哀,只看到永世不得自由的残躯。他们在向我哭诉、乞求,求我给他们自由和解脱!”
太上摇头,道:“什么是自由?自由,是一种免于恐惧、免于奴役、免于伤害和满足自身欲望、实现自我价值的状态,既可以为所欲为,又不去损害他人。自由的背后是自律,既要有遵守道德的自我约束,又要有服从法规的强制力量。神没有感情,就不会恐惧;没有感觉,就不会觉得被奴役,更不会奴役别人;没有欲望,就无所谓满足;他们管理天地万物,还有比这更有价值的生活吗?他们依天规天条行事,为所欲为而又不去损害他人。这种自由与自律的结合,不才是自由的完美形状吗?”
猴子听得七窍生烟:“你竟然将他们的处境称作自由?既然自由,为什么他们会向我苦求!”
太上笑道:“自由并非无限。就像我这太极图,有阴面有阳面,有无限就有限制,有自由自在就有束手束脚。自由不是纯粹的,而是矛盾的,是解放与束缚并存的。猴王所说的自由,过于绝对,是不存在、也不应存在于世的,那会导致混乱,招致毁灭。正如我的太极,刚则易折,反之亦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猴王,为人处世,寻理求真,皆应留有余地,不要太过极端。”
猴子肚子里才有几滴墨水,哪里辩驳得过开坛讲道、身为一教宗师的太上,他额头见汗、欲言又止,竟再也驳不回去了。
正当猴子进退两难之际,一道身影砰地摔入石壁之中,击得碎石乱溅、尘土飞扬。不待尘埃落定,猴子便用火眼金睛看到,这躺倒在地、一身狼狈的人,居然是准提道人。
“师父!”
见猴子不可置信的震惊模样,准提咳了两声,强自笑道:“我与师兄切磋,却让你看了笑话。”
太上身旁,以虚还实、由无化有,毫无征兆地骤然出现的,正是无喜无悲、不嗔不怒的接引道人。
太上向接引稽首道:“道兄超脱圣人,更进一步,距大自在之境仅有一步之遥,可喜可贺。”
接引还礼道:“道兄谬赞了。只是这一步,便需大毅力、大智慧才能走出。今日贫僧受天道所邀而出手,就是为了偿还授业之恩,以求得无牵无挂,全心全意迈出最后一步。”
“道兄之心胸、境界,已是圣人第一了。”太上转向猴子这边,道:“准提道兄、通天师弟、女娲师妹,不知以为然否?”
“你果然察觉到我了。”通天从虚空中走出,引得准提、女娲、猴子惊讶不已。
“若不是接引、准提两位道兄突至,师弟你犹豫是否出手,导致你那似有似无的空间境界出现紊乱,我是发觉不了的。”太上叹道,“师弟经历挫折,却能另辟蹊径,练出如此本事,实在令人赞叹。”
一声长笑,恢复一派庄严宝相的准提与通天并肩而立,道:“今日我等天道圣人聚首于此,若没有一番改天换日的剧变,岂不是辱没了我等的名头。”
“圣人聚首?元始师兄他……”
太上收起了笑容,痛苦地蹙着眉,回答了女娲的问题:“元始他……六百年前,已经毁身殉道了。”
女娲轻叫一声,双手捂嘴,满脸的不敢置信。众人一阵沉默,终是通天将话引回了正题。
“不错,我已一无所有,这一番剧变,失去的只会是你们!”通天的话传入众人之耳,一双眼却盯死了太上。
太上洒然一笑,道:“变与不变,只落在猴王身上。”
见众人将目光投向自己,猴子沉默一阵,抬头看向太上,道:“你说的,我并不太懂。在人间,可能是大道理,但这与我无关。我只遵循自己的道理,争取自己的自由。我,只是一只猴子。”
他指了指玉帝,道:“今日,我要为他们争下我所认为的自由!”又抬手指天,“还要问一问天,在他心中,何为自由!”
太上面露失望,惋惜异常,道:“猴王一身慧根,却冥顽不灵,可惜,可惜!如此,就让我领教猴王的高招吧。”
“他是我夫君,我今日拼死也绝不容你伤他!”
“太上,你敢视我为无物!”
女娲、通天欲要上前,却被接引挡住。
“师兄,你真要与我等为难。”准提不忍兄弟相残,看向接引的目光带着恳求。
“为难师弟的,正是师弟自己。”接引淡淡说道:“你心中执念太深,如此怎能得成大道?”
“莫拿道理压我,我只问师兄,今日是不是要做那天道的走卒!”
