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量
《疯乐园》
心量
夜光斑斓的城市中，我沿着江岸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www.DU00.COm我向那不远的摇曳望去，是一片倒映着随风舞蹈的灯火与星光，偶尔，飘过点着烛火的纸船，那是人们在为灾难中离开的人祈福——只见孤灯摇摆牵来零星点点，待它们飘至悠远时，引出了漫江光华，刹那间映红了堤岸的轮廓。
“哎，这不是熊小志嘛。”我回头看见几名同龄的人，“哎！真的是熊小志啊！”“能和我合个影吗？”他们围了上来，又在这大街上吼道：“大家快看，是熊小志！”于是路人们纷纷靠了过来。
有个中年人激动地握住我的手：“太感谢你了！如果不是你，我儿子可能……”有的顺手拿出纸笔让我签名；更多的是拿出手机拍照。“我听说你醒来的时候是光着身子的？”“听说你和一群疯子斗智斗勇？”人们的热情让我吃不消：“不，我什么也没做。”……
“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把死人复活。”“没被感染只是运气好罢了。”“一介草民而已，又不是明星。”圈外传来不一样的声音。于是有人怒吼道：“瞎说什么？如果不是熊小志，可能死的人更多！”“只会在旁边说风凉话！”“你们有本事，去感染下试试，一脸疯样！”面对众人的嘲讽那几人也不示弱：“我倒是想去，可是没这机会。”“指不定就是一演员，根本没人能抵抗病毒。”“对！你们都被骗了！一群傻子！”于是有人回应道：“知道他熬过来多么不容易吗？”“你们几个说这话有没有考虑熊小志的感受？”“你怎么没被叫去演？演员怎么了？羡慕嫉妒恨啊？”群情激奋下，几人仍然反驳道：“一群傻子！你们这是盲目崇拜！”“永远走不出奴隶的圈子！”“如果熊小志真有抗体，他就是死了也能提炼出血清，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只不过是一个谎言！”此言一出，众人怒了！双方开始骂起来！个别情绪激动的，捞起袖子就要上去揍那几人。“都停下！”我立马冲到两拨人中间，“那些死去的人们，尸骨未寒！”于是大家都将目光转向我，“其次，在这次事件中，我什么都没做。真正要感谢的，是那些战斗在一线的医务人员、科研人员！另外，现在依然有大批感染人群在等待治疗！而他们所有人！所有人承受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能正常幸福的生活！”我稍停了片刻，看了看在场所有人，又指了指江面飘着的烛光，“我想大家，静静祝福那些离去的人就好，哪怕只有这一刻！因为，这是我们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情了。”在场所有人面露惭愧，见大家怒气渐散我对着江面合起双手，于是所有人都跟着默哀。良久，我睁开双眼，看见一些人送上祝福后便静静离开，可立马又有路过的人悄悄加入进来，于是人们在这飘着繁星的江边维持着一道宁静的祝福墙。
那温暖的思念正随着江水缓缓飘向远方，相继消逝，而岸边仍源源不断地涌出新的烛光。我渐渐明白，那些放纸船的人以及此刻我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之前的争执和现在的宁静，所有美丽或丑恶的事物，都会像这纸船一样逝去。看着眼前的一切我突然有些伤感，而这伤感又渐渐接近一种平静，一种顺其自然的心境，仿佛能容下所有的悲欢离合，容下所有的繁华与不幸……
第二天，我应邀参加了电视台的访谈，这是一档励志方向的栏目，当然，节目的流程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欢迎大家收看本期的《传奇背后》，今天我们有幸请到X市新出炉人物——他本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市民，命运却让他陷入一片混乱，而在狂暴的人群中他独守人性，在漫长的昏迷后奇迹般地保持着清醒，几经曲折他又带领人们点亮了希望！他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力量？又是什么样的经历造就了他的灵魂？他就是熊小志！让我们掌声有请！”主持人慷慨激昂的引我入场。
“你好！”
“你好！”我们握了握手。
“我们盼着您能上我们节目都望眼欲穿了！”
“抬举我了，我才是倍感荣幸。”
“来，我们坐下聊。”主持人示意我们坐下。
“我相信很多人都有听说您的传奇故事，今天我们想了解您更普通的一面。”
“我本来就很普通，您尽管问吧。”
“我们的英雄很谦虚呀。”主持人调侃道，“那么我们进入正题，先看一段视频。”主持人向大屏幕招手。
“只剩下包括我和熊小志在内的六人保持着清醒，整个体育馆内已经乱的不成体统了。”屏幕里，一个中年人躺在床上，侧脸对着镜头：“我当时已经绝望，以为一切就此结束了。要怪，只能怪我们自己，不该把实情告诉这群人。但我并不后悔，因为这种事情必须有人去应对，而我的职业就是应对这种事情。”我认出那张坚毅的侧面，是当时那位被留下的医生。“我听到一声惊呼，抬起头看见有个女病号哭得稀里哇啦，一名趁乱解开了缚身衣的男子欲侵犯她。哎，我对人性本就没有抱多大希望，何况是眼下这种情况，我毫无力量插手。”他一脸无奈地摇摇头，“可气的是，当时虽有人劝他停下，却另有人加入了禽兽的行列！最后那个劝说的人倒被打晕过去。人啊！都是人啊！”他怒了两句，又调整了下呼吸，“然后，他们步步逼近熊小志，那女娃儿也看着熊小志。我心想这小子也得挨揍了，没想到他大吼一声‘我加入你们！’”
台下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那一刻，我不再对自己的遭遇绝望，而是对人绝望！我想人啊！也就这样了！我们做医生的，也只能医治五脏，不能医治灵魂！没救了！”他说着再次停下。
台下观众议论声更大了……
“直到我发现，熊小志在解开了缚身衣后，只是呆呆地站在禽兽身后，又悄悄地从场地里搜集麻醉针，我才渐渐明白他的意图。我突然好感激，感激最后一刻有他这么个人！这小子不单单有正义感，还有勇有谋啊！”他说着燃起一阵欣慰，“只见他突然冲了过去，将几支针头全部插到那禽兽背上！”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
“可他马上被另一名男子控制，而且那几支麻醉针剂量不足，被扎到的人也很快爬起身来。我想，这一次我怎么也得帮帮他，否则他肯定会被杀掉！我从手边找了一瓶麻醉剂，又从躺着的人身上拔下针头。当时，熊小志已经被压制，等我爬到抓着熊小志的那名男子身后时，我已经使尽了力气。可一抬头，就看见另一名男子握着一把针头刺向熊小志胸口！”
观众们倒吸一口凉气……
“熊小志可能会死，而我这一针扎下去，可能我也会遭到报复。至少给自己留个干净点的墓地吧，我这么想着就朝那人大腿上狠狠一针扎下去。结果一声痛喝，看见熊小志的胳膊被插满了针头，而捅他的那名男子自己却倒下了。接着，被我扎到大腿的人一脚踢过来，踢得我眼前一阵恍惚。”他摸了摸自己额头，那里还青着一块，“等我再睁开眼睛时，我已经躺在了床上，隔不远的女娃儿也被盖上了几件衣服。再一看熊小志自己靠在墙边坐着，他抬头看着窗户，一只胳膊渗出血来，另一只手向窗户伸过去，像在抚摸着什么。我以为他已经发病，疯了。直到他缓缓停下来，一动不动。”他搓了搓鼻梁。“我当时想，这么好的一个青年……这么好的一个青年……疯了……”
台下观众沉默无声……
视频放完，主持人转过身来唤醒现场：“在我们的城市有这样一位英雄！我真的很高兴、很自豪！”他说着独自拍手鼓掌，于是全场观众都跟着鼓起掌来！“熊小志！好样的！”“好榜样！”
待掌声渐小，主持人便示意节目继续：“且让我们的英雄先说说话，我们把最热烈的掌声留到最后。”
“您应该还记得他吧？”主持人问道。
“记得，他是最后被留下的医生。”至于他留下的原因，我不能说。
“当时你害怕吗？”
“怕，但我想那个女生比我更怕，因为没人会希望自己在恐惧中死去。而实际上，当时的每个人都被恐惧包围，只是，其中两人想转嫁自己的恐惧于他人身上，这必然使后者承受更多的痛苦。在我看来，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我想，在这样的情况下是很难做出理智的思考的，那么是什么样的力量促使你最终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又制定了这样的策略呢？”
“我追求公平，我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有义务承受自己所应承受的那部分恐惧。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但我想善恶是平衡的，所以被留下的医生和当时被打晕的那人也表现出了正义的一面。我不知道你们信不信因果，我个人是相信的，也许现在有人会对此表示疑惑，因为在那样的情况下可能不存在后续因果。这点或许是正确的，但这正确也是建立在个人角度上的，因为站在个人角度上来看，我若因失败而被杀，那么也享受不了自己积的德。可我认为因果不会单单体现在个人，而是相互影响着所有人，是群体！如果我们依然处于正常的生活中，那么当时所激发的那些阴暗面就隐藏在我们心里，它确实隐藏在我们心里。也许这次事件本身就是我们所有人造就的果，而这次显现出来的人性阴暗面才是因。于是最后我做出的决定，只是为了平衡因果，又因为跳出了个体的视角而站到了集体的维度，才得以保持理智的思考。”
“没想到您思想如此深刻，但您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有句话叫‘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我相信很多人都知道这句话，但这句话依然是建立在个人角度上的。假如你本来就把别人看做是自己的一部分，又把自己看做是其他人的组成，你就会意识到这句话的不合适。事实上它的确不合适，因为我们今天的思维、认知都来源于周围的环境，环境造就了人的同时，众人又构成了环境。那么从这个角度上说，自己就是所有人，每一个人的因果都会直接影响所有人的因果。比如语言，它本身是用来描述客观存在的事实，后来又可以描述一些虚构的幻境，然而在今天能发展出这么多词汇，全是因为人们不断发现了新的客观存在的事实，又或者虚构了新的概念。