“道理也好、鸿钧也好,我不是任何人或物的走卒。今日还了师恩,就少了一份人情压身,我才能轻装上路。师弟,当初你要成就独尊,我唯求大自在。因果循环,竟定下了今日之争的业果。宝筏窄小,一次只能渡得一人,师弟,万勿留手,且看最终你我谁能乘上!”
接引盘膝而坐,口念“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复还有。”
准提一听之下大惊失色,叫道:“不好,快退!”
却已来不及了,在猴子震惊的眼中,四个圣人一齐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十三天外,圣境藏乐土,顶摩霄汉中,根接须弥脉。巧峰排列,怪石参差。悬崖下瑶草琪花,曲径旁紫芝香蕙。仙猿摘果入桃林,却似火烧金;白鹤牺松立枝头,浑如烟捧玉。彩凤双双,青鸾对对。彩凤双双,向日一鸣天下瑞;青鸾对对,迎风耀舞世间稀。又见那黄森森金瓦迭鸳鸯,明幌幌花砖铺玛瑙。东一行,西一行,尽都是蕊宫珠阙;南一带,北一带,看不了宝阁珍楼。天王殿上放霞光,护法堂前喷紫焰。浮屠塔显,优钵花香,正是地胜疑天别,云闲觉昼长。红尘不到诸缘尽,万劫无亏大法堂。
此处,正是准提最为熟悉不过的西天极乐净土,唯一令他奇怪的是,诸位菩萨金刚都不见了踪影。
“这里不是西天,是接引一人的净土!”通天正想用陷仙剑虚空挪移之术返回原地,却发现这里根本不是天地间的某处,而是某人的识海之中,那始作俑者自然是接引。
“师兄,这便是我释道最为艰深的漏尽通神通?”准提一脸复杂地问道。
“一切诸佛菩萨,有十方无量净土。这里只是重现了西方净土,与无量相差何止万里。漏尽通,乃证得漏尽智烦恼尽除、得解脱、威德具足之境界。无生无灭、无色无相,又哪里来的净土。此处只是我近来参禅打坐之处,就请三位于此将歇一阵,静待结果。”接引闭目盘膝而坐,再不言语,周身一片祥和,尽显无欲无求、无忧无争的风范。
女娲心中大急,挺身攻向接引,结果却透其身而过,毫无效果。
“此处乃是师兄法力与心相结合而成的境地,介于虚实、有无之间,他不会攻击我们,我们也碰不得他,这真是束手无策了!”准提一叹,满是沮丧。
“这可不一定!”通天拿出戮仙剑,道:“只要是法,我的戮仙便可破得。接引,我且问你,若我等能出去,你是否便不再为难?”
“此乃贫僧最高妙的手段,若是被破,贫僧也再无法可想,只能悉听尊便了。”
接引无需开口,四面八方传来的,都是他的真心真言。
“好!”通天高举宝剑,喝道:“万法摧破戮仙剑,杀灭万象,摧垮诸法,给我破!”
红芒大炽,将接引的净土四周点燃、焚烧、吞噬,如燎原之火,愈演愈烈。不一会儿,原本广阔无垠的净土已经只剩四圣人所处之地了。
接引睁开眼,直愣愣看着吐着红芒的戮仙剑,半晌后终于叹道:“原始之混沌,最初之毁灭,今日贫僧竟能得见,幸何如之!”
他站起身,道:“贫僧已经尽力,留不下三位,亦无愧于天道。”说罢,宣了一声佛号,净土消失,四人又回到了山顶。
一阵罡风袭来,竟使四位圣人有站立不稳之感,运劲定住身形,同时看去,只见猴子站在前方不远处,散发的气势越来越盛,那罡风也越来越大,本戴在头上的金箍,已经被扔在了一旁。
“我说过了,欲见天道,必先过我这一关。”与猴子针锋相对的太上仍在谈笑风生,只是声音被剧烈的风吹打得走了音。
“好!那就接我一棒!”猴子狞笑一声,将铁棍高高举起。
罡风忽地停歇,那惊天动地的气势,也全部收敛进猴子的身躯中
相视而笑的两人绝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轻松,四位圣人的回归,两人完全没有察觉到。
铁棍落下,看似轻飘飘地没有力道,对面的太上却面色沉重,不退不避,竟任由它击到自己的脸上。
轰隆一声巨响!
晴天霹雳、石破天惊,不足以形容此声巨响的万分之一。那一棍的威力,更是骇人听闻,仅仅产生的余波,便令通天、女娲、准提三位圣人站立不稳,犹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吹到不知哪里去。倒是不再是圣人之身的接引,闭目静立,似虚似实,不受影响。
岩石化为漫天飞雨,簌簌地下着,扬起的烟尘遮蔽了苍天和阳光。天下陷入一片黑暗,那座直通天上的山峰,业已被夷为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