于是整个语言体系被人们不断丰富，它又反过来构成了人们的思维。再看历史和宗教，不论它最后留下来的是真实记录还是篡改或虚构的故事，它都会影响集体的走向，而集体的走向又会构成新的历史或分离出新的宗教。也就是说，作为个体的我们不断吸收因果的同时也创造了因果本身，这就是集体因果和个人因果的关系，我们本是一体的。也许这还不是关键点，因为前面这两个例子都是因果对后来人的影响，不是针对自己这一生。关于这一点，我是这么想的——我们每个个体的寿命是有限的，但是存在于我们体内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分子、原子每天都在更替，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些原子之前在什么地方或谁的身上，而它确实在整个自然体系中循环，确实游走于每个人身上，游走在万物之间。于是，这样的运动规律使万物本身就保持着必然的联系，说到这里你自然会明白思维上我们是前人的延续，物理上我们是同时存在的整体。既然，从时间上和空间上都证实了这一点，那么，让自己接近整体进行思考，其实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现场一片寂静，直到主持人耳机里传出声音他才陡然回过神：“看来您相当喜欢哲学！我很受启发，我想现场和电视机前的观众都和我一样受启发！”
现场响起掌声。
“那么，您可以站到集体的角度去做这样一件事情，但回到到个人角度上来说……我相信大多数人都是先站到个人角度上来考虑的。您当时又是怎样从个人角度跨到集体角度的呢？”
“这是剩下的最后一个问题吧？因为，即使意识到是作为整体而存在，可趋利避害是生物个体的本能。所以，人们依然会因为自身的利益而抛弃这种认知。我想从思维模式上来解释比较好，我们设想眼前有一棵树，我们能观察到树的现状，这时若具有一定分析能力，我们就能通过树的现状分析出树的成长经历，甚至预测它未来的走势。当然，这不准确，因为准确分析和预测需要掌握大量数据。比如，一棵树今天的模样肯定与它所在之处的气候、土壤等等数据密切相关，若我们能掌握当前所有的数据并且知道数据变幻的公式，我们就能精确分析出它的过去以及它的将来。当然，它有可能发生意外，因为除了自然走势它将来还有可能被砍掉做成家具，那么我们还需要掌握人类对木材的需求以及这需求的增长速度；还需要掌握有关对森林保护的条例以及这些条例的出台时间，等等等等。”
“你的意思是说，一切都是可以预测的吗？或者说都是计算好的？”
“可以这么说，但以我们自己的大脑是不可能装下如此巨大的数据并进行计算的。我只是想说明这种思维模式——如果说万物运行是建立在时间线上的因果，那么思维本身在掌握了所有原始数据和公式后便可以不受时间束缚，它可以使你同时看到任何问题和答案。如果真做到这一点，那么就会凌驾于时间线之上，可以同时看到任何一个人的出生和临终状态，甚至是群体、种族、国家的兴起和覆灭的状态。可惜的是我们做不到这一点，因为思维本身就是因果的产物——思考或许快于现实进行，但它依然需要消耗时间。那么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宇宙本身。也许，宇宙就是一种智慧，一种思维的存在。因此，我站到集体的角度，只不过是在尝试接近宇宙的状态罢了，而我不希望这宇宙只有一片黑暗。”
现场一片惊讶，主持人敬佩的望着我，片刻他看了看手中的卡纸：“您的职业跟哲学好像没有直接的关系。您是怎么接触到这些内容，又怎么会领悟到这些的呢？”
“工作并不是我生活的全部，我喜欢思考，而思考本身是建立在已成型的思维体系上的。前面说过这思维体系源于客观存在的事实或精神概念，它提供思考所需要的数据，于是，只要愿意思考每个人都可以领悟到这些。事实上，当一个新的概念或思想被某个个体悟出来时，其实不仅仅只有他一人悟出来，而是很多人同时意识到的，简而言之这是整体论，再一次证明了我们是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而你提出的这个问题，最终会归结到‘怎么会诞生智慧生物？’那么我能回答的就是社会、历史、人类群体、宇宙万物，它们本身就有着自己的思维，它们在不断的领悟自己的存在，而个体只不过是它们的细胞，就像组成我们自身的每一个细胞。除非某人一出生就活在一个永远的梦境中，那里的各项数据与现实不同，那么他思考所领悟到的可能会不同。”
主持人良久没有开口说话，现场的观众里更是有人张着嘴一脸惊呆的表情。直到主持人耳机里再次响起微妙的声音，他才陡然醒过来：“太精彩了！太精彩了！这是我们节目有史以来最深刻的一期！我相信它将成为一个里程碑！”转向镜头，“我们先进段广告，请电视前的观众不要走开，我们马上回来。”他对着镜头微笑停顿了片刻，又转过脸来对着我：“您真是让人感到意外，我做主持人多年，头一次遇见您这样的嘉宾。”
“我觉得您很适合从事哲学方面的研究。”“我真庆幸自己来参加了这次录制，太受启发了！”“您出书吧，我想多了解一些您的思想。”“年纪轻轻思想却很有意思，很不简单啊。”台下的观众们也骚动起来。于是，众人休息了片刻，监制决定对节目做些修改安排明天接着录制……